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静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萧英!”我喊道。
萧英回头看着我,说:“这事你也有份儿?”
“不关他的事。”雅静流着泪说:“是我一个人,是我一个人。”
萧英看了她一眼,接着侧过头去,语气平缓了一些,问:“她找你干什么?”
“萧……你爸爸想要你原谅他。”
“原谅他?”萧英紧闭着眼睛。
“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也知道你在筹钱开广告公司,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在美国的朋友,那笔钱是你爸爸给的。”
“啊?”
“他不敢直接给你,他知道你会拒绝,于是就编了这个谎言,他为了怕你起疑心,甚至还让人真的从美国把钱给汇了过来。”雅静说:“他希望你能原谅他,能陪他过一个年。本来元旦前一天我就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可是我看到你在接林姨电话时生气的样子,我……我就犹豫了。”她看着萧英,说:“但是今天,今天是最后一个机会了,我要告诉你,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应该去陪他过年,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
“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萧英凄凉地笑着,说:“你说得好轻松,你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雅静泪流满面地摇着头,说:“我只知道他是你爸爸呀!”
“他不是!”萧英大叫道:“我爸爸早就死了,在我妈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爸爸呢?”
“他不是我爸爸!”萧英说:“我已经说了,我爸爸死了!”
“是的,他就快死了,他……他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这也许是……是他最后一个春节了。”
萧英像是被惊呆了,眼神空洞地看着雅静。
“他……”他甩了甩头,说:“这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
“是的!与我无关!”萧英失去理智地大吼道:“陪他过年!陪他过年?我和妈等着他回家过年的时候,他回来过吗?要不是因为他只顾着他的生意,妈的病怎么会拖那么久才被发现?我在等着他,等着他……等着他来医院见妈最后一面。妈那么疼……疼得一身是汗,还在问我‘你爸爸来了吗?你爸爸来了吗?’我说……我说‘快来了,快来了。’”他猛地擦去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后来妈不问了,她的手那么凉,我怎么焐也不热,我抱着妈喊‘快来了,快来了……’可妈再也听不见了。妈还睁着眼在等他,妈还睁着眼……”他有些支持不住地靠在办公桌上。
“对不起,对不起!”雅静抱住了他。
萧英推开她,喃喃道:“你别靠近我,你别靠近我。为了他,你竟然……竟然骗了我,你知道我有多相信你吗?你为什么要帮他?你为什么要帮他?”
“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了?”萧英摇摇头,说:“不,你没有错,是我,是我太笨了,才会那么相信你。”
“萧英,你冷静点!”
“冷静?”萧英看着我,说:“你要我怎么冷静?难道……难道还要我说她骗我骗得对吗?”
“她……她骗你是有理由的。”
“有理由?哈……我愚蠢,我该骗,这都是理由,这是最好的理由。”
“因为……”雅静哭道:“因为我不想让你也失去爸爸。”
“什么?”
雅静泣不成声地瘫坐在地上。
“她爸爸……她爸爸死了,就在她面前。”我说:“她不想你也失去爸爸,这就是她骗你的理由。”
萧英呆住了。
“还记得我曾说过雅静的爸爸是警察吗?是的,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包括你被台长开除,也并不像你所想得那样是因为得罪了王贤,而是因为孙杰。还有上次孙杰找人打我,也不是因为你砸了什么空调,而是……”我看了一眼雅静,接着说:“而是因为她。”
“她?”萧英的反应像是慢了许多,愣了一下,才问:“雅静?”
“是的,雅静。”
我知道雅静依赖我的原因了,而此时,无论是出于友情、亲情、同情或是人之常情,我都该为她做些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告诉了他。既然谜底要揭开,就让他一下子承受吧。我没有做任何的遮掩,也无须做什么遮掩,我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想让他知道雅静有多么的爱他。
萧英听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蹲下,轻轻扶住了雅静。
“这……这是真的吗?”
雅静泪水满面地点着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萧英抱住了她,怜惜地吻着她的发。
“我怕你怪我,我怕你不原谅我!”雅静靠在他胸口,大声哭道:“我怕……我怕上天不会让我幸福的。”
我不想打扰他俩,转身走出了广告公司,我觉得心里很安慰,至少我没有辜负雅静对我的信任与依赖。
27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倚在广告公司门口,她看见我,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手叫我过去。
“你是云动阳吧?”她将我带到一旁,轻声问。
“你认识我?”
“你是萧英的同事,还和他一起砸过空调。”
“噢,你是萧英的……”我觉得“后妈”这个称呼有些不敬。
“是的。”她说:“如果你愿意,就叫我林姨吧。”
“噢,林姨。”我陌生地喊着。
“我来了半天了,可我……”林姨停了一下,眼眶有些微红,说:“萧英一直都不肯认我这个后妈。”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阳子啊,你们怎么还不回来过年呀?”
“妈,我……”我看了看林姨,说:“我还有事,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我挂了电话,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七点了。
“谢谢你家人邀请萧英去你们家过元旦。”
“噢,没什么。”我看了林姨一眼,她怎么会连这件事也知道?
林姨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微微笑了笑,说:“雅静告诉我的,因为萧英他爸爸一直想知道他的事,比如他想干什么呀,喜欢些什么呀,又或是有什么样的好朋友……也许他爸爸以前并不是个好父亲,但他……他一直都有着一颗想要当个好父亲的心,天下的父母不都是如此吗?只是他用错了方法。”
我仔细品味着她的话,心中想到了元旦那天萧英和我爸爸聊天时投合的样子,忽然我意识到也许萧英就是想要那样的一个父亲,不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而是彼此可以平等的交流,哪怕话题总是那么“恐怖”。
“萧英。”林姨喊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萧英拥着雅静走了出来。
萧英看了看她,皱着眉,没有说话。
“你爸爸让我来找你,他……”
“让你来找我?”萧英打断他,说:“他还是那样,永远也不会亲自来,是不是又在忙着做生意呀?”
“他想亲自来的,可他来不了,自从上次你去吵过之后,他的病情就加重了。”林姨盯着他,说:“他在医院里,身体也越来越差,随时……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他……他真的病得很重?”萧英嘶哑着嗓子问。
“是的,很重!”林姨说:“萧英,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你一直都不肯认我,我没有怪过你,也没有强求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妈妈在你心中的位置,我并不想要取代她。可是今天,今天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去见见你爸爸,你知道吗?你爸爸他……他不肯动手术,谁劝他都不听,他怕手术失败就……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可他的病又必须动手术,这么拖下去,日子……日子……”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号码,立刻脸若死灰,她极快地接了电话,然后踉跄着奔向电梯,哆哆嗦嗦地按着按钮。
“你爸爸病危了,正在抢救,我不求你了,我要回去见他,我不能让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如果你忍心,你忍心让你爸爸也死不瞑目,你就不要来,只是我要告诉你,你爸爸也会睁着眼等你的。”
街上很冷清。
原本拥挤的街道,一下子好像变宽了许多,仅有的一些行人也在行色匆匆的赶着路。没有人会去关心别人的悲伤,甚至不要期望有人会注意你的悲伤。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漠的忽视,哪怕是在一个温暖的日子。
在路上,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然后回家喝着酒吃着饭快乐地过着年。
萧英一路都没有说话,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车窗外。雅静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依偎在他的胸口。
那一刻,我知道从今以后,在她心中能够依赖的不只是我,还有萧英。
到医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我没想到医院里的大年三十会过得这么热闹,到处都能看见烧伤、烫伤、切伤、炸伤的人,而越往里走,病情就越严重,什么酒精中毒、食物中毒、煤气中毒、打麻将中风的人比比皆是,与街上的冷清形成极大的反差。
三楼的特护病房反而很安静,虽然这里住的才是一些生命真正受到威胁的人。
也许离死亡越近,越能明白生命安详的意义吧。
林姨带着我们刚转过特护病房的长廊,立刻就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迎了过来。
“怎么样?”林姨脚不停步地问。
“萧总正在ICU里抢救。”其中一人说。
“梁博士怎么说?”
“不是梁博士。”那人停了一下,说:“是陈医生。”
“陈医生?”林姨停了下来,问:“梁博士呢?”
“他……他回家了。”
“回家了?!”林姨怒道:“他不知道老萧病得很重吗?”
“已经去找了,恐怕马上就来了。”
林姨叹了口气,说:“那陈医生怎么说?”
“他……他说尽力。”
林姨没有再说话,只是加快脚步走到了ICU的门口。ICU的门紧闭着,除了祈祷与等待,我们并不能做些什么,十几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的医生匆匆走来。
“梁博士!”林姨迎了上去。
“噢,不好意思,我……呃……”梁博士打了个饱嗝,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酒气。
林姨微微地皱了皱眉。
“这个……我家里正好有些事,我刚回去,唉!”梁博士说:“那个……我先进去看看。”
“那老萧就拜托你了。”
梁博士只顾忍下着一个饱嗝,并没有回答。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林姨说:“这个梁博士是全省有名的心脏病方面的专家,他……”她没有说下去,也许是因为闻到了那股尚未消散的酒味吧。
“他一定会没事的。”雅静轻轻地挽着萧英的胳膊,说:“他还要你陪他过年的。”
萧英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林姨不停地看表,然而时间并没有因为她的焦急而有所加快,反而像是慢了许多。八点多的时候,梁博士从ICU里走了出来,从他的表情上,你无法看出任何悲或喜的结果,至少这一点,他很专业。
“怎么样?”林姨的声音有些颤抖。
梁博士缓缓地摇了摇头。
空气瞬间凝固了。
“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林姨忽然打破死一样的沉寂,撕心裂肺地喊着。
“对不起。”
“对不起?”萧英一把抓住了他,大吼道:“你是博士,你是专家,你……你去,你再去!你……你一定……一定能救活他的,你一定能把他……把他救活的!”
“太迟了,人已经不行了。”
林姨失去力量般地向后倒去,我和雅静连忙搀扶住她。
萧英摇着头,喃喃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还在等我,一定还在等我。”
“萧英!”我用另一只手支撑着他。
梁博士很快地离开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专业的冷漠。
“你爸爸……”林姨缓过气来,大声哭道:“你爸爸……他还是没能见你一面。”
“爸!”萧英失声痛哭,一把推开了那扇阻断着生死的门,冲了进去。
28
ICU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病床,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躺在上面。他戴着氧气罩,那张与萧英相像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个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医生站在病床前,正满头大汗地在给他做着心脏复苏按压。
“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那个医生冲我们怒不可遏地叫着,却没有停手。
他身边一个护士连忙上来拦住了我们,说:“病人正在抢救,请你们出去。”
“抢救?”萧英呆住了。
“陈医生。”林姨颤声问:“老萧还有救?”
“出去!”陈医生说:“我会尽力的。”
那个护士一直将我们推出了ICU。
“小袁!”林姨拉住了她,说:“老萧不是……”
“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救过来的机会很小,但陈医生说要尽力。”小袁一说完,又进了ICU。
“还有希望,还有希望。”林姨拉着萧英的手,说:“你听见了吗?他还在等你,他还在等你。”
萧英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小袁又出来了。
“心跳已经恢复了。”她一脸喜色地说:“陈医生让我告诉你们一下,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林姨又是哭又是笑地拉着萧英,说:“你爸爸一定知道你来了,他一定……”
萧英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林姨愣了一下,接着放声大哭。我和雅静都没有去擦眼泪,因为擦也擦不尽。
又是等待,只是气氛轻松了不少。
“谢谢你。”萧英坐在长椅上对我说。
“有什么好谢的?我……。”
萧英打断我,说:“谢谢你救了雅静!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说:“谢谢你成了我们的朋友!”
“说什么呢?有病吧?”我拿开了手,觉得心里暖暖的,萧英这小子煽情的功夫可真不是盖的。
萧英轻轻地搂住了雅静,亲了亲她的额头。
“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幸运星!”
萧伯父被推进病房的时候,虽然仍处于昏迷状态,但已经可以从心跳显示的仪器上看出生命的存在了。
林姨不停地向陈医生道着谢。
“没什么,我只是尽力而为。”陈医生擦着汗水,说:“这次是救回来了,可下次就不好说了,这么重的病,怎么不做手术?”
“他怕手术失败……”
“哪有一定能成功的手术?”陈医生打断她,说:“做手术,至少还有希望能够康复,再这么拖下去,总有一次救不过来的。”
“好,我会劝他的。”
“要尽快,他这病可拖不起。”
“谢谢你,陈医生。”林姨说:“你是老萧的救命恩人……”
“这些不用说了,记着,手术一定要尽快安排。”陈医生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我们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病房很大,除了一些医疗设备和红十字标志外,里里外外倒更像是星级宾馆。
“噢,对了。”林姨笑道:“大家都饿了吧,年夜饭还没吃呢。”她吩咐着那几个人张罗饭菜。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医院里过年,虽然少了一些热闹,但却并不缺少温暖。林姨兴高采烈地给我们发着红包,我和雅静想拒绝,却架不住林姨和萧英的两面夹击。
“怎么,不把我当姨?”
“怎么,不把我当朋友?”
没办法,我俩只得收下。
发完红包,林姨出去了一下,再回来时,我听到她在念叨着:“真是好医生,真是好医生……”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红包,像是没有发出去。
吃年夜饭的时候,林姨不停地给我们挟着菜,她自己却没有吃,只是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萧英。萧英默默地将一个鸡腿放到了她碗里,林姨呆了一下,连忙咬了一口。
“等你爸爸病好了,我们再重新陪他过个年。”
“他……他能好吗?”萧英问。
“能,一定能!这次的生死关,他都闯过来了,他的病一定能好的。”林姨说:“他早就应该做手术了,只是他不肯,这次有你劝他,他一定会答应做手术的,到时……到时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萧英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其实没能见到你妈妈最后一面,你爸爸才是最遗憾的。”林姨轻声说:“就像刚才如果你爸爸没有……你也一定会终身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