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聪明如梦。聪明之于人,犹如清月之于山川。月华亦真亦幻,若有若无,偶现于东山之巅,长叹于中天之短暂,突然有风飒然而至,乌云遍布,眨眼便没了,继而朝霞出,红日升,可怜的月光只剩得一丝追忆。
我是咀嚼着聪明的甜香之味开创了艰难的人生之旅啊!我是背负着聪明的重压撒落了一地的人生苦难啊!我是逞着聪明的虚光彰显了不切实际的荣华富贵之梦啊!我是假借着聪明之名替自己获取了灾祸之实啊!
我觉得我突然读懂了《红楼梦》,王熙凤的聪明之反误自不必说,贾宝玉的聪明如何呢,阅尽了人间艳色之后只换来一袭僧袍,古佛青灯;林黛玉的聪明又如何呢,令人叫绝的刻薄和酸醋只落得葬花之命,把香魂玉魄一齐寄付流水;薛宝钗的聪明又如何呢,多么的温柔贤惠、世事洞明,最后也只守得钗影活寡,空对着寺庙泪洒孤枕,寒透骨髓……都自误了,都去了,茫茫大地剩得真干净,哪知那一脉风水却未彻底断绝,慢慢儿浸润到了这座山上,经一场又一场大雪的解读与剖析,竟传递到了我的心里。所以我敢说我没有吹牛,我确实读懂了《红楼梦》,它的精髓,它的本质,它的光辉,都成了我的营养品,滋润着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但我立刻想到;这样说本身就含有否定的意思,这不正是自做聪明吗,我怎么敢说读懂了?或许应该这样说,我读懂的只是它的那种独特的气氛,以及它对于聪明的精奥解释,至于它的思想,那是我永远都不可以说读懂的。
从此,愚蠢也将成为我的一枚印章,刻在我的脸上,盖在……?噢,天啊,这居然是个问题。是的,一时之间还确实不好说,如果说我已经能够坦然地承认自己是个蠢人,那要我恨已及物,把我四周的环境也看成跟我一样愚蠢的东西,那又是我的愚心所实难接受的。我不在乎在精神上将自己千刀万剐,可我怎么忍心一并把这么多年来给予我无数温柔的关爱与呵护的山水也给蹂躏了呢?尤其是眼前纷飞的大雪,它的美丽、贤德、智慧和高贵,虽然不是时时刻刻停留在我身边,但每年一次的光顾足以把人世的光明长留于我心。事实上我认为正是这种虽然短暂但从不间断的光顾,更凸现出了它给予的价值和无私。也许有的时候山水的关爱和呵护并不像我想象的完美,或者说并不是我特别需要的,但毕竟柔情似水,恩泽无边,即使偶有瑕疵,亦不该不加珍爱。把这一愚蠢的印章盖上去,就好比佛头着粪,怎么下得了手?
那么,盖在哪呢?我一遍遍地问,问天,问地,问大雪,问自己,问虚无。
我问了很久很久,问得苦不堪言,问得形神憔悴,问得心乱志迷。
一度,我认为我是得不到答案的,天,地,大雪,自己和虚无,都想将我永远欺骗,或者永远迷惑。
哪知这一天,我走出了山谷,来到了山腰上,远远看见隐约的麓山寺,里面传来轻悠低缓的钟声。我不禁停下脚步,细细聆听,灵魂顿时如一条小溪,在苍茫的雪境里汩汩奔流。这时有雁群飞过,有小鸟啼鸣,还有灵巧的松鼠和野鸡到处乱窜,一幅生动热烈的深山雪意图令我不觉心智大开,似有所悟。更奇的是猛然间我突然看见路边不知何年何月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一篇现代散文。这叫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事情来得太神奇了,会不会是上天在用此碑向我传达什么圣旨?喜的是这篇文章很对我胃口,读来让人颇有轻灵之感,似乎真要羽化登仙了似的。碑文名曰山寺钟声,全文如下:
每当心烦意乱时,一串悠扬的钟声就把我给安抚了。
这样的钟声我从小听到大,从前不很在意,只有到了一定年纪,心里淤积了太多物欲杂念,而又无法排谴,才能慢慢注意它,听出它的味道,听出它的意义。
春夜,听起来最柔。伏案咬文嚼字,焦头烂额,忽闻一股植物的清香,是外面山林散发出来的。开门透气,凭栏远眺,只见一片青黛山峦,托着几颗明灭不定星辰,披着一抹银霜一般月光。山谷里升起了薄薄夜雾,像一袭紫色轻纱,在山林表面轻轻飘动。这时钟声悠扬响起,在这样一幅美妙夜景中立刻就把人的魂儿给勾住了,纵使从书房中带出来了万千杂念,也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夏夜,听起来最喜,读书乏了,出门解乏。首先就会感到热烈。树木和竹枝互相推搡,蛙声和蟀蟋争鸣,月光逞着风流,溪水弹一曲高山流水。这时的钟声,就仿佛在山林中轻轻跳跃着,给所有植物送去一串最和谐音律,把它们梳理得更加心平气和。它们又反过来滋润了我,使我烦恼顿消,立刻豁达开朗起来。
秋夜,听起来最愁。秉烛苦读,思想仿佛变成了碎片,不堪昏黄灯光的凄凉,走出户外,漆黑的夜空飘着一片看不见的雨帘,和着一道阴惨秋风,沙沙的帘声乱捣心扉,又多亏了寺里钟声,收拾我纷乱思绪,拂去我一层淡淡秋愁。
冬夜,听起来最悲。年末的雪花总喜欢拍打我的窗子,再慢慢将窗子全部封上,透过玻璃将寒气传递到房间里来,这时即使有一炉火也感受不到暖意了。我便干脆出去跟雪花较量,在我的怪异的想法里,或许极端的寒冷中倒能寻找到一丝温暖。钟声就又响起了,从半山腰上踏着一片林海雪原而来,轻轻地跟雪花一起进入我的灵魂。我就立刻不再想雪花了,相反还觉得应该赞美它们,因为它们的晶莹剔透实在应该成为我的一种象征,这份纯洁和寒意与我的生活非常贴切。可实际上纯洁是我所不敢想象的,寒意则是我竭力要回避的,却又都不可能,故而感到悲。
钟声于我而言,是精神的港湾、历史的停顿、生命的音乐、灵魂的风情、意志的休闲、性格的张扬、思想的纯净和情绪的疏通……它仿佛为我搭建了一座攀登天国的云梯,在为我的羽化登仙唱和。
孤寂人生之旅,钟声对我灵魂的慰藉功莫大焉,便想,该择一黄道吉日,访一访山,不拜佛,不祭神,只求僧侣许我在袅袅炊烟中敲几棒槌,亲手造一串钟声,带回去,受用终身。
我明白了,我应该把那枚印章盖在钟声里啊!
钟声挟着我的愚蠢扶摇直上,直达天庭,崇高的上苍,宇宙之主,万物的创造者,这串带有愚蠢印记的钟声就是我向您呈上的一份厚礼,请务必收下,否则此前您给予我的所有磨难都将失去意义,您给予我未来的所有磨难也都将作废。
大雪下得更欢了。我从没见过大雪这样欢畅的样子,那真的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狂欢般地舞蹈着飘落的,同时还仿佛唱着遥远的歌谣,将它细碎的音符塞满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我相信,在我向上苍呈上我的厚礼之后,上苍也开始回赠我礼物,大雪便代表了它最深的情义。相比我的厚礼,我觉得它的礼物丝毫不比我的薄。我太感动了,恨不得自己也化成亿万雪花,飘在这漫天的花舞中间。
聪明使人老往前看,所以什么也看不到。而愚蠢不同,它使人往后看,所见当然就多了。红尘滚滚,荷花香残,混世和光,枫叶飘飘,满目疮痍,悲绪如风,随便伸手一摸,便是一片灵魂里流出的血,乌了,干了,凝了,化为斑斑黑影,照见着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而这些不同的脸相,其实出自一个人,那便是自己。故往后看不会觉得空虚,当然,也不会觉得快乐,但因为重要的是从实在的回忆中找出所以然的原由,那么不快乐自然就不是一个拒斥这样做的理由了。
我拨开迷雾一般的历史,开始寻找我的文学之河的源头,寻找它曾有过的码头和港湾,寻找它以涛天巨浪吞没了一段珍贵人生的灾难地段,寻找它的河床何以如此九曲十八弯的复杂原因。
智慧,思想,精神,兴趣,应该是这条河流的起源。当它们共同建造了这条河流后自然就应有个序列问题,孰前孰后,看似小事,其实至关重要。从前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始终很模糊,甚至可以说我不敢正视它,因为我担心一旦确立它们的位置,那有可能会形成一个我并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也不知这种担心究竟有什么根据。
我已经认识到,我在文学之旅上走得如此艰难,也许关键就在于我错误地排列了它们的顺序。我想起来了,即使在我刚刚爱上文学的少年时代,我也是以智慧为其保障的,再凭借精神上的光芒,用思想的力量,支撑起了虚幻的文学之梦。结果非常清楚,这是不对的,至少不够严谨。屈指算来,少年时代到现在就不止是一纪了,而是整整两纪光阴。我的天,这两纪不啻于两个世纪,竟然被这么一个小小的错误消耗殆尽。我不由得捂住胸口,仿佛再不压住那里面就会因为懊恼和悔恨而产生自责之心,由此形成猛烈地爆炸,将我的灵魂炸得粉碎,从此这一条长长山谷就真的只能靠一具行尸走肉去完成了。现在看,兴趣应该放在第一位。虽然兴趣跟智慧、精神和思想密切相关,但又独立于它们,它是非常娇嫩的,在人生如梦、跌荡起伏的生存环境中它既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却也缺乏适应性,故它常常不能被智慧、精神和思想理解。可悲的是它又离不开它们,还经常需要它们的帮助才能免遭来自环境外部力量的打击。它们对它往往也是又爱又怕。爱,是因为这是它们天生的职责,恨,是因为它总是辜负它们的期望,甚至有意跟它们做对。这的确是一个似乎很矛盾但又确实存在的问题,为什么它在非常需要它们的情况下又与之做对呢,令人费解。可现在我不允许自己以模糊的态度对待任何一个问题,我必须回答,就想,也许是这样的:如果说智慧、精神和思想的母体是由我们所受的教育、知识结构、文化多寡等主客观因素混合而成的东西,那兴趣的母体则与生俱来。此母体与彼母体没有任何必然联系,虽然双方实际上常常发生联系,但这种联系只是巧合,它们在同一个空间活动,空间又十分狭小,难免互相碰撞,有时,碰撞发生后它们看上去甚至像是融为一体了,这样的事例还屡见不鲜。但不管怎样还是应该认识到两者真正的融合是不可能的,顶多只有暂时的联合。由此可见,兴趣是一种比我们的生命还要个性化的个体,唯一的缺陷是它也许没有我们的生命真实,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它却可以有很多次,甚至可以死亡,然后再生。如果说反复无常不是它的典型特征,至少也可以说是它的一种性情,一种经常表现的状态。这种说法也许跟前面说它具有稳定性的话相矛盾,其实并不,因为前面所言是相对于智慧、精神和思想,此刻说它性情反复则是相对于它自身,或者说相对于本体对它的期望。
兴趣能使人达到目的,条件是必须与智慧、精神和思想处于极其和谐的状态;兴趣也能使人一败涂地,那自然就是它与那三者分崩离析。我不禁纳闷,当年我跟那三者的关系虽不敢说极其和谐,但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怎么最后就把自己弄到了这么悲惨的一步呢?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令自己信服的解释,只能认为“极其和谐”可能就是一个决定性的条件,做不到,那什么结果都有可能出现,并不因它们的关系并不太糟而使结果多少差强人意。我既错误地排列了它们的顺序,又没能真正认识它们的关系,还指望有个好结果,自然是痴人说梦了。显然,我当年犯错也是受了它们的欺骗,换句话说它们当年混乱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偶尔亦会有十分和谐融洽的时候,可我一时没能参透它们的机关,以为那就是它们永恒的状态。这种印象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烙印,它使我根本无心去重视其中的不谐之音,只顾欣赏它们短暂的美妙乐曲。对于青少年来说这种错误也许很美丽,甚至有可能这种错误在他们心里比某些真理更有价值,更动人心魄。不省世事的年纪决定了他们只会钟情于色彩缤纷但非常虚幻的东西,如果没犯过这些错误,对他们一生可能是种遗憾,但反过来说为避免这种遗憾而纵容某种显而易见的错误似乎也是因小失大。对此,我不惜以上演一出悲剧来加以注解。这是自我抬举还是自我贬低呢,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包含着无尽的悔恨和慨叹。
这种错误在我头次正式拜访岳麓书院的那年发展到了高潮。可怜我对即将出现的悲惨结局非但没有一点警觉,反而兴高采烈,自以为找到了人生康庄大道。茂密的林木间由岳麓书院的古老文明散发出来的光芒完全诱骗了我,我在它迷乱的光的照耀下误入歧途,很快便陷入泥淖,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后来有无数次我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了。实际上我的心跳也多次停止跳动,躺在天高云淡的空旷地带,准备让迷幻眩目的彩霞把我带往另一个世界。然而这居然也成了我的一厢情愿。悲惨人生的最令人不堪的境遇便是如此,求生不能,欲死不得。晃晃悠悠,忽然老天爷让我缓了一口气过来。真叫人莫名其妙,为什么会这样,天啊,太不可思议了!我一度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了,因为两种境界我竟都索求无门,长时间游离于它们中间,我的人生倒更像一片真空。
顺了,顺了,终于顺了。
我仿佛看见了从前在故乡西陵峡口看到的情景:滚滚长江奔腾不息,听过了金沙江的怒吼,见识了虎跳峡的疯狂,体验了大渡河的张扬,感受了三峡的奔放,多少的不平与愤懑,多少的无奈与痛苦,多少的壮志与豪情,多少的往事与追忆,统统都在出峡口的一霎那抛与了西方的山水与云烟,眼里只有宽阔的江面,仿佛能包容万物的江面,成了长江进入中年的标志,成熟和睿智把一切胡乱飞溅的浪涛都压了下去。平息了内心的暴躁,抑制了狂放的欲望,吐着轻柔的水气,嗅着两岸的花香,江水像一个累趴下了的男人,终于肯闭上眼睛,在顺畅地流动中进入了梦乡,一片色彩单调但十分安详的梦乡。我记得这是我十岁看到的情景,当时对比三峡的江水和出峡后的江水,巨大的差异令我胆颤心惊,印象之深,铭心刻骨。再也看不到那样的情景了,因为葛洲坝以几十米的落差将前后江水截为两段,都平了,顺了,好比一个大人终于将两个个性分明的孩子调教得失去了所有的棱角,彼此相同,共性昭彰。不过这遗憾只是对一般人而言,至于我,其实并没有失去从前的长江,一是因为已经说过,那印象铭心刻骨,二是因为我经过多年奔腾、狂放、暴躁的自虐,心里也开始奔流着那么一条绵延万里的长江,正恰似它的微缩模型。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我感觉这口气能一直吐到江水的尽头,成为辽阔海洋的一部分,最后弥漫到全球五洲。虽然平顺了,但并不是就没有浪涛了,不过现在的浪涛跟过去的浪涛可完全不一样。过去的浪涛是从江底翻上来的,那是险礁暗滩的造化,而现在的浪涛则是从江面四周吹来的轻风造成的,它的肤浅丝毫也不影响到它现在流逝的性质。最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浪涛彻底地合乎规范了,浪涛在前,浪花在后。而从前则是浪花常常抢在浪涛的前面,所以浪涛十分愤怒,也怨不得那时的江水喜欢兴妖作怪。
浪涛是什么?
浪涛便是兴趣。
浪花是什么?
浪花便是智慧、精神和思想。
看看吧,过去我是怎样地将它们颠倒了啊,那又怎么可能不把人生给颠倒呢!
兴趣既是生命之根,亦是生活之根,一切的一切都是兴趣的产物。父母之趣造化了我们,我们之趣,造化了人生。一切与兴趣对着来的事物,最终不是被兴趣收拾掉,就是被兴趣毁灭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