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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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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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真的非常期待,有一天能看到山峦飞上云霄。那样的一天应该也是我的涅槃之日。
云麓宫非常安静,没有一缕香烟。我十分纳闷,刚才我确实闻到了香气,难道跟它无关?我绕着云麓宫看了几遍,只觉异常凄凉,道宫的大门污迹斑斑,曾经鲜艳的朱红油漆已被山峰上终年凛冽的风霜侵蚀得发黑,上等的檀木质地也有好些地方剥落得好像经常被虫蛀蚁蠹了似的。通过方格的窗棂看进去,关公庙阴气逼人,蜘蛛网罩着关帝像。庙后的三清殿更是森森然令人不寒而栗。我原来打算在这里跪拜道祖的,一来奉上我的无限虔诚,为未来求得道祖的保佑,二来则是为了补赎在观音阁里的不敬。我觉得佛道虽教义各异,但修练千万年不坏之身的目的却是一样的,胸襟自有相通之处,我在道祖前的一拜,应该也就是拜了佛了。可以眼下情景看来,参拜圣灵的心愿又将是一场虚空。我非常失落,偌大一座山峦,竟找不到一个拜它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想,根子恐怕还是在山下,登上来必须是一道关卡一道关卡的过的,可我先就没有理睬岳麓书院,那是文化的向导,不重视它,自然就会迷失方向,即使在寺庙里面对佛祖也会懵懵懂懂,显然这便是我没有跪拜的原因;然后到了山巅,前面的失误当然就会使我碰到一扇紧紧关闭的道宫大门。道是最讲究自然之性的,一切都需合乎理,悖理之事,道家从来不予支持。我看到的三清殿里的阴森的圣像,分明就是在给予我这样的教导。
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拜山而不得,这大概是命,也许我今天上来所求的本就不是什么锦锈前景,而仅是来报个到,向山峦表达我的归顺之意。但我的归顺究竟有多虔诚,可能山峦觉得还是个问题,故没有彻底敞开心胸接纳我。我不怪山峦,实际上它的怀疑也是我的忧虑。
以前我只是在很肤浅而且低俗的层次上知道这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山峦,我把它仅仅当做我发泄现实的愤恨和忧愁的最佳场所,可现在我平生第一次感悟到了这座山峦的分量。不要说它的整体,如今即使一片落叶也能使我感到沉重,一丝云雾也能罩得我不知所之。
我一定要破解这座山峦的所有奥秘。
可是我立刻就叹了口气。以我现在的糟糕状态,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破解。即算这是我一生必须完成的任务,那也必定是在很久之后,在我遍尝了人生五味,躁动的灵魂已归于平静之后。我甚至都不能肯定我一定能等到那样的一天,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的欲火有多么旺盛,也许我根本熬不过它的百般煎烤,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我跟此山的恩恩怨怨。
我真的很失落。也许我自以为明白自己上山来的目的,其实根本一点不明白。山上时而云雾缭绕,时而澄彻明净,时而惠风和畅,时而恶风咆啸。我觉得这座山似乎也被我搞糊涂了,它也在研究我,想知道我的来历,知道我的意思,知道我对它到底想做些什么。我们互相拷问,互相摸索,甚至有那么一点较量的意思。不过这个有些疯狂的念头让我清醒了过来。我怎么能跟这座山峦较量呢,我是已经被它压在山下的人,现在上来的只是我的魂魄,或者一道影子。我是在用魂魄和影子做着这座山的见习住户,但愿这一趟攀登没有引起它的反感。
岳麓山对我来说太珍贵了。它不仅仅是山,还是命运、思想和文化。不过关于命运,也许我尚未领悟其玄奥,其思想亦是我现在不能窥视的,我只粗略地了解了一点它的文化,或者准确地说是了解了它的文化身份,道、佛、儒。
三教齐天,却也井然有序。
上道,中佛,下儒。这就是岳麓山的真谛。
可惜没有跪拜,故岳麓山未授真经。
第三章 牛年二
    访过山,我就立刻又被压在了山脚了。我原以为访山之后日子会好过一些,哪怕情况完全相反,似乎山上的秀美风光对我灵魂的慰藉多么有效,那现实对我灵魂的迫害就有多么残酷。看来我希望这座山帮我解决一些精神上的问题的想法太简单了。难道这座一直被我眷念着的山峦也对我有敌意吗?后来我才明白,实际是我对它的希望太高了,它纵然可以用绿色和枫霜稀释现实对我的影响,可这毕竟只是一种表层的清除,既不可能持久,更不可能真正深入灵魂内部。何况我对山的拜访也没有得到它的认可,换句话说它并没有用心接待我,接待我的只是它的一种替身,而这样的待遇一般人都能在山上获得。我必须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它的热爱只是单相思。不过,虽然明知单相思是一种无谓的苦涩的爱恋,我却不肯就此放弃,因为这种单相思有时候可以帮助人度过最无望的人生,部分的化解人在这个时段里的忧伤和苦痛。
每天清晨,刚刚睁开眼的时候我还是很快活的,因为这时总能听到百鸟争鸣,听到潺潺流水和温柔的山风,如果天气晴好,还可以看到一抹朝阳穿过茂密林木的间隙在房间里投映出一片柔和淡黄的光影,感觉就更舒爽了。但只要离开了斋楼,穿过岳麓书院前面那片树林,进入一片混杂了各种教学研究大楼和宿舍的区域,听到有人叫唤的声音,看到人们庸俗的面孔,闻到从食堂那里扩散开来的蒸气的味道,我的愉快感觉就迅速被这种世俗的、混乱的、骚动的景象所消除了,一天的苦难也就开始了。非得到了傍晚,离开食堂,这种苦难的感觉才会开始减弱,但这个过程相当缓慢,有时甚至会持续一整晚,持续到梦里。不过相对来说,晚上还是让人轻松的,我可以去清风峡散步,散完步回到小屋里可以搞文学创作。一天来的身体的劳累和精神上的重负,便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我努力使白天融化在夜晚里,使现实融化在文学里。开始一段时间,我做得比较好,便有些洋洋自得。其实这段时间做得比较好是因为刚刚在山中定居,我沉浸在新鲜感里,沉浸在一种没有一点根据的良好感觉里,总觉得苦难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慢慢的,新鲜感消失了,我只觉到现实的沉重,好像那新鲜感是一种包裹在现实上的皮,当这层皮被剥掉后,现实就血淋淋地呈现于眼前,疼痛便一天天加剧了。但是这一切的根源,其实不在现实里,而在文学上。每天晚上,清风峡峡口右侧茂密的丛林里总会亮起一盏灯,明亮的光将我罩在里面,余光则像一层秋霜似地抹在窗外的密林里。我跟密林好像成了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它那里有什么动静,我的心里便也会立刻产生反应。也就是说我的心里其实很难真正平静,总是杂念丛生,就像密林里的各种小动物的叫声,此起彼伏。它们的叫唤对于山峦来说也许是一种音乐,但我内心的种种声音于我则是一种严重的噪音,它使我的创作异常艰难。浓重的墨汁从雪白的纸上爬过,就像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我不断遇到莫名其妙的围追堵截,遭到种种致命的高空轰炸。那一个个的字就像一个个的战士,刚刚还生龙活虎,眨眼便倒了下去,变成一团泥浆,再也爬不起来。我的可怜的文字们啊,它们悲惨的命运使我很快就由最初的信心满满变得伤心欲绝。
清晨的短暂愉快,白日的劳苦,晚上的自我精神折磨,然后睡下去,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或者无法实现的美梦,一天又一天,就在这种仿佛万古不变的模式中消耗了过去。日子是重复的,灵魂也是重复的。两种重复加一起,就仿佛有千万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是日子导致了灵魂的重复,还是灵魂导致了日子的重复,我想我不可能说明白。我只能认为应该是互为因果。
我在苍白的日光灯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每天晚上小小的屋子里就弥漫了烟雾,越积越浓,后来它们几乎完全凝固了,仿佛冰冻在了光影里。透过窗子,再透过窗外茂密的林木,有时能看到几颗星星,眨着眼,好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小小炊事员,居然也想当作家!我每每被它们嘲笑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头塞到裤裆里去,我觉得我头脑里的念头比裤裆里的那个玩艺更臭,更不可见人。之所以说“更”,是因为它的臭是天生的,不能怪它,可我的臭完全是自找的。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托付给食堂,希望换来一种卓有成效的自由创作,哪里知道竟是走进了死胡同呢!当然,现在还不能确认这个结论,但我感到,这大概是一个已经很难改变的事实了。以我的个性,我是非要在死胡同最里面的那堵无法逾越的高墙下才肯承认此路不通的,这正是我渐渐觉得很恐怖的原因,我从来就没有能力从已然成形的精神和心理窠臼中摆脱出来。真是不可思议,过去在父亲的管束中偷偷摸摸学习写作的那种良好感觉都哪去了?难道锦锈文章真的非得穷而后工?就算是这样,可我现在也绝非顺境啊,事实上从本质上说我现在的生活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受压迫,只是压迫的力量变换了方式而已,应该不至于说就此使生活现状之性质也发生了变化。
手上的笔一天比一天沉重,有时甚至有千钧之重,我根本拿不起。手臂便滑落下来,悬吊在书桌下那片阴影里,身子则靠在老藤椅上,眼睁睁看着整整一个晚上就此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似乎能听到时间过去时的那种欢快的声音,有一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气象。我体会着自己这堆腐烂僵尸般的感觉,既恨时间的残酷无情,也恨自己没有能力抓住它。时间其实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你能控制住它,它就为你所用,否则它便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把你甩在身后。你被甩得越远,越能听到它狂妄嚎叫的声音,感觉似有万箭贯耳,不忍卒闻。时间真的跟生命一样宝贵啊,甚至更宝贵,因为失去了时间的生命其实什么也不是,而赢得时间的生命,就哪怕十分短暂,亦是可歌可泣的。我的可悲就在于即使想用生命去交换时间,时间却连一根指头也不愿交换。它依然呼啸着,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咆啸着,挟带着天地间的一切东西离我远去,那种抛弃我的绝情寡义,似乎连一根青草都不想留给我。
我不禁开始反省我的自由。拚死拚活跟父母决裂而赢得的自由居然是一片虚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文学希望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这个基础被证明只是一个梦,那我真的会被现实的庸俗的力量碾压成齑粉。所以在反省的同时我又拚命地想消除这种反省。这种拚命的精神状况,跟当年同父母拚命斗争时的精神状况几乎是一样的。我不禁冷汗涔涔。恐怖!不是危言耸听,的确非常之恐怖。我坐在老藤椅上,只觉心在不断地坠落,坠落,坠向无底深渊。这是父母留给我的一张老藤椅,我感觉他们之于我,就像一道魔咒,无法摆脱。他们居然可以把对我的叛逆的惩罚从精神上不知不觉转移到我每日必须接触的物质上,然后再由物质上回到精神中,遥控着继续着他们的惩罚。噢,还是父母高明!我毕竟只是他们身上的一根毫毛,怎么也斗不过所依存之皮肉的,好不容易从他们的毛孔里脱落了,仍被他们踩在脚下。
我只好跟香烟较量,拚命地抽着,从前每天一包,现在两包都打不住,熏得这间小小的屋子仿佛成了一座寺庙。尤其每次去山中的寺里溜达了一趟,回来便更觉得我的小屋有寺庙气象。可我不知道,我在里面算个什么东西,是庙里的佛祖还是和尚?如果说是前者,佛祖法力无边,我却缚鸡之力都没有,别说度人,就是度己都如此的艰难困苦,万不敢以佛自居的;如果是后者,我却除了烧香,并不会念经,而且贪欲之心之旺盛,简直就是对僧袍的玷污。可我毕竟整晚整晚地烧烟,我实在不能不把自己看成是寺庙里的一分子。便想,和尚也有道行深浅之别,有些新和尚,刚刚入寺,尘心未泯,不是就跟我现在一样吗,关键看以后虔不虔诚。以我这座寺庙的标准来看,我觉得自己应该还是算虔诚的,不说别的,只说烧香,满屋子的烟雾,由淡蓝渐入浓黑,有友人来访,直说这里面完全可以薰制腊肉了。我说:“我可不就是一条腊肉吗!”
他说:“你穿着衣服。”
我说:“我的精神没有穿衣服。”
我其实一直是以烧香敬佛这样一种不伦不类的形式来求取灵魂的平安,附带希望获得某种人生的启迪,不料竟打动了真佛。这天晚上,我依然懒懒地躺在老藤椅上胡思乱想,焦虑而无奈地看着时间在我身上流水般地趟过去,无论我怎样千万遍地呼唤,它连头都不回一下。这时屋里飘进来了一道巨大的影子。起初我以为是哪个熟人,正想对他很不知趣的到来表达一下不满之意,借机发泄发泄郁闷之情,忽然觉得不对,来客模样奇异之极,不像红尘中人。他有一张削瘦的脸,轮廓分明,颧骨突兀,显得雕像般的生硬冷峻,双目寒光逼人,好像随时准备把他看不顺眼的人解剖一番。他蓄着八字胡,身穿青灰色长袍,坐在我面前,紧紧盯着我,居高临下,身后忽起一阵阴风,但见光影摇动,只觉阴气森森。这尊佛不仅毫无慈祥之态,衣冠也不对,与通常庙里的佛完全两副模样。但我立刻知道,他就是我的佛,是我这座庙里的真佛,他若不是这副模样,反而是假的。
这尊佛非常面熟,我应该在哪见过他。不过因着其过于清瘦古怪的模样,我们的见面不会是在别的寺庙里,而只会在跟我的人生有密切关系的地方。我竭力回忆着,一时还真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佛见我没认出他,显然有点不快,皱起眉头,使他那削瘦的面孔显得愈发阴沉。他用十分古怪的腔调问我:“我不知道你是记性太差,还是完全背叛了自己,怎么会连我都认不出来啦?”
他的责问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我不觉浑身一震,想了起来,噢,天啊,不怪他不高兴,我确实不该忘记他,因为这段日子我所受的精神折磨,很大程度上都是他给予的。他对我人生的影响甚至超过了我的父母。只不过他的影响到底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我却始终没有搞明白,正因如此,我的人生才出现了如此之多的奇怪变化。但话说回来,他这是头一次以佛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怪不得我没认出他。但即算如此,我觉得我依然不能完全原谅自己,因为实际上我应该知道,我曾经对他的崇拜完全就是一个信徒对佛祖的崇拜,甚至更加虔诚坚定,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之于我,就如同佛之于信徒。
到底是佛,他的责问一针见血。我怔怔地仰望着他,我希望我是记性太差,可要我相信一点也没有背叛自己,那肯定是违心之言,至少,我很清晰地感觉到我对他的崇拜已不像过去那样狂热,尽管他过去只是人而现在已成了佛。我认识到所谓的佛其实只是人们心里的一种需要,当人们不需要的时候,即使佛以最高形式出现,其影响力甚至还不如一个俗人的影响力。我不禁有些惊讶,不是因为他眨眼间成了佛,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确实有些怀疑他了。当然,不是怀疑现在的他,而是怀疑从前的他。怀疑我曾经对他的痴迷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他说道。
我好不惊愕。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佛当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你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处在一种相对宽容的社会里,那个社会允许批判,允许解剖。可你的社会根本没给你这样做的机会,所以你学了我那么多的文章,全都白学了。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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