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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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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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本身要难得多。那这简直就是残忍到极点了。自己对自己的残忍,世上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吗?当然有,我就正在导演它,还充当了主角。从创作的角度说,这是伟大的剧本,但从性质来说,只是一片带着血红色的悲惨。
我真想哭,可根本没有眼泪,怎么挤都挤不出一滴来。我甚至还觉得脸上的肌肉非常轻松,也就是说恐怕连一点苦相都没有,在天上月光的映照下,还反射出祥和静谧的光芒。然而,给这座坟墓填上最后一锹土的一霎那,我平静的心里到底还是掠过了一道阴森的影子,带着妖气,仿佛刀片在薄薄地剥我身上哪个地方的皮肉,因为确定不了受伤的位置,痛苦便好像来自灵魂的深处。
我很惊诧,坟墓之门准进不准出,我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居然会产生把埋进去的东西再拿出来的非分之念?
难道在坟墓里也有死水微澜的可能性吗?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准进不准出的原则只是对肉体而言的,对精神来说,大概坟墓从来没有过埋葬它的经验,故对它网开一面。而一切被驯服的合理的、健康的东西只要一息尚存,总想讨个说法。不过毕竟是一丁点的涟漪,它既没有讨说法的条件,也没有讨说法的力量,有关死亡的理论在精神世界中已经建立了一套极为完整的体系和不可动摇的地位,跟生命的思想拥有平等权力。微澜之死水终将被坟墓冰冷的泥土凝固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是与生俱来的追逐庸俗欢乐的本性的最后一次反抗吗?
但愿不是。
可我非常失望。对精神的反动之反动的可能性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说这有那么一点不确切的话,那也只能说这种可能性勉强存在于我的苍白的伤感和无奈的叹息声中。
我苦笑了一下,想,其实我并没有自戕,先前之所以有这样的误解只因关乎死亡和生命的两种思想尚未形成平衡,好比两人上了跷跷板,谁也不能立刻控制局面,必须任其起落一段时间后才能稳定下来。
坟墓里装着死亡,可坟墓却不是死的,从此我将带着这座坟墓走我余下的人生,甚至必须带着这座坟墓登上我的那艘巨轮,让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山云水雾之间。这种奇特的死亡形式似乎有些矫情,像是想博取人们的怜悯。但四顾茫茫,哪里看得到一个人影。活脱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过没有孤舟,也没有寒江独钓翁,只有孤独的行者,在崎岖的雪路上向苍天抛去讨好的媚眼,倒希望自己做条小鱼,被哪个神仙钓了去。
生殖器的被埋葬,实际也等于整个的肉体被埋葬,留在世间行走的皮囊只应该算做是精神的一道厚重的影子。
我突然听到从那座坟墓里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起先它混合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中,寒风呼呼地叫唤几乎将其掩盖,现在慢慢开始响亮起来,令我十分惊讶,还有点恐惧。我站在爱晚亭里通过峡谷的谷口远望东方的夜空以及下面那片巨大的城市黑影。大雪不知不觉停止了,万物呈现出一种失魂落魄的症状,似乎没有了雪花就失去了主心骨。然而星月很快又出现了,弥补了这份遗憾。月亮对我一向非常仁慈,我的心绪好了点,开始仔细品味婴儿的啼哭。我怀疑哭声是从峡谷外面传来的,听了很久,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不是的,哭声其实来自附近,听久了还觉得它并不吓人,甚至带有一些诗情画意。那到底是什么呢?潺潺流水声?山林中众多小动物们的清唱?始终没有停歇过的风声?或者是从山的魂魄里喷发出来的深沉的悲鸣?我希望是其中一种。可惜不是。我已经听出来了,它纯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自然的叫唤,因为我产生了新生的感觉,所以它变得很像婴儿的啼哭。显然,它不想让我获得新生的时候太孤单了,它还想告诉我这标志新生的啼哭是早就为我准备好了的,是对我三十多年前从母体破腹而出时的啼哭的补充,亦是我整个生命的断代之哭。
毫无疑问,从前的那声啼哭是顽石的啼哭,而现在的啼哭则已进化为玉石之啼哭了。那一声是因为预感到未来命运之多舛,这一声则是因为明白了人世一切玄奥道理后的激动。父母为雕琢这块顽石,禅精竭虑,锤砸斧砍,可毫无效果,只把顽石弄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们明明不是雕塑家,却想打造出精品,我不能谴责他们,只能说他们的想法过于简单。不能谴责他们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是即算他们是水平极高的雕塑家,恐怕也对付不了这块顽石,因此石虽冥顽不化,却是稀世之物,任何人工雕琢都不可能成功,唯一的办法是任其自然,就像《西游记》里的那块顽石,采天地之灵气,感日月之光华。当然,我不想变猴子,我只想借猴子的方法,修我的功德,求我的正果。
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了新生命的全部希望,我找到了新生命的光明之所在,我找到了通向理想的康庄大道,我找到了渴望多时的支点并彻底懂得了什么叫做极端。那座我随身携带的奇特坟墓就是我的支点,站在坟墓上把顽石雕琢成器便是极端。由这极端定向,我的目光直刺苍穹,要在那上面谋求一块干净的天空,让我的精神和思想自由翱翔。
我脱胎换骨了,好像真的不知死亡为何物,或者说我已彻底将死亡的概念变成了生的概念,从现在开始,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凡从我嘴里迸出的死亡两字都是生命的意思,即使在我物质的生命行将消失之际也是如此。无论生死,我都是文学的人、文学的鬼。也许文学并不欢迎我,嫌我才华平庸,会弄脏它的艺术圣殿,但这跟我的决定毫无关系,我既不会因它有多么的真实而动摇信心,也不会因它的虚假而倍加努力。这当然不值得炫耀,但很重要,因为我再不会因它的鄙视而自卑了,由智慧、精神和思想所产生的力量将是恒定的、平和的,就像初秋的暖风,吹拂万物,让一切都很舒坦,不感到压力和窘迫。
我的思绪突然飘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我只要一坐到课堂上,就会想入非非,视老师和同学为无物。后来有一个老师发现了我的问题,突然冲我暴吼起来:“你怎么像个木脑瓜似的,在想什么?”这份耻辱我终身难忘,当时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但我最恨的还是后来我在食堂站窗口,那老师有天来买菜,我居然把两份做一份给了他,事后我经常纳闷为什么当时不把一勺菜泼到他脸上。不能说这件事使我开始封闭心灵,但至少起了一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它也使我更加需要想入非非,抗拒现实,喜欢过幻想生活。在我的记忆里,课堂上的气氛永远都是压抑的,我的孤独感与日俱增,我没有说话的对象,只能跟站在四周墙壁上的那些伟人们默默交流,用他们的伟业慰藉孤独的灵魂。伟人们的脚下都踩着一些名言,仿佛从山上流下来的一条条溪水冲刷着我的内心世界。每当对他们凝视遐想的时候,就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一个伟人说话了,他告诉我:“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一分灵感。”虽然我们的距离十万八千里,我仍坚持认为他在扯蛋。至于他为什么扯蛋,我不想知道,就像一只水桶是破的,我就说它不能装水,至于它是怎么破的,没必要去弄明白。我简直不懂自己当时怎么会对勤奋那样的否定,那甚至是一种极端敌视的态度。也许我在少年时代太相信自己的智慧和天赋了。可悲的是相信的东西并不存在。就以现在的心态而言,实际上即使存在,勤奋也是不能否定的。这么多年来,我在文学上看似孜孜以求,其实懒惰成性,如此悲惨的结果显然就是不够勤奋造成的啊!我直感到寒冷,浑身发颤,当别人对我的灵魂进行严厉惩罚的时候,我自己又何曾不是帮凶呢?甚至,我对自己的犯罪比别人的惩罚要残酷一百倍。最可笑的是我每每在对自己犯罪时感觉不知多么良好,竟会以为是自我拯救。
山谷为我作证,月光为我作证,我懂了勤奋,我发誓将把我的九十九分汗水流在山谷里,融化在月光中。我甚至连那一分灵感都不要了,因为在九十九分面前,那一分实在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记,或者干脆直接将其转化为汗水,让百分之百的汗水彻底浸透山谷的树木和月儿的清辉。不过我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差点又犯了一个错误,灵感虽只有一分,其效用却是不可低估的。就好比一粒药片,在人体内所占据比例非常微小,可其杀毒除菌的功能却不能小瞧,它能征服的地方是我们外在的力量无论多么强大都不及的。这一分灵感的功效是什么呢?我倒不认为它是一种特殊的东西,不认为它是某种不可知的神所赋予的特权或者说意念,我直觉它更像一种疏导剂,它也许可以平衡那九十九分汗水的躁动与疯狂,使它们真正像一道和缓的溪流,有规律、有节奏地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这种自然状态无疑是抵达目的地的必由之路。
扛啊,死扛!我只能苦笑。无论精神上的运动多么的愉快,对现实的感受不会因此好多少
我在孤独中忍受着艰难前行的苦痛。离开食堂一年多了,从前劳作带给我的无数伤痛现在基本已消失掉,可我有时好像仍有那样的疼痛感,尤其偶尔做个梦,在梦里的感觉甚至格外剧烈,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了噩梦才会苏醒,就发现自己一身酸楚,持续一整天。心灵的劳作原来丝毫不比身体的劳作轻松啊!宁静居然也是一种很可怕的折磨。
月如钩,伫立山头,望断天涯路,年华似水流。
这个晚上我带了一瓶酒,以雪就酒,以月为友,希望藉此换些醉意,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迷糊状态中感悟感悟山谷的别一番情趣,云聚云散,若有若无,朦朦胧胧,混沌一片。我仿佛看见满山的雪影连着无边的草地,天际压着苍茫的山峦和河流,月光在宇宙深处招摇,四周流淌着蓝色的彩练和乌云。东菊把酒,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雪舞冬风,人比黄花瘦。是啊,憔悴了,憔悴了!衣带渐宽,白发上头,精力日衰,容颜已老。一阵风过,满地黄叶,苍松问悲,南竹吟愁。我一路翩翩走过,仿佛有千山万水相送,已经不知在山谷里走了多久,走出多远了。
战士,就得战斗!
丈夫本色,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
适才又悄悄飘然而至的悲情愁绪令我不禁万分羞愧。时至今日,还有何情可悲,亦有何愁可言?且不说它们的意义,就是它们的烦琐与累赘就使它们再没有资格存在。我现在不是带着坟墓前行吗,何不把它们也顺手埋进去呢?埋了吧,埋了吧,要埋得它们从此连一丝儿气息都没有,只剩下纯粹的战士,高贵的战士,没有杂念的战士。我要像一个革命家一样地战斗。他们把脑袋系在裤裆里,我把脑袋搁在键盘上;他们用鲜血染旗,我用墨汁染旗;他们拿生命豪赌,我拿生命狂赌。我觉得我已经完全超越了一个彻底的、职业革命家的境界,因为我的赌注更大,我还押上了灵魂,而他们不过单押一副身体。有人或许要问,革命家是真正的革人之命,你革谁的命?这个人实在愚蠢,我革的是自己的命,将从前的自己消灭,再造一个新的自己,难道不比革他人之命来得更痛快、更悲壮、更真实吗?又有人要问,革命家的风险是血淋淋的,你的风险有那样惨烈吗?这个人就简直是个白痴了,他只知道血流出来了很惨烈,却不知道血流在伤痕累累的心上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听好了,这种惨烈,绝对百倍于前者,如果有可能,我现在宁愿有人一刀取了我的脑袋,也不愿继续如此艰难困苦的旅程。
战斗,是一种力。这个道理从前我也懂得的,但现在的理解却有很大的不同了。静谧的,内在的革命,绝不能靠精神的力量来完成,道理很简单,精神的力过于刚性,它在革除旧生命的同时也很可能把新生命的希望给斩割了。自我的战斗应该依靠的是思想的力量,这种力量既平和温良,又富于理性,还包含了阴柔谐调之性,它比较容易及时纠正革命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精神的力量往往在面对这些问题时会使它变得更为严重。另外,思想的力量还有一个优势,即它不会以自身的形式表现出来,甚至在许多时候它可以不问是非黑白,因为它是由气质和神韵孵化出来的一种东西,虚的,幻的,永远无法捕捉,却永远在修练者眉宇间飞扬,传布着宇宙的神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依我之见,他虽努力地养气,却并没养成,两千多年来追随他的那些信徒们谁也没有养成……
唯有今晚的我,养成了!
千古不变的山川是这气的结晶,天上永恒的明月是这气的核心,终年不绝的凉风是这气的脉动,戴方履园的心灵是这气的源泉。只要我一息尚存,这气便永不枯竭,甘泽滋润。在这股气中,我的身体仿佛不断缩小,而灵魂则无限扩大。在这气中,我可以消失得干干净净,又无处不在。我一会儿化成一团云雾,一会儿变成地上的一抹银霜,一会儿是树上的一片叶,一会儿是山洼里的一块石。世界是我,我是世界,无中生我,我中生有,有中生一切,循环往复,不可断绝。
我感觉不仅完全可以在精神上摆脱山谷外的滚滚红尘,甚至完全可以在肉体上也摆脱它。有浩然之气鼓荡胸怀难道还怕饥饿吗,难道还怕缺乏维持生命的足够营养吗?那气参天地之精华,吸日月之龙精,滋宇宙,肥万物,牧百畜,育生灵,岂独寡恩刻薄于我行尸走肉乎?我已经看到,我跟那肮脏浊世的最后一点感情上的联系被如刀片一般锋利的圣洁的月光突然斩断了。那些感情的碎末就像一团黄浑的尘土,被一阵清爽的山风吹出山口,吹过湘江,吹向遥远的东方天际,在那儿化作一团乌云,消融在无垠的墨绿色的苍宇。
情是什么?情是粪土,越是被人们看得神圣的情,越是如此。如果人间是一方池塘,那情就是池塘里的毒素,是池塘的腐气,是它使这方池塘散发出阵阵臭味的。如果我还留恋这些粪土,那我就是粪土了。惟有将情看得卑贱,我才能高贵起来。
修练,就必须超越浮世繁华,这是苦行,也是善行,更是人之大道。
我感觉在这个晚上,无数个春夏秋冬飘然而过。我像一股风似的,卷过每一片雪,卷过每一片叶,也仿佛卷过了全部生命的感觉。真的,有时非常奇怪,一方面觉得我的生命已经变得无比博大,可有时又觉得它即将走到终点。或许,博大的结果就是终点吧。我略微有那么一点惧怕,但实际上细一想,又很希望如此。我早已累了,能够马上抵达终点,倒是我的大造化。
真正令我不爽的,其实正相反啊!我在一片死寂的空旷中遐想,这时听到了一声汽笛。笛声拖得很长,呜呜地仿佛想把它的每一个音符播种到山谷的每一寸泥土里去。我的巨轮正式起航了,乘万里风,破万里浪,看它的架式,更像是一次无止境的航行。噢!我叹了一口气,不管什么样的命,总之都离不开一个“累”字啊!
毕竟巨轮是从千山万壑中冲杀出来的,船体毁坏得相当严重,别看它表面气宇轩昂,实际已呈颓唐之相,那些老问题始终挥之不去。心肌炎,胃炎,胆囊炎,肾虚,结肠炎,关节炎,高血压,鼻炎,胃溃疡,频繁的伤风感冒,早搏,期前收缩,房颤,心律不齐,胆结石,十二指肠溃疡……群妖乱舞,魔剑高悬。它们把我的身体当做比武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忙得不亦乐乎。可怜我这个场主,无力驱神送鬼,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胡闹,而且每次还得打发一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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