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位置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全身血液都无法通过,我大口呼气,想安慰她,或者推开她,或者祈求她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做不到,我的力气仿佛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干了似的。
耳边孟阿姨还在哭诉:“真的真的,我看着你们从小长大,你们明明那么要好,很多话冬冬不跟我说,不跟他爸爸说,他只会跟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他说要跟你结婚时,你一定不知道,他的表情就像一个男子汉要去打仗一般,我那个时候就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一定会狠狠伤害他的心,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同意呢?我从你们还是小孩子,他还牵着你的手叫你冉冉妹妹的时候就盼望你们俩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不同意我的两个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冉冉你听我说,这种感情不是说分就分的,冬冬是个冲动的孩子,他自己没闹明白,我却看得很清楚,对那个外国女人他根本不可能是真爱,一个人的真爱只能一次,他已经给了你,又怎么可能给别的女人?你原谅他好不好?别怨他,你要怨他,他在天上的灵魂不会安息的……”
我拼命在两眼发黑前伸出胳膊按到床头的按钮,警报声响起,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护士长并两名值班的实习医生冲了进来,其中一个我指导过的男孩焦急地冲上来,拉开了吓得呆愣住的孟阿姨,带上听诊器一边听心跳一边问:“张医生,您觉得怎么样,张医生,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闭上眼,忽然觉得无比疲倦,我想说我没事,但我忽然厌烦了总是我在说我没事,我明明情况很严重,从里到外的严重,仿佛霉烂的苹果,从芯那就发黄发黑。我想起孟阿姨说的话,一个人的真爱只能有一次,我想反驳她这句话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孟冬爱我的时候是真实的,他爱那个女孩的时候也是真实的,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因为爱这种事根本就不具备孟阿姨所以为的约束力和神圣性,他说爱某个人的时候,其实也就仅仅只是爱而已。
第 10 章
后来我听说那天晚上邓文杰飞车回医院,他本来正打算与某位女士共听音乐会,哪知道马勒只听了个前奏呼机就拼命震动,等他驱车赶回来据说我基本已经没了心跳。邓文杰医生当下发了大脾气,将那晚上值班从实习医到护士长都骂得狗血淋头,临时过来救场的心一外另一名大夫因做助手时动作稍微一慢,下了手术台后也遭了池鱼之殃。
邓医生平时装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装出境界,只有心二外跟他一块朝夕相对的人才知道这是个怪胎,这回在实习医面前原形毕露,把那几个原本仰慕他仰慕得要死的小女孩都吓得早早歇了心思,见到他顺着墙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喊一声“邓主任”。
他跟我说这叫多年清名毁于一旦,这笔账自然算我头上。
“那位约会约到一半被你抛在音乐会上的佳人呢?”
“那个啊,”邓文杰一边兴致勃勃地检查我的情况,一边随口答,“自然泡汤了。”
我有点过意不去,试探着说:“那什么,我仿佛有认识漂亮高贵的单身女士,改天给你介绍……”
他抬起眼皮,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说:“你的审美我不敢恭维。”
“喂,我就算本人不是美女,好歹留过洋见过世面好吧。”我愤愤不平。
邓文杰一副不与我计较的表情说:“行了,有这闲工夫,你不如想怎么赔我的音乐会门票实在点。”
我一听马上摆手:“你这家伙肯定不会买学生票。”
“废话。”
“多少钱的啊?”
“不贵,一千二而已。”他斜眼看我,“伦敦爱乐乐团难得来一次中国,当然要买好点的座位。”
我哀嚎一声:“您听中国爱乐乐团的不成吗?”
“像我这么有品味的外科医生,你不该因为邀请到我而深感荣幸吗?”他以备受侮辱的神情对我怒目而视。
我翻了白眼,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邓文杰,你真喜欢听交响乐吗?”
邓文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问?”
“每次你进手术室,选的音乐都是爵士乐。”
“我想气氛轻松点不行吗?”
“行,但若是真心喜欢古典音乐的,怕是到哪都不能抗拒地想听,有那种吧。”
邓文杰笑了,点头说:“我确实喜欢爵士乐多一点,随机性很大,明明按着一条看得到头的路走,但忽然之间岔路横生,谁也不知道走到头会碰见什么。”
“这不是一个理性的外科医生该说的话。”
“那你错了,”邓文杰抽出听诊器,“外科手术就如一门手艺,靠勤奋和练习诚然能达到一定阶段,但在这之后,若还想继续往前走,就必须拥有名为天赋和想象力的东西,缺一不可。”
我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他指节优美的手在我面前犹如魔术师那般轻轻一挥,微笑说:“把自己的手想象成有魔力的,能给尸体注入活力,能把破碎的生命连接缝合起来,能想象吗?”
我闭眼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手,睁开眼,摇头说:“恐怕我目前还无法做到。”
邓文杰笑嘻嘻地说:“那是因为你太古板,张医生,你是时候该找个男人好好滋润滋润了,没有什么比性更能唤起激情和想象力的了。”
我老脸发热,骂道:“滚。”
他厚脸皮地不以为意,又在我病房里磨蹭了半天,翻开我床头柜上的东西找零食,找了半天没找到,他不满地问:“你这里平时不是挺多零嘴的吗?怎么都没了?”
“给我送零嘴的阿姨不来了呗。”我叹了口气,“她大概以为我这次发病是她害的,我给她打电话解释她也只是哭。”
“你不早说,”邓文杰无不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骂她了。”
“你骂她了?”我诧异地问。
“啊,”邓文杰不以为意地说,“谁让她在我一出手术室时就扑上来冲我哭哭啼啼说都是她不好不该在你面前提死去的儿子,我当时真烦着呢,心一外的那个蠢才居然想在我来之前就开你的胸腔要搭架,我想张旭冉的心脏我还没看呢你居然没通知一声就想开了,这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外的主任吗……”
“得得,”我忙打断他,“说重点。”
“我说的是重点啊,”邓文杰歪着脖子反驳我,“重点就是,你这个情况用不着开刀,微创都犯不上,那个蠢才……”
“我的心跳都停止了,当时他电击无效,想直接开刀按摩心脏也是抢救的一个办法……”
“复苏心跳的方法多了,他以为拍电视剧啊动不动要开刀,当这是屠宰场啊……”
“你扯哪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无力地问,“你到底跟我阿姨说什么了?”
“说什么?”他偏头想了想,没好气地答,“我就问那位太太要不要干我这份工作而已,如果干不了,就别给我添乱,我好不容易把你弄病床上养得人五人六的,她再拿几句话刺激刺激,我这不都白干了吗?”
我“啊”了一声,苦着脸说:“邓医生,你不是最怜香惜玉的吗,你怎么对一个美人说这种残忍的话?”
邓文杰愉快地答:“我说你的审美有问题吧,老娘们不在美人行列。再说了,我说的也错,说完了小赵他们还在一旁点头呢。”
小赵就是跟着邓文杰医生打下手的助理医生,也是个少根弦不搭调的,平日唯邓文杰马首是瞻,邓医生说东丫不敢说西,我哀叹一声,伸出手说:“算了,我继续给孟阿姨赔罪去。”
“不准。”门口传来傅一睿硬邦邦的声音,我抬起头,正看见傅一睿大踏步走进来,脸色黑沉,好像有谁欠了他钱没还似的。
我每次看到傅学长这种脸色都会不由自主地想从自身找错误,看看哪做得不好惹了学长不高兴,我面露苦相,小声地叫了句:“傅一睿。”
他没理我,转头问一旁的邓文杰:“今天情况怎样?”
“比之前差,比昨天好。”邓文杰皮笑肉不笑地答。
傅一睿点点头,又问:“我给她找了心理医生,什么时候能开始?”
邓文杰扬了扬眉毛,瞥了我一眼问:“你要心理医生?”
我忙摇头:“不需要。”
“病人不同意,”邓文杰耸肩对傅一睿说,“不同意就没戏,不能强制治疗。”
傅一睿冷冷看向我,压低声音问:“你不同意?”
我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学长,我没事……”
“你知道从你出事到现在,你说得最多的是什么吗?就是我没事这三个字。”傅一睿盯着我,压抑着怒气说,“我差点被你骗了,什么叫没事?心跳停止还叫没事?如果那样算没事,那么世上也不需要心脏科大夫,邓文杰主任也可以提前退休了。”
邓医生不乐意了,在一旁嚷嚷:“怎么我就该提前退休,您怎么不退,我怎么也算救死扶伤队伍的一员,您呢?面子工程设计师?”
“行了,别吵了,”我忙止住他们,傅一睿说话太冲,邓文杰说话更没谱,天知道两个人要吵起来,明天都得上院报头条了。我忙挣扎着想坐起来,傅一睿一个箭步过来,扶住我的胳膊,拿了个枕头塞在我腰后。
“谢谢啊。”我冲他笑了笑,柔声哄着说,“傅一睿啊,咱们这么熟了,你关心我,我也很感动,我呢也承认自己最近确实心绪不高,但你也得给我匀点时间对不对?我保证,过段时间就好,啊?”
他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我不要看心理医生,好不好?傅学长,我不看心理医生好不好?”我差点想跟他求饶了。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微微吁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你多管闲事干嘛啊?”我真气了。
“我不能看着你……”他想说什么,猛然打住,换了平时一样的冷漠口吻说:“反正我是为你好,你必须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放心,为了怕你紧张,我请了你认识的老朋友,你就当跟老朋友聊聊天,没你以为的那么复杂。”
“老朋友?”我立即有个不太好的预感,问,“谁啊?”
“我在美国的同窗,詹明丽女士,她刚好回国当医学院的访问学者,现在人就在外面,我叫她进来。”
第 11 章(补全)
青少年的时代我就明白自己无法成为受师长喜爱,同学追捧,学弟学妹推崇的那类女孩,不仅因为我相貌中等,身材平板,学习偏科严重,喜欢的科目可以拿第一,不喜欢的科目却可以在全班垫底;还因为我天生不活泼,性格内敛,喜欢一个人安静看书听音乐远甚于交朋结友逛街交换女孩间的小心思。我的体育文娱成绩一塌糊涂,待人接物更是糟糕之极,没有社交恐惧症那么严重,只是一到人多的地方,或者单独面对陌生人,便总会备感局促和不知所措,因为心里很清楚那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索性不费那个劲——这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来说,与其说是一种淡定,不如是一种挫折,因为那个时候,我的内心还来不及长出坚定的东西。
这种情况等我到了美国后稍微好转,一是国外的氛围多多少少要比国内宽容,二是我也年岁渐长,哪怕出于基本的教养,我也慢慢学会跟人打交道。所以那个时候虽然也是孤独的时候居多,但还是交了几个朋友,比如傅一睿,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我日渐清醒,我开始慢慢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处世方式最适合我,因此也避免做些无谓的多余的工作,比如强迫自己扩展生活圈之类。
到目前为止,我仍然认为我的人生定位没错,但这并不妨碍我艳羡其他类型的女性,尤其是知性优雅,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从犹如一团乱麻中的事务件中敏锐找到线头,一拎一抖,将自己的生活抖得笔直并有条不紊的女性。在我认识的人中,傅一睿的同学詹明丽就是各中翘楚,她是个天赋极高的女人,脑子的灵活度远超同龄许多男人,长相又漂亮,打扮也得体,脸上总有恰到好处的微笑,是为数不多的懂得控制自己智力和美貌,不至于给人造成压迫感的女人。
我很羡慕詹明丽,但我也对她敬而远之,一方面固然因为她身上集中了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型的优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太过优秀,在我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面对这么优秀且比我年长的女性,我会莫名其妙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跟傅一睿在当年的校园中就是华人学弟学妹们心目中的神仙眷侣,有好几年,大家一直坚信他们俩私下里一定是恋人,就算不公开,也一定有亲密的关系,有些人甚至开始预测他们什么时候会结婚,对于两个人会在一起大家都坚信不疑。因为目之所及,再没有比他们更合适对方的对象了,他们如果分开,对当时还心存爱情幻想的年轻人来说,真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
我虽然不至于拿他们俩当成理想中浪漫爱的代表人物,但当听到傅一睿说他跟詹明丽完全只是普通朋友时,我当时还是吃了一惊,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说话还挺直白,于是我不加掩饰地追问了句:“不会吧,难道你们俩连性伴侣都不是吗?”
傅一睿登时沉下脸,用一种可怕的冷冰冰的语气问:“你从哪个角度觉得我非跟她上床不可?”
我嗫嚅地说:“那,那也没有非不跟她上床的理由嘛……”
“你懂个屁!”傅一睿难得爆了句粗话,他呼吸粗重,恶狠狠盯住我,瞪了我十几秒后,大概我脸上的白痴表情令他心软了,他调开视线,深深吁出一口气,正儿八经地说:“张旭冉,我再说一遍,我跟詹明丽从到精神都是很一般的关系,可能比你还不如,懂了吗?”
我忙点头。
他调整了下呼吸,过了一会才问:“你从哪觉得我非跟她有关系不可?”
“没,就是大家都这么说,”我小声地辩解,“而且你确实跟她私交不错。”
“我跟她是,”他顿了顿,简明扼要地说,“老同学。”
“在国内就是同学?”
“没错。”
这就是我唯一一次跟傅一睿聊起这个女人,除此以外,我跟詹明丽本人有过一些接触,都是有傅一睿在场的情况下,她对我客气亲和,我也对她好感骤升,也试过三个人一起去喝咖啡,吃饭聊天,她经常开玩笑说给我介绍男朋友,还板着手指数她手头上有的各种资源。我也一直没当真,只是笑笑,我周围不少学生有各种怪癖,有些喜欢纹身有些喜欢收集燕尾蝶,有些喜欢福尔马林味有些喜欢人类头骨的形状,詹明丽爱给人做媒这点在我看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嗜好。
但我没想到,有一天她真的带了一个高瘦的华裔男孩过来,说是介绍给我,我从没经历过那样的场面,登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坦白说那个男孩条件不错,配我反正是富余,但问题在于,我彼时心里只有孟冬一人,且从未在她面前流露想要发展另一段恋情的意愿。
那一天气氛很紧张窘迫,詹明丽说了两句就笑嘻嘻地离场,我对着那个男孩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借着尿遁跑洗手间给傅一睿打电话,问他到底该怎么办。傅一睿没等我说完就挂了电话,不出十分钟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