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还是不想落俗套,想自己先碰碰再说,眼前就一个,大一岁算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她和杨灵涵见面时,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用杨灵涵的话说,那是“亲和力”,她感觉不对。关键是,她跟这个人相识太短了,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有的人,不鸣则之,一鸣惊人,他是这样的人吗?
杨灵涵见张婉萍厥着嘴,知道是自己奚落了人家,就故意爱搭理不搭理,有气无力地说,神仙姐姐——没说完,就歪头低脸,作思考状,坚定地说,不,该是萍妹妹,萍妹妹,你哥和你开玩笑,你当真啦?要是别人,你哥可懒得理啊,正所谓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才无话不说,无恶不作嘛!
张婉萍见杨灵涵给她说好话,又听到“无恶不作”,顿时就咬着牙笑开了。“作恶”这一词,对男人而言,意义太丰富了,大学那阵,男朋友用手逮过她的奶子,那也是作恶。想到这,昔日的感觉就涌上了心头,顿时脸红了,说,臭美,谁和你两小无猜,还想作什么恶,油腔滑调的!
又斜着眼问,是不是天天和女朋友油嘴滑舌?
杨灵涵嘴角一歪,说,她啊,哼哼,她摊上我,算是倒八辈子霉了,那时咱天天泡图书馆,懒得理她啊。一想又叹道,要是我那时这样,也不致于让她给踹了,泡什么狗日的图书馆,哪有泡妞舒服!你说是吧?
张婉萍一听,瞪了杨灵涵一眼,问,怎么,后悔啦!
杨灵涵一听,转悲为笑了,说,后什么悔,咱这是亲同兄妹,两小无猜嘛,要是换了她,天天吵也说不定。杨灵涵很欣赏张婉萍,觉得她人真挚、率朗,和自己很投脾气,不像有些女人,没说两句就恨不得把人吃了,夸她两句则顿时尾巴就翘上天。
杨灵涵说,听说户县剪纸挺出名的,你会不会?
张婉萍说,是啊,你可别说,我还真会,跟我奶奶学的。
杨灵涵说,还心灵手巧的,挺能耐啊!
张婉萍一来兴致,就操起了陕腔,说,听俄爸说,俄家原先在祖庵镇,后来才迁进县城的,祖庵镇出来的人,能不牛吗!祖庵镇,听说过吗?
杨灵涵问,什么镇?张婉萍又重复了一遍,祖庵镇。正说着方言不好一下子改说普通话,她就一边说,一边拿笔在纸上写了出来。
杨灵涵一看,摇了一下头说,没听说过。
张婉萍便揶揄道,才子,怎么样,孤陋寡闻了吧?
杨灵涵听到才子二字,就一本正经起来,故意绷者脸,操者陕腔,语重心长地说,血口喷人!谁是才子,才子啥玩艺!俄可警告你,千万别叫俄才子。谁叫俄才子,谁就瞧不起俄;谁叫俄才子,谁就骂俄不是人;谁叫俄才子,俄就跟他翻脸不认人!
张婉萍知道杨灵涵逗她,捂着嘴,苦笑不得般说,好好好,你不是才子,你是菜子行了吧?
杨灵涵说,还是才子?!张婉萍说,不是才子,是菜子,菜子油的菜子。
杨灵涵一听,拍手叫绝道,这话俄爱听,一点莫错,全是他妈菜子!里面混的好的,算是菜子中的精华!
张婉萍一时没反映过来,问,菜子中的精华?
杨灵涵说,是啊,就那菜子油嘛!
张婉萍笑着说,光跟你瞎扯了,还没和你说祖庵镇呐。
杨灵涵说,对,啥鸟地方嘛?
张婉萍说,看过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吧?
杨灵涵说,看过,黄色人都看过。
张婉萍接着问,王重阳知道吧?
杨灵涵说,知道,全真教的一把手嘛。
张婉萍说,王重阳就是祖庵镇的人物,杨过和小龙女同居的终南古墓,就是王重阳练功的地方,叫活死人墓。
这时,杨灵涵就捻着下巴,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看着张婉萍说,这么说,以后我得叫你小龙女拉?
张婉萍反问道,你能和小龙女在一块,那你是谁啊?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神。
杨灵涵也不看张婉萍,考虑了半天,自言自语道,我是杨过?断了条胳膊,还跟小龙女差辈,不行。我是尹志平?那小子非礼了小龙女,也他妈可恶!突然,杨灵涵抬起头来,冲张婉萍恍然大悟地说,你是小龙女,那我就是老顽童,还和小龙女养过蜜蜂咧!
张婉萍一听,半红的脸,顿时消了,用笔在杨灵涵面前戳了一下,说,就知道玩!
社里要搞次“陕南旅游”专题,就派张婉萍去采访了。听说当地旅游局出了不少钱,老梁就有些忿忿不平,对杨灵涵说,穷和尚作法,再穷也得念经。现在,没有不念旅游经的,至于树木毁了多少,青山整了多少,农田糟蹋了多少,谁还顾得上那么多,搞活经济压倒一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啊,这点山水算老几!
大家私下里也说,总编让老梁负责“新青年周刊”,算是找对人啦。
老梁叫梁树人,曾经要研究鲁迅,因为鲁迅叫周树人。后来一看,嗨,研究鲁迅的人,两火车也拉不了。心想,这下完了,自己就是和孔乙已一样,皓首穷经,也不一定能搞出啥名堂来,值不值啊!他叫周树人,咱叫梁树人,按说也得平起平坐。周树人不是说嘛,某些人活着,只有追求当奴才的理想,既便不高兴了,也是因为当不成了奴才。我就做个人,你周树人搞杂文,嗨,偏我梁树人也爱搞杂文。你在文学史上做你的权威,我就求个问心无愧。不光说,还实干,结果现在陕西评论界,也算个人物。
“新青年周刊”就是他提议搞的,据说在论证会上,他曾振臂呐喊:再不改革,报将不报!
后来杨灵涵和他提过这事,他私下里说,周树人说,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从此处开个窗户,他们就不会允许。但如果你说要把屋顶拆了,他们就会协商开窗了,这叫“矫枉过正”法。不过,话又说回来,再不改革,迟早玩完!最多剩下党报死撑面子。这些年老怨孔雀东南飞,说人才都往沿海跑,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副什么德行。
对梁树人的操作思路,杨灵涵也不尽以为然,比如这个周刊,几乎是他和圈子里几个朋友的专栏。往往揪住点小屁事,就大发议论,虚张声势,问题与阵势搭配不起来,显得文章大而不当。甚至,这些文章要不要都一样,尽些老生常谈,还不如那些饮食男女的文字好!有人也曾向梁树人建议说,咱可转载一些名流的启蒙时评,人家的文章,高度性和针对性把握得好,个人又受思想舆论界尊重,同样的道理,换了别人说,可能就不大行。梁树人说,你这样不行,这样对新人的崛起不利。
杨灵涵站在一旁,也没说什么,梁树人叫他去约稿,他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张婉萍不在了,杨灵涵就寡言起来。礼拜二上午,画完版闲坐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王重阳。也不知这个人是死了,还是得道成仙了。自从得了那个怪病后,他倒越发喜欢过世的人,觉得自己也是那边的人,不该来到这世上。对王重阳来了点兴趣,大概也闲得无聊,就想了解一下他老人家。于是就打开电脑上网,查找有关王重阳的信息,其中一网页载道:
“金元并峙时,有王中孚者,字允卿,家本咸阳著姓,迁居终南山刘蒋村。才思敏捷,弱冠修进士业,又颇喜弓马,金熙宗天眷初,应武举,中甲科。相传四十八岁时,于甘河镇(今陕西户县境内)遇吕洞滨化身,授其修行口诀。遂入道改名,号重阳子,世谓王重阳。曾作《遇仙诗》云:四旬八上得遭逢,口诀传来便有功。正隆五年仲秋,再遇其师于醴泉,且留秘语五篇。又指令东方观之,见七朵金蓬结子。其师笑日:岂止如是,将有万朵玉莲房也。于是离家,行留于杜户、终南之间,举止若狂,世人莫测其性。
金世宗大定元年,于南时村作穴居之,潜心修持。名“活死人墓”,且置“王害风灵位”于墓上。大定三年秋功成,回刘蒋村结庵居之。大定六年,于长安滦村吕道庵题诗一首示其志云:地肺重阳子,呼为王害风。来时长日月,去后任西东。作伴云和水,为邻虚与空。一灵真性在,不与众人同。大定七年四月甘六日,王重阳烧掉茅庵,往山东修道。七月,抵达宁海(胶东牟平),马钰(马丹阳)夫妇筑庵事之,题目“全真”。先后亲传马丹阳、丘处机等七人,世称北七真,由是创全真教,主张先性后命,以金莲为标志。自始远近闻名,凡宗其道者,皆号全真道士。”
看到“活死人”三个字,杨灵涵顿时怔住了。
呆了一会,就觉得胸口痉挛,整个肌体缓慢收紧,仿佛要被自己的心吞噬。这时,邢露的电话一下子把他拽了回来,他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邢露顿了一下才听出来,接电话的竟是杨灵涵,声音恍惚而迷离。
她说,我已经在候车厅了,你要忙就不用来了,一点半的车。也没说在几号候车厅,就挂了电话。她知道,杨灵涵会来的,而且很容易就能找到她,搞哲学的人脑子不笨,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回到候车厅,看到拎着行李来往的人,听到各种嘈杂的声音,她才感觉到,自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离开这里的一切,包括两次恋爱和两个男朋友。
不过她心知肚明,现在的男朋友很无奈,那家伙还不想结束这场爱情,虽然他把家里的电话告诉了邢露,可是谁都知道,这样做已没了意义。那天他们谈到了深夜,还在操杨上紧紧拥抱,但她心里也认为,学校的爱情嘛,十有八九都是临时派对。
所以她不留恋这场爱情。这个小男人和杨灵涵一样,都比自己小,他们之间的不同是,杨灵涵与她关系松些,以至于让她感觉平淡得无味。而这个小男人,像个可怜的小弟弟,生怕被姐姐甩掉,连邢露看街上的帅哥,他都投来怀疑的目光,而他的眼神从没放过一个美人。
男人就是贱,她想。
其实这个男友对她还算专一,可邢露觉得,和这样的人恋爱一点自由也没有,在她心里,他们两个人都不懂爱情。是的,她又分手了,不过是她甩了人家,不是人家甩了她,这很重要。但不管谁甩谁,她都不会在杨灵涵面前提起,至少现在不提,她不想这个搞哲学的男人自以为是,她到现在也不认同他的哲学。
在她眼里,杨灵涵是把她看透了,但又不顺着她。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看透了也不好,让她做什么都无处藏身。她宿舍里的人曾说,这是夫妻相啊!找个不理解自己的男人,更没有意思。可是她觉得,杨灵涵没有完全了解她,他只是看透了她,然后就不管她了。谁能容忍自己的男朋友,自以为了解了她,就不再管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爱她?
邢露不能没有浪漫的爱情,更不能容忍,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把浪漫从爱情里削掉。
不管将来怎么样,将来太遥远,至少现在,她不能把爱情现实下去,她不是那个年龄段的女人。要不,这辈子就可惜了,婚姻可是爱情的坟墓。哪怕终究结婚,也要在婚前有次完美的爱情,可这两个男人,都没有给予她那样的爱情。她将要很失望地离开,她相信,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爱情。
她根本不喜欢学校里的生活,单调乏味。
她老早就盼着毕业了,毕了业就到最想去的地方。邢露曾跟表哥参加过一个宴会,那派头和场景,一般人是搞不出来的。她说,她们家虽然在洛阳,却不说那里的话,她们家是民国的望族,没外人的时候,她们就说“族语”。她甚至用这样的语言,跟杨灵涵说过情话,逼得杨灵涵,不得不做出各种动作,让她用普通话翻译过来。比如,从上面的汗衫口,伸手摸她的胸,往往她羞极了,就乖乖就范,喃声喃语地说给他听。
杨灵涵一开始也不是个木头。记得有一次,下自习课了,教室里没有一个人,杨灵涵说,我身上有钥匙,两个人就偷偷溜回了教室。他们关了门,也不开灯,搬了两把椅子,并肩坐在窗前看月。月亮真美,圆圆地悬挂于操场上,摇曳在几棵老柳树的头顶。
她穿的是短裙仅仅能蒙住大腿的一半,月光下,她的腿白皙皙的,圆圆的。记得杨灵涵的手很不老实,他伸下胳膊,从她的脚腕赶着往上抚摸,摸过了小腿,膝盖、大腿,一直摸到了那里。她的双腿抖了几下,就夹住了他的手,这时他感到了温度,他故意说,这里怎么热乎乎的?她还是双眼凝望着月亮,但脸上已经挂满了绯云。他继续摸,他的心跳猛地加速了,在胸口怦怦地响,她一下子瘫到他怀里去了。随后的事可想而知。
这样的日子让人怀恋,是再也无法得到了,但肯定会有更浪漫的在后面。她觉得,杨灵涵太现实了,她那时可没想过要嫁人。直到爱情渐渐变平淡,她就再也无法容忍杨灵涵了,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了分手。她知道她伤了他的心,所以分手那天,任凭杨灵涵讲劳什子哲学,她都听而任之。她想,发泻出去也就好了。
那天她一下子把水杯推了下去,是因为杨灵涵明明说到了她的痛处,却丝毫没有为她而改变的意思。杨灵涵从来不肯迁就她,这也伤了她。后来她们外语系牵到了新校区,两个人就没有再见面,但不一会儿,她就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想到这,邢露就抬起头,向窗外望去。
杨灵涵一看时间,怕误了点,也没吃午饭,买了点水果就往火车站赶。这段时间,公交经常堵得一塌糊涂,他不想错过了这个送别,是这女人让他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尽管酸甜苦辣都有。进了侯车亭,他一面在电子屏幕上看车次,一面继续想着,该跟她说些什么活好,毕竟大家都变了。
邢露用左手甩了一下右脸颊上的头发,一抬头,杨灵涵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她先开了口,说,搞哲学的就是聪明,不用多说就知道了。杨灵涵也不理会她,一边坐到旁边的空椅上,一边将东西搁到行礼箱上,说,路上吃的。邢露笑着说,又让你费心了,真不好意思。她旁边的舍友也说了几声谢谢,就坐在那傻笑。邢露的笑是微笑,因为得意才发出来的微笑。旁边那个,大概还没谈男朋友,是看到这情景,不好意思的笑。
然后就沉默了。随便聊了几句,彼此工作方面的事,又沉默了。
还是她打破了沉默,说,听说你绝望了?杨灵涵朝她看了一眼,见她还盯着自己看,就回过头来,向窗外望去。心想,妈的,怎么提起这玩艺了。突然间,他胸口的肌肉抖了一下,他感到那个幽灵,已经慢慢朝他走来。
邢露又问,怎么回事,为了感情吗?
杨灵涵说,还不至于!那种感觉,要比没了爱情可怕一万倍,痛苦一万倍。
这他倒说的没错,绝望症与分手无关,那是后来的事情。
邢露感到杨灵涵的话不可思议,还有什么比没了爱情更痛苦呢!杨灵涵不想和她谈论太多,就说,你们到那边去了,要不在一块了就常联系,同学嘛,也好有个照应,要感到不行,也没必要勉强待在那边。想了一下又说,打上午那个电话,能找到我,你也记一下。说着,就让旁边的那个女孩,也把他的电话记了。又朝她说,你有什么事,也不妨给我打电话。旁边的女孩连连答应着,又说了几声谢谢,还是笑。这个笑,是因为从别人的口里,听到了自己的将来,意识到了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是兴奋不禁的笑。
邢露没有笑,她意识到,在杨灵涵的眼里,她正任头发散拂在脸庞,而无动于衷。她禁不住让这意识停留得久些,她发觉,这仿佛从前的某个梦境一样。她不自知地低声说了句,人生如梦!一下子,都听到到了,都又沉默了。
杨灵涵突然想起了一首歌,叫梦醒十分。
这是他挥之不去的音乐情结,不管伤心了,或快乐时,总会有他听过的一首旋律来陪伴他,莫名地缭绕在他心际。且好似有人在旁边吟唱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