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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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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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尘埃。现在看,我虽仍不甚了了,但我已经感觉到了,上苍把我安排在它的脚下,绝非自然的造化,而是大有深意的。岳麓山从现在开始,再不是过去的它了,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了变化。单说眼下这道清风峡,我就觉得它好像比从前长了许多,总也走不完似的。它的每一处景点,也好像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总使我觉得里面藏着什么精奥的东西。我很想破解那些精奥,可根本做不到,现在我的感觉虽然很多,很复杂,但又十分模糊,我只能触摸到它迷朦的雾气,却解不开它绵柔而博大的云团。
随着我的感觉的变化,我发现岳麓山的性情也在逐渐地变化,从前比较稳定的气候,现在已不易捉摸。一个时辰之内,阴晴难料,似乎有四季的不同,使得一处处风光仿佛戴上了一副副面具,随时准备换副模样,不知是想展现它的婀娜多姿,还是想表达它的大自然的思想,或是在流露对我这位不速之客的种种想法和意见。我不禁也想问问它:难道我是不速之客吗?我今日之拜访,是在少年时代钟情于文学之日就预定好了的,我是在遵守曾经对生命的一种承诺,我是在给疲惫的灵与肉找一个共同的家园,我是在确认一种通往天庭的必由之路。噢,山啊,岳麓山,请睁大您绿色的眼睛看看清楚,我可绝不是不速之客。我甚至想说,我是来做主人的,就算这有点自大的嫌疑,那至少我也应该算是回家来了。我的肉体寄存在悬崖边上的那座斋楼的小屋里,我的灵魂则寄存在您这。这是命运最妥当的安排,您没有资格说我是客人。
这时,从山林里吹出来了一阵轻柔的凉风,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我听不懂山的语言,但我感觉它是在向我道歉,承认它刚才把我当客人的做法有失公允。我的心里立刻就感到热乎乎的,仿佛有一片阳光照耀到了灵魂的千山万壑之中。
峡谷深处,便是天下闻名的爱晚亭了。
亭前两根石柱上有副对联,道是:
山径晚红舒五百矢桃新种得
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飞来
此亭为攒顶宝顶,重檐四披,如羽翼舒展,  亭顶覆以绿色玻璃筒瓦,内为丹漆圆柱,外檐四石柱为整条花岗岩琢磨而成,亭中彩绘藻井,东西两面亭棂悬以红底鎏金“爱晚亭”,系由当时校长专函毛泽东亲笔手书。后再次重修时于亭内窗棂悬饰黑底描金横匾,镌刻毛泽东所撰并书的《沁园春。雪》词。毛体书法远看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但细看结构散乱,全无章法,实不入流。当世书坛评价极高,我以为全是阿谀溢美之语。不过话说回来,此亭因了毛书,便比没有显得有了十分的英豪之气,更兼毛词乃千古一绝,堪比苏辛,自然给此亭凭添了许多文化的味道,故从古迹的角度来看,幸有毛书,此亭当推为天下第一亭。亭以书成,书以亭扬,互相辉映,华彩千秋。
在这片山水之间的诸多古迹,对我而言,绝不仅是风景,更是精神世界里的无价之宝。如果说牌楼口是我曾经的文化向导,岳麓书院是我尚未发掘的思想矿藏,岳麓山是我精神世界的一座镇妖除怪的宝塔,那爱晚亭该是什么呢?一处忧愁与烦恼的垃圾场?一件抵御秋寒的外套?一张去山峰拜佛求道的通行证?一所修理破损肉体的医疗站?灵魂的名片?怨恨的稀释剂?幻想的推动器?柔情的消化道?当然,它们都是的,但又都不具备代表性,因为它们全是与精神有关的东西,而我以为,我的关乎精神的东西太多了,这座亭子就应该与此无关,它最好是一种物质的东西,与我的身体发生更多的联系。我左瞧右看,围着亭子转来转去,呼吸它的气息,触摸它的肌肤,忽然,我看了出来,它像一把太师椅。起初我觉得有点好笑,亭子跟太师椅实在相去甚远,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怎么会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呢?但我细细想了一回,沿着这种思路去寻找它们的共性,我就觉得并不可笑了。它确实有一种太师椅的功能。每次我进来散心,总要在亭子里坐一坐,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累,然而一种绵长悠深的感觉使我好像无法避开它,我如果不在里面喘口气,那非憋死在山上不可。而只要我坐在里面,就总是飘乎乎的,荣辱皆忘,好像做梦一般。这是我喜欢的一种状态,这是我以为在目前情况下我能得到的最佳境界。从另一个角度说,既然山谷是我的另一个居所,那么这里是必定要有一张太师椅的,除了亭子,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宜做这张太师椅呢?是的,我的绝对的太师椅,累了,便进来躺一会,任由云雾和清风按摩我疲乏的身子,任由风声、溪流、鸟叫和蝉鸣合成一首交响曲,按摩我的心灵,任由浮世繁华在山外疯狂地骚动,我自无所牵挂地自我放逐,悠然飘荡于天地之间。
太师椅当然不适合长久的歇息,浑身若被按摩得舒坦了,就可以再去麓山寺看一看。亭子有亭子的妙用,山寺也自有山寺的功能,互相不能替代的。就好比做桑拿,搓了泥垢后还得去蒸一蒸,那才是放松身体的上乘之境。麓山寺的更加盛大的云气,也非常符合这种比喻。如果说在下面感受到的云气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话,那在这里感受到的云气则像是托着人行走于苍茫的九霄云空了。而且云气还热乎乎的,天地间仿佛成了一个大大的蒸笼,万物都被其蒸得膨松温热起来。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蒸熟的包子,来给山寺里的佛祖做供品。
山寺位于清风峡的西缘,半山腰之上,四周古木参天,山势险峻。寺院一周遭的红墙绿瓦,寺门楼上雕龙画凤,彩色莲花,门旁有副对联,道是:
汉魏最初名胜
湖湘第一道场
虽是方外之语,但气魄却跟岳麓书院上那副“唯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对联一脉相承,典型的湘人口气,楚人胸襟,凡事必做第一,谁不服可以来比划,只需岳麓山凋残的一片枫叶就能把汝给镇压了。每次上山,我总要在这副对联前伫立很长时间,感受它的气息,灌注它的血液,领悟它的精华,收拾自己散乱的魂魄,然后将自己融进去。其实我并非佛家信徒,但我总觉得来了就得虔诚地将自己暂时当做佛门弟子,不然就是糟蹋净地,罪过不小。
寺里十分荒凉。经战火和文革的摧毁,大雄宝殿、经堂、禅房、僧房等许多屋舍大多片瓦无存,只有园子西边山坡上有座观音阁,不知什么缘故,竟保留了下来,九死一生,或可算一个小小的奇迹。也许观世音总是普度众生,故有此报。以此观之,佛家道义可能真是万古不变之理呢,而另一个永恒的世界,亦确实值得人们去期待,烧香超度。
观音阁前亦有一联,道是:
寺门高开洞庭野
殿脚插入赤沙湖
进得阁来,迎面就见盘膝坐立的丈二菩萨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头束百朵金花,身披金色袈裟,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飞扬动人,嘴角微启,仿佛在永远地念着一段不朽经文。里面人不少,香烟却很稀薄,人们好像只是来观光的,并不想向菩萨祈求什么心愿。太平年间,这样的情况应该是比较罕见的,可见这是一个严重畸形的时代,人们的心灵被某种意识形态扭曲之后,对佛的敬意便也随之淡漠了。我就听见有人在阁里嘻笑,大声地说话,走路不注意把脚步声弄得又响又长。看着人们的那副可憎的嘴脸,我就觉得自己绝不能学他们的样。本来我就已背到极点,如果对佛还不知恭敬,恐怕就真的无药可救了。于是我烧了一柱香,高擎于菩萨面前,闭目默祷。
可惜我没有跪下去!
我是想跪的,但那些人都没有跪,我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怕被人笑话迷信。我不知道,碍于世俗的面子想做而不敢做的这种愚昧的念头今后会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影响。一离开山寺,我其实就已经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一种对佛的敬意,为什么要受到世俗的骚扰呢?我想回去把该嗑的头给嗑了。然而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会并指挥不了脚步,只觉心和脚分成了两部分,互不隶属,心在返回观音阁,脚却直向通往云麓宫的那道曲折幽长的峡谷走去。我想这大概是没办法的事了,也许回头补偿先前过失的行为并没多大意义,就如同在人生过程中所犯的某种错误,无法弥补,影响终身。我感觉我在山寺逗留的这段时间已经兆示了我未来的命运,缺了在佛前虔诚地一拜,也许以后十数年就将完全变成另一副光景,更糟糕,更凄凉。噢,天啊,我特意进山来探幽访奇,最后就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吗?问山山无语,问风风无言。我实在是糊涂了,便用白鹤泉的水洗了一把脸,再往头上浇了浇。我清醒了过来,觉得应该强迫自己回去嗑那个早就该嗑的头,就算不能赢得佛祖的十分赞赏,至少比就这样径直走了要好一些,或许多少可以打动一点佛心呢!
可是……晚了!
我刚回到阁前,就听得咣当一声,看门人关上了观音阁,阁前的万道金光顿时化为一片暗影,我的心便被这片暗影吸了出去,赤溜溜滚过了千沟万壑,沉到了山下的一片冰凉的池水里,淹死了。
我郁闷地继续往山上爬,刚才失落的感觉笼罩着我,使我觉得脚步异常沉重。好在越往上爬风光越秀美雄壮,云气更撩人情愫,我才慢慢恢复了先前的心境,既然特意来拜山,就别自找不痛快吧,未来到底如何原本就是个天大的谜,即使法力无边的菩萨也未必就一定能弄清楚,那也就不必把在其面前的些微不恭之举太当回事。以菩萨的大慈大悲,或许根本就不觉得我没有跪下去是多么了不得的事,事实上自古及今,根本就没拜过佛却得到了菩萨照应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却在没搞明白佛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妄度佛意,实无异自绝于佛,实在愚不可及。
眼下的这道狭隘陡峭的峡谷一年里绝大部分时间都浮在云雾之中,总透出那么几分苍茫的气象,香气馥郁。跟爱晚亭和麓山寺比,它没有那么的幽深,似乎显得非常浅薄,但人在其中却飘飘荡荡如入仙境,即使是一颗很沉重的心,也好像被云雾融化得轻浮了起来,有一种即将飞升的感觉。这道峡谷看似没有清风峡善于变化,来来往往的乳汁般的云气似乎是它永恒的主调,但细细品味一番,却惊讶地发现它实际是将变化寓于不变之中,把阴晴藏在它纯洁的白色里,以单纯的色调掩饰了它反复无常的性情。清风峡再能变化,也不过在大山的怀抱里折腾而已,可这道峡谷的折腾却能通天地之气,开宇宙之光,清风峡又如何比得了呢?更不要说峡谷里的岩石了。此谷的岩石大的像楼房,拔地而起,陡峭似绝壁,颜色青灰,兼或黄黑,如妖魔,如鬼怪,小的则跟人的身体差不多,但形状非常怪诞,嶙峋突兀,或如人形,或似各种动物,尤其像许多让人叫不上名的海底生物,看上去不像活的,但那些窟窿里间或生发的黑光一闪,分明显示其乃活体,便愈发令人毛骨悚然。它们仿佛一群看守通天之路的魑魅魍魉,阴森森地盯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想把他们统统吞噬到它们的黑洞里去。我曾经做过很细致的观察,发现游客们但凡经过此处,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鬼魅气氛,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都是匆匆而过,就连回头看一眼的都没有。可我却跟他们不一样,我嘲笑他们,我喜欢这些假的魑魅魍魉,不仅每次都会津津有味地欣赏它们鬼魅的千姿百态,有时还会到它们中间去,触摸它们的肌肤,幻想也变成它们,跟它们一起永远享受这里的山云水雾。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曾多次怀疑自己哪根脑神经出了问题。今天,我又站在它们面前,一边探究自己何以如此怪异的原因,一边依然用欣赏的目光观看那些岩石。突然,不知什么缘故,我明白了我喜欢这些岩石的原因,原来我一直受到了一首诗的影响。那首诗在我心里形成了一道阴影,它是杜甫的名篇,这样的: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
我豁然开朗,疑云顿消。
不要以为岩石就没有意志。孙悟空就是岩石。
毫无疑问,这些岩石是在向经过的文人拷问他们的才华,测验他们的智慧,希望成就一位大师,再用丰沛的云气把他们发往西天。
至少,这是我的一种隐讳的心愿,所以我爱岩石,更爱怪异的岩石。
岩石是山的性格,要了解一座山,先得从岩石开始。要了解自己的精神世界,先得从一种虚幻的喜好开始。似乎虚幻跟岩石是扯不上关系的,但精神上最刚硬的东西往往就是对虚幻的痴迷,所以,我的岩石就是虚幻,我的虚幻就是岩石。
总而言之,我觉得在这座山上,应该有一处供我想象的地方,把我的文学理想嫁接上去,从而只要需要,便可以来此熨贴我的无法被残酷的现实所慰藉的心灵。很早我便把这样的地方制造了出来,但直到今天才真正完全认识了它,接受了它。但同时我又很担心,怕这种接受仅是我对自己理想的一种交待,至于现实是不是认同,并不能因此获得肯定的答案。不过话说回来,且不管它现实的态度,我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它存在于山岭之上,每天沐浴清风明月,感天地之光华,这就够了,我会经常想到它,想一想自己有没有资格学太白之风,投诗赠汩罗。
以我后来的境况看,这也许正是我的可悲之处,因为“投诗赠汩罗”本就带有悲凉的意味,何况我对“文章憎命达”的感慨始终缺乏认知,而在我的命运里,凡是被我忽视了的东西无不带有极其强烈的宿命色彩。此乃后话,暂且不谈。
我一脚踏上山峰,便觉得四面八方的云雾都朝我扑了过来。我在云雾中闭着眼睛,随着一种飘忽的感觉去宇宙遨游了一番。回到山峰时似乎已不知何年何月,只知云开雾散,灿烂的阳光在山的清香味中漫天飞翔,搅得我好一阵眼花缭乱,心旌荡漾。满山的林木在我脚下摇来晃去,被阵阵凉风拨弄得忽东忽西,使人分不清它们是很受用还是很烦恼。风声亦是凄凉与欢快参半,叫人不解其中玄奥。望景台上很幽静,除了几只在台阶上蹦蹦跳跳寻觅食物的鸟雀,再感受不到一点生气。向西远望;古城像一幅山水画似地徐徐展开,没有一点现代气息,全是古色古香,飘浮在白练也似的湘江之上,却永远也不随湘江北去,只是把它的千古幽情付于流水。山舞绿袖,轻拂古城,城凝烟霞,远映山光,平挹江渚,手抚扶桑,天缺一角,地镇一方。
仙气逐渐浓郁起来,一股幽香弥漫了整座山峰。春天的气象在这里是最显著的,而且依然带有几分冬日的寒冷,但又不砭人肌肤,相反,倒是让人觉得冷得舒爽,好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被山风穿透了,三魂七魄,七窍九孔都给掏得没有一处棱角,无处不光滑,无处不自由自在。枫叶飘飘,淡红的影子漫天飞舞;松涛阵阵,悠远的音律随风而逝。山光融融,残红萋萋,碧草春色,峰霞如烟。烟霞虽然朦胧,却跟春色一样透明,透明中现出另一座山峰,另一个宇宙。舒缓的是云,杂乱的是心,碧绿的是山的外套,苍茫的是人的思想。这座总是在歌唱却又永远不自我介绍的山峦,藏着无数的奥秘,每一片树叶似乎都是打开这奥秘的钥匙。有时,空旷的山谷传来几声鸟叫,阳光会在这种美妙的声音中格外活跃,整座山峦便显得十分的雄姿勃发,仿佛即将飞翔似的。我真的非常期待,有一天能看到山峦飞上云霄。那样的一天应该也是我的涅槃之日。
云麓宫非常安静,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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