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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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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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该弃的都弃了。然而,且慢,纵然我对一切都无所谓,纵然已经越过了生死的关隘,但并非就要走向死亡。心肌虽有问题,真要断送我的性命,还是需要一些年头的,更重要的是我还有我的使命,完成这使命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就得活下去,怎么个活法就不像放弃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一样简单了。我必须全休,奖金当然没有了,但工资是不缺的,经济上虽受些损失,混口饭吃,再略有余钱可供我养一台电脑,日子倒也马马虎虎过得下去。可我的命数就是这么有意思,恰恰这个时候,社会发生剧变,一股下岗风潮席卷全国,像我这种失去了工作能力的人没有哪个单位愿意供养,他们可能就势把我一脚踢开。
难道因为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就该倒过来被别一种东西所放弃吗?
天啊,我连活路都没有了,你是要直截了当的这样饿死我吗?
如果这真是命数,倒也公平,但问题是,它的意义在哪里呢?修了这些年的道,我知道上天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无的放矢,在它看来,生与死都同等重要,似乎它唯一做的是要让这些关系都和谐而自然。如果把我往绝路上逼,自然就违背了它的宗旨,也就是说我似乎有理由认为事情并非如表象所显示的这样棘手。变化是肯定的,如大江东去,势不可挡,但我未必就不能在这艘乘坐了几十年的航船沉没之后找到一艘新船,最不济,一只小划子应该还是可以期待的吧。
然而,我的正趋于成熟的稳定情绪依然遭到了严重破坏。我又变得有些焦虑了。这种感觉我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记忆中的这种印象至少得追溯到十二年前,那个红日当空的秋天,万物在虚幻的复苏状态中挣扎,我不明底细,便也自以为是的跟着挣扎,躁动,当然,亦绝不乏梦幻般的沉吟,一种让我在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向自己反复追问的沉吟。不过这种相似非常短暂,毕竟我的年纪已有些分量,能够压住一些轻浮的东西,像焦虑、彷徨、忧伤这些情绪就属轻浮之物,十二个春夏秋冬的积累,即使是智力的渣滓也足以将它们的绝大部分控制住。但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一个道行很高深的人,面对不确定的现实都会有那么一些茫然的,何况我的道行尚浅,甚至可能连门都没入。我轻轻拧紧了神经,望着苍茫的天空,在度过了生死关之后,却又深深地陷入了生死的迷惑。毫无疑问,上苍确实是在考验我,你不是自以为过关了吗,那就考考你,看看你面对关这边的风景是一种什么心态。我觉得上苍在这个问题上对我多少有点不公平,因为任何一个问题都有层次之分,并不是说一进入了就立刻大功告成,好比生殖器进入阴道,不是就能够立刻生出儿子来的,它至少需要射、精卵结合、妊娠等多道程序。生死关我固然是过了,但也许在关这边还没站稳呢,至于其他问题,更得需要时间去一一解决,可上苍却不等我站稳就迫不及待考我对这道关隘的全部知识的了解程度,好比要小学生做大学生的卷子,不是故意刁难吗?当然,我更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质问上苍,因为容许我如此作践生活,简直就是天恩浩荡,我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更高的恩惠!
且不管这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觉得自己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得实习一下全休的生活,体会体会其中的感觉,弄明白这种生活需要的基本生活费用是多少,这是我正确应对下岗风潮必须掌握的情况。
这是完全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从前的自由都是有尽头的,所以再美好也不免带有一丝灰暗。现在的自由是没有尽头,感觉就大不一样了,我觉得它像阳光,好像每时每刻都照耀在我身上,它在我的每根神经上流淌,在我的每一个脚步下欢腾。虽是以疾患的方式获取的,却丝毫不能抹灭它的光辉。时间因为显得多姿多彩,它与空间的美妙结合使我的创作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喜人景象。现在我一天能写出从前一个月才能写出的东西,这些文字也比从前的文字显得更活泼自然,仿佛雨后春笋,每一天都能看到它生长壮大的势头,给人一种用不了多久就能苍翠碧绿、竹叶萧萧的感觉。它们又像一首音乐,感染了天,感染了地,感染了山川和河流。我兴奋得经常仰天长啸,哈哈大笑,快乐无比。整个宇宙天空也陪着我一起高兴,用它们无限的光辉点缀我的欢乐时光。我看到它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流光溢彩,为我的音乐开掘出无边的风情和空间。现在的天气也比以往同期要好多了,柔和的春风破窗而入,携来沁人心脾的凉爽,疏通着我与文字之间的每一道淤泥沟壑。山川为我的音乐竭力展现着千古神韵,河流为我的音乐甘当伴奏,在那最绵长的颤音处抖落一地松涛。最激动的时候我会失去控制地站在窗前打拍子,我要打给全世界的人看,我相信这样的音乐他们谁也没见过,一定会喜欢的。至于全世界的人是不是真的能看到,这个我不管,如果还在乎这个那我就太可笑了,等于白做了这种音乐,等于糟蹋了自己这些激昂丰沛的情绪。音乐抑扬顿挫,时而升入天空,时而融进溪流,总之,它光滑的流动着,似在兆示着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当然,音乐偶尔也会有低沉舒缓的章节,一幅幅令人忧伤的历史画面有时也会在瑟瑟寒风中闪现跳跃过去,在阳光下散发出古老而荒凉的气息。
在音乐美妙的旋律中,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从前,我很轻视科学家,觉得科学是头脑呆板的人所从事的工作,这显然也是我当年那样顽固地拒绝照父亲的意思学数理化的最重要原因,可当创作渐入佳境,电脑键盘所发出的声音便敲碎了我的全部愚见。我甚至认为如果从前我能有这样一台电脑,也许我的创作会完全是另一副样子,那也就用不着受这么多年的窝囊气了。跟电脑相比,爬格子的写作方式实在是太累人了,不仅如此,它甚至严重地损害了文学感觉,我甚至认为电脑五笔字型的发明必将大大提高中国文学的创作水平,王永明为文学事业所做出的贡献是任何一个传世作家都不能相比的。这种看法让我哭笑不得。想当年我因厌恶鄙视数理化而走上了一条崎岖坎坷的人生之路,虽然备受折磨,可每当想起因此摆脱了令人头痛的科学,我还是颇为得意的,甚至有那么一点自豪,哪知到头来竟被科学彻底的收服了。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服就服吧,文学臣服于科学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但这事揭示出的一个问题却叫我非常忧虑。我想此事也许并不仅仅具有讽刺意味,它可能从侧面证明了我当年在科学和文学之间的那种极端的爱憎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如果推论下去,我自然就得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创作所需的超人才华。可惜这种反省来得太晚太晚,如果当时懂得这种反省,也许可以重新塑造一个自我,但现在肯定不行了,我既失去了这样做的时间,也不再具备这样做的精力。迟到的反省永远只能是自我嘲讽,现实地看,它甚至是极端可恶的,因为既然已无药可治,还不如糊涂到底,似这般临终的明白,真真叫人有万般的不堪。我实在无话可说,就连呐喊和怨恨的勇气都没有了。喊有何用,怨有何益,还是往前走吧,低着头,不要看路两旁的景色,如果路的尽头是悬崖,笑着往下跳就是了,是乃最善选择。
我没有想到,我跟风月场的隔绝只是藕断丝连。这一方面是我近来经常在梦境中回到从前的夜生活里,食堂的景象和风月场的景象交错幻灭,辉映成趣。另一方面是,天啊,说起来我觉得又像做梦,但这却是真的,从前认识的几个风尘女子居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当时我怕惹麻烦,从来不把身份和住址告诉她们,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摸上来的。一问才知其中有个女子有次偷看了我身上的身份证。可我每次出去都会特意检查身上,绝不会在那种时候带证出去,我不相信她的话,又找不到更可信的解释,这事就成了一个悬案,叫我惴惴不安。便觉得这事恐怕也是我的一个关隘。那么,关隘明显就多出了一个,我很想问问念无和尚,此事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风尘女子如果不是来讹诈我的,难道会免费送货上门?
或许,关隘里难免有些黑暗的通道,我此刻就行进在这样的通道中。
说笑了一阵,我慢慢恢复了镇定,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感到她们好像只是到山里去玩,偶尔想到了我,便找来叙叙旧。她们依然是那样无拘无束,风骚无边。不过分离的时间虽短,我却依稀看到她们的脸上已经明显呈现出被摧残的痕迹。我知道这些痕迹肯定是早就有了的,只是我当时注意力只在一个地方,便忽视了这些无关紧要之处。人在害怕的时候往往观察得最仔细。这一张张的脸,我真不敢说比她们的屁股干净多少。当然啦,我的房里也是一片秽气,无论是她们的屁股还是脸蛋,我其实都没有资格批判。她们坐在我的床上,有的故意叉开两腿,露出里面的三角短裤,或者竭力搔首弄姿,尽展挑逗的风采。我浑身血液奔涌,两条大腿的经脉已经崩紧,冲起了滚圆艳活的钻头。我差点就下钻了。幸好摸到口袋里只有几个钢嘣,这无论如何是不够钻探费的。再一个我的恐惧始终没有消除,我担心如果放纵自己,后面会惹出一大堆麻烦,那这道关隘就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越过去。我平生第一次英勇地战胜了自己的欲望。这是一场血淋淋的战斗,这是一场硝烟弥漫的战斗,这是一场以弱敌强、敢于在悬崖边上跟敌人肉搏的战斗。真像做梦似的,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竟会取得这样一场伟大的胜利。当我看到几条飞舞的短裙终于落下去时,我差点流出眼泪,为自己钢铁般的意志而感到无比的骄傲。这一天确实是一个非常奇特非常怪异的日子,我一直没有搞明白她们来探访我的真实目的。它像谜一样,如同一张记录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的书签,夹在一本书页发黄的旧书里,我从来都没有看懂它。就在她们离开后,我的房子里的一股从未有过的怪味竟绕梁三日,害得我好几次在睡梦里都直想呕吐。
好像这是我命里该得闻腥膻味的日子,它的出现也许可以使我跟风月场的隔绝成为一种不能再被改变的事实,从而确定我对这道关隘的跨越。时间是世界上最虚幻而看不到实体的东西,可它却比什么都活跃,总是在剧烈地运动着。一个夜晚,更令我惊讶的事情出现了,敲门声突然响起,房门开处,竟然露出了明月那张憔悴而忧伤的脸。她的到来搞得我心慌意乱,一度难以自持。憔悴和忧伤并没有损害她的美貌,我甚至觉得她现在更好看了,是一种凄艳的美,由几道淡淡的皱纹划破,比从前纯洁的美显得更有色调,更有力量,更能穿透人心。我生硬地问她来干什么。她对我的无礼毫不在意,凄婉地一笑,说看看老朋友,然后调皮地扬扬眉毛,不欢迎吗?女人也许天生都是风骚胚子,只要经得起时间的打理,曾经多么纯真浪漫的女孩都能学会成熟的风韵。我虽然已将小弟弟彻底封闭了起来,可面对此情此景,免不得也有些蠢蠢欲动。隔了这么多年,哪里有白白来看一眼的道理,我相信她是准备着将她的最后一点风韵消费在我这里的。一个开始,一个结尾,两个精妙的故事,有始有终,画成一个圆满的句号,或许也是她所求取的一段缘外之缘吧。可是我突然对这样的故事失去了兴趣,我的心已经升天,人间除了生死的问题,其他之事于我都是多余的。或许关键的问题还是出在她身上,她的凄艳的美固然很刺激感官,可也很伤害情绪。她的笑容给我一种枫叶飘落、随风而逝的印象。我不喜欢这种印象,因为它会使我失去安定的感觉。我的心飘荡得太累了,我想稳定,稳定在岳麓山的青秀之中,稳定在天空的无限光芒之中。
她说她结过两道婚,现在是单身,有几个男友,都不让她满意,就跟他们周旋着,她还说活了三十多年,以前一直以为拥有一份忠贞的爱情是最快乐的事情,现在似乎有了些不同的想法,倒也未必认为那想法错了,但肯定是不够完全的,也就是说人在虚情假意中不一定就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因为愈是虚假,其过程反而愈是真实,愈是轻松,愈是放纵,而这三个特点恰恰是快乐的基本三要素,可忠贞能带来什么呢,很多时候在忠贞里感受到的其实是累,心累,人累,痛苦多于欢乐,束缚多于自由,如果撇开道德,单纯从得失这个角度看,实际追求所谓真正爱情的行为是极其愚蠢的。我不禁为她的这番见解,这种人生觉悟叫好。
“好!”我拉长了声音,拚命地喊道,同时拳头高举,在空中猛烈地舞动,这种劲头真像是在舞动一面胜利的旗帜,为她欢呼助威。昂扬的情绪使我不禁又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她撕扯了,征服了。其实在这样一种场合,摆弄一个凄绝的女人,摆弄一片飘荡的枫叶根本算不得征服。但话又说回来,凭着她这段对人生的透彻领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等于是修成了一些道行,平了她这具肉体,肯定有助于我自己道行的提升,不是征服又是什么呢?但我再次在关键时刻碰到了一个瓶颈问题,也许这就是命数吧。征服的原动力自然是本性的脆弱,可它的结果指向却变成了修道,这叫我非常难办,哭笑不得。我不得不考虑一下此事的性质会不会成为结果的一种妨碍,倘若是的,那我可能就得不偿失了。正是这种犹豫,霎间改变了屋里的气氛,明月凄美的笑容很快便从淫荡回到了正常的喜悦之色中,她回忆起了当年我们的交往,提到了那些诗词的唱和,问我还记不记得,能不能背下来。我说都忘了。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说她可是都记得,便背了几首。其实我哪里忘了,我是不好意思说记得,因为那是我精神上的痛,可她不一样,她只会把那看成是她的一段可资终身品味的风流韵事。
唉,千古爱情事,心绪万万篇,酸甜苦辣咸,各自问华年。
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两人就在屋里干坐。我觉得闷得慌,便请她去山谷散步。她似乎不太愿意去,估计是怕勾起一些伤心的回忆,但瞬间又改变了想法,似乎觉得来了一趟而不去山谷,等于白来了,就又愉快地答应了。
秋气如水,月光如霜,河汉弄眉,山明林净。这个晚上非常清爽,最合适的湿度,熨着人的皮肉,简直说不出有多舒贴。我在她玉雕般光洁的臂膀上轻轻抚摸了一遍,有点温热,有点清凉,平和的动感,极美的质感,我几乎要融化了。
“如果我现在把你办了,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办了就办了!”
我期待她说“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或者这一类撩人风情的话,那我将立刻行动,可“办了就办了”算他妈什么玩艺,能算件事吗?于是,我们的故事所留下的最后一点遗憾就此成了永恒的伤感。
爱晚亭,小桥流水,林木松涛,亭台楼阁,荷塘月色,竹枫挽歌,丽人倩影,古刹金钟,云宫峨殿,一切的一切,被踩在脚下,又浮上云天,细细品来,其实乏味。这座宝藏丰富的山峦,在这种心态的流览下,只如一部薄薄的导游册,很快便被我们走完了,一点留恋也没有。当然,只是对她来说才是绝对的,至于我,仅相对于此情此景而言。
我轻轻地踩着月光送她出山。这时候我甚至能听到月光在我的脚下发出了很轻微的唱歌的声音,似乎在诵吟一首古诗,或者在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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