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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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世和光-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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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干什么?”
“想见见你。”
“你是不是觉得曾救过我,就有随便来打扰我吹笛子的权力?”
“我绝不敢这样想,只是想把你的笛子听得更清楚一点。”
“你现在听得够清楚了吧,应该满意了吧,那走吧,我还要吹一曲《南韵》,别破坏我的情绪。”
“我知道这是首古典名曲,让我就在这听行吗?你看你连一个听众都没有……”
“胡说,怎么没有!”
“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这里的高山流水,松树,还有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它们不是我的听众?它们是最尊贵的听众,比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更懂得音乐的奥妙。你竟敢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真是,就凭这一点,你就应该马上走。走,走,走!”
“仙女妹妹,别这样,那就让我也成为那些飞禽走兽里的一员吧,我甘愿降低人格跟它们为伍,为了欣赏你的笛子,变得再卑贱我也心甘情愿。”
“呸!卑贱?你居然敢说它们卑贱,对我来说,这里哪怕一片落叶,一粒沙土也比你高贵。噢,天啊,老天爷啊,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您替我把他赶走吧!”
她的话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我这会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不能依她,因为她是肯定不会给我任何机会的,好不容易等来了这场会面,我可不能再傻乎乎地让她给甩了。
“你走不走?”她高高举起笛子,装出一副要打我的样子。
我被她逗笑了。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羽绒服,站在一块很大的岩石上,自然梳理的头发在夜空中被山风吹得像一绺绺的柳条,轻拂着她身后稀疏的枝叶里露出来的几颗星星和那轮弯月的一角,仿佛她在给星月拂拭灰尘似的。再加上她高举竹笛的样子其实更像一个舞蹈动作,我真怀疑她是嫦娥,正准备给吴刚阿哥跳一段仙舞呢。这是一幅非常动人的画面。她居然想用这样一幅画面赶走我,可见她对我的判断经常是这样的不准确。她太不了解我了。也难怪,仙女的心灵是纯净的,凡夫俗子的心思又怎么是她能解得破的呢!
“你走不走?”她舞着笛子问,声音颤颤的,不看她的样子,我准会觉得她是在哀求。
“我今晚非留下不可。”
“那我走。”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岩石,进了林子。茂密的林子里阴气森森,别说她,我都有点害怕,可她为了不让我接近,她居然连害怕都不知道了。这真叫我生气。我生起气来是有那么一点不顾一切的劲头的,更何况我被刚才那个梦弄得神魂颠倒,就更是什么都不管了。我叫喊着追了上去:“你跑不掉的。”
她不再说话,只是在林子里窸窣地跑着,偶尔唉哟两声,然后加快脚步。我也懒得跟她废话了,除了追,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曾经是爬山健将,她那点体力当然拚不过,很快便气喘吁吁,终于再跑不动了,离开林子,看见小溪里有一块青石板被月光照得发出一片空朦的银光,就过去坐在了上面,冲我嚷道:“我不跑了,你别过来。我们隔着这条小溪说话。”
我跨过小溪,一直走到她面前,嘲笑说:“跑啊,接着跑啊,跑到云麓峰去。”
她想掬把水喝,可手短了,人也没力气。我说:“你躺下,我舀给你喝。”
“躺下怎么喝?”
“躺下就是了,听我的没错。”
她躺了下去,沸腾的身子贴着冰冷的青石板,立刻感到凉爽极了,说:“啊,真舒服啊!”那神态跟刚才排斥我时截然不同。
我手长,就用手掬了一把水捧到她面前。她张开嘴巴。我看见她的舌头仿佛被浑身的热量捂得通红,便将清冽的泉水灌了进去。她的舌头立刻就变得十分滋润了,从里面冒出一股热气,直喷我的脸。我再也把持不住自己,顺势猛地压了下去。
我觉得自己压住的是一座山,岳麓山。多少年了,它带给我无数梦想,给予我无数辛酸苦辣,我早想将它压住,征服。那么沉重的精神负担,在这个清寒而温柔的夜晚,终于了结在了漫天姣洁的月光之下。
我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我觉得一切都在重新开始,重新选择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方向。种种感觉也随之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过一年多一点的工作经历,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已有很多年的工龄。月光下的那场苟合,不过前两天的事,亦像是一场陈旧的情爱游戏。究其因,大概是这两天我在山谷里再也没见到她,连她的一丁点气息都闻不到。别说笛声和歌声,就是流水声好像也听不到了。我只听到内心涌动的狂躁的激情,像疯狂的江涛拍打在坚硬的岩石上,除了留下一点潮湿的印迹,什么都没有了。最让我担心的是旧历年底的到来,渐渐被鞭炮炸得火光烂漫的天空告诉我有极大的可能我会在极度的骚乱与痛苦中孤独地过这个年。我实际已有过两次独自过年的经验,照说这样的状况已不可能在我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但今年我的生活里多出了一份意外的美好收获,假如却在春节期间又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暂时的,我想我也会很难过的。我越担心,这样的迹象就越明显。山谷里一天比一天安静,庸俗的人们都慢慢远去了,只剩下几个山里的工作人员在收拾着什么,很快也将离开。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今年她不会再出现了。
我知道,她是在报复我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对她的侵略。
我承认,她的报复远甚于我的侵略,也就是说我的全部收获都被她的报复绰绰有余地抵消了。
小年到来的那个黄昏,满城都是鞭炮声,火光冲天,硝烟把全世界的人都呛得疯狂地欢乐着。我独自静静地来到山谷,随便找了块青石板,开始消磨这个冷酷的春节。我手托腮帮子,看着山谷外面迅速黑暗下去的天空,一遍遍地问自己:那个所谓月光如水的夜晚,是不是真的发生了那个我以为无比真实的故事?我似乎回答不了,这个疑问便就此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了我心上。我试图搬开它,但无济于事,它显然是非要跟我共度这个节日的。
其实我也未必多么孤独,山就不去说它了,便是树林和林间的小动物们的吵闹,不也是让我觉得很热闹吗?而我的欢乐的节日里并不止这些,更有天上的明月,以及追随明月在夜空光华流泄的星辰,它们虽然无声无息,却比山谷里的所谓热闹更让我觉得快乐而温暖。
我从来没有这样耐心仔细地赏过月。尽管月儿不圆,光芒也不耀眼,但这正是它值得如此细赏之处,因为圆就俗了,耀眼就让人不能长久地赏。这段日子的晚上天气格外好,风吹得寒凉但不刺骨,山谷也十分空净,往日的云烟都不知消散到哪去了。明月在天上悠闲地走着,似乎茫无目的,然而不管什么时候看,它又好像总在夜空的中央。
渐渐地,我似乎就把明月完全看进去了,印在了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便觉得它就成了她,她是它的一道光华,两者的灵魂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种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年过得怎么样?”我对着明月轻轻地问。
月影里飘过一丝儿云彩,我也分不清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心里阵阵发酸。
我不知道,是我的这种想象发生了作用,还是世间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她竟是真的明月。
告诉我这个情况的人是一个也很喜欢山谷的教授。当然,他再喜欢,其程度绝不能跟我比,因为他还理解不了痴迷的好处,更由于他在尘世上获得的东西比我多得多,并不需要这种好处。对他来说,偶尔兴之所致,来山谷散散心,也就算是雅了一回,够他品味上好一阵子的。以前我们都住在麓山门,所以认识。这天黄昏,酒足饭饱后他来山谷遛达,我们便扯起了闲淡。我一个食堂工人居然会有来山谷散步的雅兴,这叫他很惊讶,就问我喜欢这里的什么。我便告诉他:云雾,山川,溪流,落叶,还有悠扬的笛声。
“你认识吹笛子的姑娘吗?”
“不认识。你认识?”
“岂止认识,她是我一个同事的侄女,就住在下面的学习斋,特别爱好音乐,吹拉弹唱,什么都会,是块搞艺术的料子,可惜成绩不好,去年没考上艺术院校,我们子校的教学质量高,她叔叔就把她搞来这里复读,今年大概应该能考上吧。既然你喜欢她的笛子,怎么不去认识她?”
我激动得差点蹦起来。
“她叫什么名字?”
“明月。”
“是天上的明月吗?”我激动地傻乎乎地问。
“你可能听惯了她的笛子,就把她想象成了天上的仙女。当然啦,你要说她是天上的明月也可以。但她的名字确实叫明月,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仙女,我不知道。”
从这个晚上开始,我就更加陶醉地仰望天上的月。一个凄凄惨惨的春节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候竟意外地变得充实饱满、愉快且有些热烈了。
这天黄昏,我先是听到山谷里的竹林飒飒作响,我疑心它是某一种音乐的序曲,果然,不久,那一缕在山谷消失了将近一个月的笛声便悠扬地飘荡起来,将整座山峦都覆盖了。我被笛声吸引,在那片竹林的边上独自徘徊。过了许久,我终于下了决心,进入了竹林,走过林中的一条乱石铺成的小径,绕到了学习斋,像个贼似的,一边观察四周是不是有人注意自己,一边在阴暗的楼道里摸索着找到了那间房子。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浑身哆嗦不已。我还是那个老问题,思想的时候豪气干云,可一到关键时刻便胆小如鼠。如果不是楼梯口那传来了脚步声,我想我多半会在门口站上一晚,然后回到房里细细地剖析自己的胆怯心理,将自己恶骂一顿。有了外部因素的影响,我只能被迫举起手来敲门。
我觉得我心跳的声音比敲门声还大。
门开了,露出她那张美丽的脸,大概春节期间吃得不错,她胖了一点。可我却立刻感到很不爽快,这说明她没有思念我,至少是思念得没有我深,因为像我这样深且痛的思念足以抵消所有营养的滋润而将人弄得憔悴不堪。
她显得非常惊讶,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她是不是欢迎我。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笛子告诉我的。”
“可笛子并没有邀请你。”
“我喜欢不请自到。”
她对我的态度显然很不满意,不过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使她又不能赶我走,就堵在门口,跟我对峙,冷冷地看着我。这会我非但一点不紧张,反而十分平静,我倒要看看她到底会怎样处理眼前尴尬的场景。过了几分钟,她脸上的怒气终于消散了,也平静了下来,眼睫毛扑闪扑闪,闪射着一种迷茫而又迷人的微细的光芒。她的身子往边上偏了偏。我便走了进去。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她一把抱住,在她的竭力挣扎中恣意轻薄了一回。
这是甜蜜的爱情,也是苦涩的爱情。之所以说苦涩,是因为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我的身份的问题。不告诉她真相是不行的,可一告诉了,毫无疑问,我的爱情就将立刻死亡。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当她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都用各种办法叉开。我叫她猜。她猜遍了学校里所有院系的教研室,就是没猜到食堂。我当然也不能老瞒下去,拖终究不是办法。有天我就告诉了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明显的失望的表情,甚至她都不再提这碴了。更叫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俩交往时,她比先前放开了许多,好像更爱我了似的。我起初还犯了点糊涂,以为我的身份真的一点也没有对我的爱情造成影响。但我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显然,先前她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青年教师或者大学生,而她不过是个连艺术院校的录取分数线都达不到的高中毕业生,她自认为这种差距使她容貌上的优势在我面前变得黯然失色,从而不敢对这种爱情抱有太多的希望,她迟迟不肯跟我见面就是最好的证明。可知道了我的身份后,她立刻就有了一份优越感,自然就放得开了。她先前的矜持跟我不愿过早暴露身份都是一样的心态,只不过形式略有不同。我当然不会长久盲目地沉浸在这种假象里。我们的关系越融洽,我们的距离就越远。爱已经不存在了,曾经的美妙故事不过浮光掠影,在山谷里连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叫人回味都找不到地方。若要问悲伤,那肯定是有的,毕竟她的确美艳惊人,让人难以释怀。但我毕竟早在事情开始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早就在为这样令人不堪的尴尬处境修练我的承受力,所以她那种虚假的爱倒也没有给我什么伤害,相反,我倒希望她能多玩一玩虚假。在她离开我之前,我估计我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因为离高考还有好几个月,而她的复习非常辛苦,肯定需要一种跟她的复习和未来都不相干的东西来调剂情绪,而以她目前的状况看,无疑我是她这方面的最佳选择。
由此看来,这位貌若天仙,似乎圣洁无暇的女孩,其实也庸俗得可怕。明明她已知道不可能跟我爱到底,却为了眼前的一点慰藉而甘愿忍受我的卑贱身份带给她的恶劣感觉。不过我转念又想,也许我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尤其是把自己想得太卑贱了,也许我完全忽视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毕竟我曾跟她对过那么多诗词,这种才气,且不论是不是大到可以让她相信我是块文人料,至少是有一点迷人之处的。而女孩子刚刚离开中学,尤其容易对这样的才气动心,故她不太在乎我的身份也未必没有可能。再说庸俗并没有什么不好,适当的庸俗其实是爱情最可口的调味品,因为过分的纯洁其实只适合于欣赏,但缺乏实用性,就像天上的明月。
我的明月毕竟是地上的明月。
我有点后悔,早知道暴露身份会使我跟她走得更近,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她呢?这个问题十分有意思,它使我明白了诚实的重要性,竟然不光是爱情需要它,庸俗的友情也需要它。而我此前一直误以为对于后者只能用欺骗或者隐瞒去对付。现在,我跟明月见面的时间大大增加了,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在山谷发生一小段故事,嘻戏笑谈,欢乐的情绪仿佛填满了整整一山谷。即使在风狂雨骤的夜晚,星月潜形,黑暗使人忍不住发抖,我们都不会中断在山谷的见面。偶尔她想偷懒,没有来,我便会跑到学习斋,将她生拉硬拽出来。好在我们都住在山谷,山谷的坪地,还有爱晚亭,就跟我们自家的庭院差不多,所以对于我的邀请或者暴力,她通常都会欣然接受,因为:“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散步嘛!”我总要强调这点。她则会说:“对。也好。”
我完全看清了,她始终没有流露对我身份的鄙视,显然是拿我当一种安慰的工具在用,就像养的一条宠物狗,或者像汽车的润滑油。但狗再受宠,毕竟是畜生,她不会真认做同类,润滑油也绝不能跟发动机和方向盘相比。我不禁十分佩服她了。而佩服的同时我心里对她残存的那么一点纯洁的爱情也基本上消失干净了,因为我看到了她的世俗,为了她现在枯燥的学业竟可以如此忍受我的卑贱身份。这种世俗跟她的艺术天赋太不谐调了,然而这是事实,我必须正视的事实。
悲伤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过我更多的是感到宽慰,因为如果要我自己完全从这份感情中摆脱出来,难免自我纠缠一番。现在好了,她的世俗好比一道锋利的刀刃,将我已经纠缠起来的心结迅速地斩为两段。我拿着这一段,是松驰的快乐的笑,拿着另一段,是清淡如泉的春愁,扔在溪流里,立刻就敲击起轻快的叮咚声,眨眼便响到山外去了。至于到了山谷外面它是如何跟那些污泥浊水混合,再一起肮脏地流往湘江的,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去管了。
春天的到来是非常欢快的,先是鸟雀燕莺们突然漫天飞舞,还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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