出现在我面前,他低头跟那个男孩耳语了两句,男孩惊诧地起身,随后就跟我道歉,表情生硬地告辞离开。傅一睿黑着脸坐在我对面,半天不言语,我几次强笑着想说点什么,他都全无回应。就在此时,詹明丽踩着高跟鞋走进来,一向优雅美丽的脸上首次现出怒气,过来就责问道:“傅一睿你算怎么回事?我给旭冉介绍朋友,你有什么不满?就算不合适也该旭冉自己说,关你什么事?你这样令我在我的朋友面前失礼,你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吗?”
我承认当时我吓到了,我禁闭嘴唇盯着他们,傅一睿冷冷说:“张旭冉有未婚夫了你还给她介绍男朋友,你才安的什么心?”
詹明丽脸上发白,对我怒目而视:“你有未婚夫是真的?”
我点头。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我一头雾水,“我没告诉过你吗?”
詹明丽气得脸上涨红,抬腿踹了傅一睿坐的凳子一下骂:“好啊你,她有未婚夫你还一句话也不说,诚心看着我出丑是不是?”
她说完一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我看向傅一睿,疑惑地问:“她真不知道?”
“别管她。”傅一睿疲倦地闭上眼,揉揉太阳穴。
我们俩气氛诡异地坐着,过了很久,傅一睿轻声问:“也许,也许在美国发展另一段关系,会有不一样的体验,你没这么想过?”
我觉得他是就刚刚离场的男孩有感而发,于是笑了笑说:“也许刚刚离去的女士会给你不一样的情感体验,你没这么想过?”
他微微眯眼想了想,立即摇头说:“詹明丽的话,那还是算了。”
我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可不是,有些能预见结局的事,还是别浪费时间的好。”
从那以后,我与詹明丽之间见面都有种说不出的尴尬,我们双方都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索性尽量避免出现在同一场合,就算无意中碰到,我们也会打声招呼后尽快远离对方。这样的事发生两三次后,彼此都心领神会,也就慢慢疏远了对方的生活圈和交际圈。后来就连傅一睿也不再提及她,一直到我们又回了国,又在同一所医院工作,许多年过去后,我有一天在他办公室,无意间瞥见他的记事本摊开着,他习惯于将需要做和已做的事一一列在纸上,我赫然发现其中有一条:
买礼物贺詹明丽结婚。
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才问他:“是那个詹明丽吗?”
“是她。”傅一睿低头看手里的医学杂志,随口应我。
“她结婚了?”我惊叹一声,“我还以为她会一直单身啊。”
“为什么?”
“拜托,那么优秀的女人,如果她觉得没雄性动物能与之匹配也很正常吧。”
“正相反,她是我见过最有计划将自己嫁掉的女人。”傅一睿翻过一页纸,眼睛盯着杂志,淡淡地说,“关于嫁谁,婚后怎么最大程度保障自己事业一往无前,确保自己人生锦上添花,这个女人有一整套方案。”
我啧啧赞叹:“好厉害,也就是说,她应该能最大程度地实现幸福了?”
傅一睿抬起眼瞥了我一下:“这可不好说,幸福快乐这种东西,做得再详尽的人生规划也未必能得到。”
往事已经如烟,我跟詹明丽学姐之间那点尴尬已经荡然无存,换个环境,换种身份,我当会真正地欣喜与之重逢,但绝对不是现在这副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模样。况且,她向来是个聪明到犀利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又是心理学专家,我在她面前会无以遁形。
但我为什么要无以遁形?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我可能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但那又怎么样?我他妈的碍着谁吗?我就是不愿意把这点伤口揭开了晒在旧日相识的人们面前又怎么啦?
我沉着脸,二话没说,用尽力气狠狠推开傅一睿,尖声问:“你说,我现在还算不算有自主选择权?如果我有,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傅一睿冷静地说:“小冉你别这样,看一下心理医生而已,不是什么难事,那么多难关你都挺过来,这个算什么?别任性好不好……”
我心里一股长久以来压抑着的邪火骤然冒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冲他喊:“傅一睿,你简直逻辑混乱,现在有问题的不是我,有问题的是你!是你在没有取得我同意的前提下,擅自替我做决定,我现在不乐意接受你的安排,行不行?你就回答我一句,行不行?”
傅一睿脸上一僵,看着我没说话,偏偏邓文杰还在一旁凑热闹:“就是,罔顾病人意愿,这可违背咱们做医生的职业道德。”
闹哄哄的当口,却听见一个优雅的女声带着笑说:“旭冉,原来你这么不想见我啊,枉我下了飞机就往这赶来看你,你却这么不待见我,这可真是伤我的心啊。”
我心里一顿,刚刚突然的恼怒已经消逝了大半,一抬头,正看见一位窈窕淑女步伐轻巧朝我走来,她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看向我时,大眼睛里流露出戏谑之光,笑呵呵地说:“都怪傅一睿乱说话,好好一件事在他嘴里非变了味,放心放心,我可没想过了八小时后还得上岗,我就是来这看我的老朋友们,怎么,真那么不欢迎我?”
第 12 章(修文)
没有人能对着美丽的詹女士说出不欢迎这样的话。
我也不能例外,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大概是遥远的求学年代遗留下来对詹明丽传说的敬畏之心,我没法在她面前跟在傅一睿面前似的发脾气。
詹明丽很美,这是我初次见到她后在脑海中形成的确凿无疑的认知。且在岁月的积淀中,这种美逐渐褪去当初的饱满而张扬的特征,慢慢地退守为一种内敛而低调的光华,詹明丽的美在现在看来,颇有点以退为进的意思,带了洞察世事的明白,又多了一分不以为意的淡然。我承认,这样的詹明丽比以前的更令我喜欢,我们俩就像两个朝不同方向走去的旅行者,原本看的就是不同的风景,哪知道绕了一大圈再度重逢,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意外的相似,那些经历不同,但心情相类的相知。
詹明丽现在隔三差五就来我病房小坐,她有时候会带点小礼物,一本消遣的历史地理读物,一包我们当年在美国都吃过姜汁饼干,两朵开得欣欣向荣的向日葵,或者她在南亚旅行时买的一方五彩斑斓的小方巾。我对她带来的小礼物都很喜欢,连着一两周,我们俩都经常在下午的时候捧着茶杯坐在阳光下晒太阳聊天,话题涉及范围很广,唯独没有一句半句提到我的病情。
她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不是来给我看病,只是来访友。
只要她愿意,这个女人绝对有本事令人将她引为知己,我尽管生性迟钝,但有生以来,与女性朋友如此亲密而持续地交谈也是第一次,我心里很感谢她花时间来陪我,只是有时未免狐疑,以詹明丽的知名度和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她本人该是朋友遍天下,耗费这么长时间来同我建立友谊,恐怕还是看着傅一睿的面子。
傅一睿最近手术多了,前不久本市发生了一起火灾,好几个被烧伤的需要他主刀植皮,他一天站十几个小时,累得两眼尽是红丝。来看我时有一次竟然靠着椅背闭上眼就睡了过去,我看了摇头叹息,拿了毯子围在他身上,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一种陌生感,似乎这个闭着眼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入睡的男人,跟印象中面部表情乏善可陈的傅一睿不大能重叠。
看来是累到了,正好孟阿姨今天有给我送汤来,床头柜上还放着,等下傅一睿醒了就给他喝吧,反正放着也是便宜了邓文杰。我托着下巴支着头看了一会傅一睿,渐渐无聊起来,正想起来走走,一转头,却看见詹明丽站在病房门口似笑非笑看着这里。我对她一笑,按着下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腾腾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朝她点点头说:“来了?咱们别在屋子里坐了,傅一睿难得睡一觉,我们别吵他,走,去那边晒太阳。”
詹明丽扬起眉毛,不动声色地伸出臂弯让我挽着,我们俩缓慢地朝外面的庭院走去,屋外冬日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得人不由眯了眼,我拿手挡住眼睛,抬头看碧蓝如洗的天空。
“累吗?咱们去那坐。”詹明丽指着不远处的坐凳。
我表示赞同,两人朝那边走去,詹明丽在坐下之前,拿手绢仔细铺在上面,对我说:“坐吧。”
我有些诧异,那是亚麻绣花的精致手绢:“有点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坐下吧。”
我不跟她客气,慢慢坐下来,她却不做,双手擦杏色风衣口袋中,偏着头看我,忽然笑了笑,说:“旭冉,你这么看着,倒有几分病弱美人的感觉。”
我捧怀做了呕吐的姿态:“学姐,在你这样的美女面前,这种话不是恭维,而是存心寒碜我。”
“我可打死都没法来一个我见犹怜的眼神。”
“那还不简单,跟我一样胸口挨一刀就成。”我笑着说,“不过学姐这么明艳的人,便是躺病床上,大概该有的光彩也一分不少。”
詹明丽愉快地笑了:“我得承认,让同性赞美比让异性更讨我喜欢。”
“那是因为你听到的异性恭维太多。”
“那是不同的,”詹明丽笑着抬头看了一会天,忽然转头问:“哎,真觉得我好看?”
我点点头:“是啊,以至于有段时间我会认为你该独身。”
“为什么?”
“太出众的人找不到能与之匹配的呀。”
詹明丽笑着摇了摇头,动作优雅地扶了扶自己的鬓发,微笑着对我说:“我离婚了。”
“啊?”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是前年的事,我当时生了一个孩子,在我陷入奶瓶、尿布、保姆和妊娠斑的危机中时,我名义上的丈夫,我亲生孩子的另一个制造者,皱着眉嫌恶地抽烟在房间里开大音响听海菲兹。哦,我忘了说,我的前夫是欧洲颇有名气的交响乐团指挥家。”
我愣住了,从没想过她会跟我说自己的私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当时明明可以用耳机听,但他没有,他宁愿用满满一屋子的嘈杂的音乐来跟我对抗。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他厌恶我,因为我将他拉入了他所痛恨的,世俗的,不堪忍受的日常琐碎和混乱当中,我强迫他成为我孩子的父亲,成为一个庸俗的,有固定生活模式的男人。而我也同样厌恶他,我厌恶他同样将我拉入我所不擅长的母亲角色,我厌恶他不能在我需要帮助和支持时,在我觉得无助和绝望时,他不是帮我一把,而是使劲推开我。所以我们相互厌恶。”
她停了停,轻轻一笑,问:“还想继续听?”
我定了定神,认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她笑了起来,笑容温婉优美,她退开几步,离我稍微远了点,从口袋里掏出女士抽的长条薄荷烟,抽出一根含在唇间,右手持着小巧的银色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仔细观察呼出的白烟飘往的方向,然后走到下风处,对我说:“这样烟吹不到你那,对不起,我在说自己的事情,这种时候不知为何,特别想来一根。”
“抽吧,”我说,“若不是还在住院,我也会管你要一根的。”
“可你看起来不像会抽烟的女孩,”她动作优雅地弹弹烟灰,语速缓慢地说,“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女孩,当然你在某种程度上也算乖女孩,毕竟你就算处在反叛放纵的年龄,也从来没跟美国的年轻人那样抽大麻、酗酒或。我说你不会抽烟的真正原因是,我感觉你不像会相信香烟的功能,进一步说,你不会相信靠香烟这样的东西能放松自己。你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有清晰明白的自我界限的女孩,恐怕世界在你眼里就是黑白分明,条理清晰,视野明朗,是这样吗?”
我眯眼想了想,说:“可能应该这么说,我视野明朗是因为我从来只看见自己前面不超出十米的地方。我只看到那么远,所以对世界也好自我界限也罢想象力都有限,我就像一个性能奇差的手电筒,只能照那么远,那么目之所及的东西,当然必须每看一下都条理分明。”
詹明丽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说:“我么,则正好跟你相反,我是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看,我能看到崇山峻岭,高川低谷,我的人生是能够这样被俯视的,因此它也是能够被总体规划的。而到那个时刻为止,我也一直都做得很好,我的事业,爱情,婚姻,都在能规划的范围内尽可能圆满。我也不是不讲究情调风趣的人,我爱享受,我也懂得放松,我本人就是高超的心理学专家,我对付自己的情绪很有一套。而该有的情趣我一样不少,听古典音乐,有几个艺术家朋友,家里定期举办格调不低的聚会,我挑选的男人,从外貌到才华到能力都是上上之选。但是,就是这个我一开始觉得具备最大可能性幸福的男人,我们在一块后,却慢慢变得无法相处,到了生完孩子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简直糟糕到互相厌恶的地步,而且那种厌恶越来越盛,双方几乎都到了掩饰不住,想将对方狠命踩到脚下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我的人生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大问题。”
“你也会出问题?”
“是啊,强悍如机器人一样的我,也同样会出问题,就像计算机程序被病毒攻占,明明按照以往万无一失的运算规则进行下去的人生,一夜之间,啪。”她轻轻做出了一个倒塌的手势,“系统崩溃了。”
她飞快地抽了一口烟,又徐徐吐出,轻描淡写说:“我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为此不得不中断各方面工作长达一年。经过这个漫长而艰难的时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
她看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说:“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
我心里恻然,点了点头说:“知道。”
她回头看我,微笑说:“你的系统呢?崩溃了吗?”
我咬紧下唇,沉默着转过头。
“别介意啊旭冉,你看,对待生活这种东西,我习惯从高空俯视,你则只愿意看清楚前方十米左右的东西,我们从人生观到价值判断体系,可能连道德感都大相径庭,但你不能否认,不管以何种方式,我们都算是认真操持生活的人。承认崩溃很难,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明明投入十二分精神去经营生活的人,但无论如何,重建系统才是当务之急,而且你比我那时候强多了,我那时候,可没一个学长巴巴地到处帮我找医生。”
我的手微微颤抖,我强笑说:“学姐,你这不可不像一个心理医生对病人会说的话。”
“你觉得一个心理医生会花这么多时间来陪一个病人?”詹明丽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傻子,我一小时好几百美元,你可请不起。”
第 13 章(修文)
原来,我的系统已经崩溃了。
承认这点很艰难,就如詹明丽所说,我对我以往的生活,是投入十二分精力和热情。我从来就是个穷人,从小到大,金钱也好,身体精力也好,脑子活跃程度也罢,我都不是那种有条件挥霍的女孩。我很早就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勤勤恳恳,板着手指头在花,没有超支,没有浪费,没有满脑子不切实际的绮丽幻想去编织一个不靠谱的未来。
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量力而行,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