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峻声面色铁青,望着马心莹怀中抱着的、被布匹层层裹住的鹰刀,沉默不语。何旗扬劝道:“无毒不丈夫,事情都已做下了,多思无益,还是快把尸体处理掉的好。何况……何况,小魔师方公子一向爱才如渴,倘若知道师叔这样的白道高手愿意投靠魔师宫,一定十分高兴。”
他言下招揽之意明显至极,说的亦非没有道理。
若能搭上庞斑,连无想僧和师门的追究都不必害怕了,区区一个不老神仙,更加不值一提。马峻声冷冷瞥他一眼,马心莹却大为心动,叫了一声:“大哥!”
她亲手刺杀谢青联,难免惧怕,脸上流露出祈求之意。马峻声长叹一声,俯身抱起韩柏尚带体温的尸身,一言不发地向小路走去。何旗扬连忙跟上,心中盘算如何能够凭收复马峻声一事,向方夜羽方面多讨些好处。
韩天德与韩清风午睡之前出门办事,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没回来,由韩夫人亲自出来招待贵客。然而眼见临近开宴,谢青联始终未到,连一向勤恳老实的韩柏也影踪不见。一群人正在忙乱着询问有谁见过谢少侠,府中下人来报,武库的门被人打开,只怕已经丢了东西。
秦梦瑶明净的眉宇间掠过一丝阴影。
其他人虽没有她这样的灵心慧质,也不难想到谢青联的失踪与武库失窃有关。韩府的公子小姐连忙赶去武库,排查了半天,还是二小姐韩慧芷出言道:“似乎靠近大门的那柄厚背刀丢失了,就是大伯来咱们家带来的那一口。”
马心莹眉头一扬,想把谢青联见到厚背刀时的异样指出来。马峻声看出她的心思,对她缓缓摇了摇头。
其实即使她不说,也并非没人记得。与此同时,韩慧芷忆起了上午参观完武库后,马、谢二人出门前均露出惊讶的神色。那时她只顾着招呼马峻声,没有留意。现在想想,那时他们二人的视线应该都在那口厚背刀上。
她心想如果指出此事,便是变相指责长白嫡系弟子偷盗韩府财物,还会让同样表现出异常的马峻声感到尴尬。倘若谢青联突然现身,说出门办事忘记送信回来,韩府的面子难免要丢个精光,两害相权下,她犹豫一阵,忍住了一言不发。
韩希武悻悻道:“谢兄或者只是出门游览,忘了时间,韩柏那杀才又到哪里去了?”
忽然间,武库安静下来,众人的眼光齐齐注视在他脸上。
谢青联是韩府贵客,韩柏是韩府僮仆,重要程度不可以道里计。所有人都乱哄哄地寻找谢青联,没人理会韩柏的下落,直到这位草包三少爷喊出韩柏之名,韩府中人方把他和这件事联系起来。
韩希武受不了这种目光,嚷道:“都看我干什么,武库丢了东西不问韩柏问谁?难道谢兄杀了韩柏,偷了厚背刀跑了不成?”
马心莹怒斥道:“你胡说八道!”
忽然间,秦梦瑶比溪水还要清澈,比湖面还要平静的双眸抬了起来,在她脸上转了一转。马心莹心头一跳,竟不敢与她对视,扭头望向马峻声。
马峻声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今日午后武昌府总捕头何旗扬来拜访我,从那时起,我就没再见过谢兄了。有谁看见过他吗?”
☆、第七章
靳冰云立在庞斑身畔,凝视着夜空中接近完美无缺的圆月。方夜羽和楞严站得远远的,生怕打扰了他们。
她的清姿丽色中,凝结着深深的哀愁。就是这一抹愁容,让她比师妹秦梦瑶更像言静庵。
每个修习静斋心法的女弟子最终都会具有一种相似的超凡脱俗气质,每个人都像是静斋初祖“地尼”的化身。她不知道修习它是好是坏,但她喜欢言静庵,喜欢慈航静斋。八岁之前,她一直专心剑道,从未想过未来还会有其他可能。
一个令她痛苦不堪,欲舍难分的可能。
马上要到今年的中秋了,她已陪庞斑度过了十个中秋,已十年没有见过言静庵。
庞斑忽然道:“天亮之后,我会启程去找浪翻云,和他完成那场宿命的决斗。上天注定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人能够活下去,冰云,你希望我们谁能得胜呢?”
靳冰云美眸中掠过一阵惹人怜惜的迷惘,问道:“你是否已杀死了风行烈?”
这是他们师徒会面以来,她对庞斑说的第一句话。
庞斑有点愕然道:“冰云何出此言?”
巨大的痛苦几乎将靳冰云吞没,让她几乎没办法把话说下去,但她仍坚持着说完:“炉鼎不死,魔种难竟全功,你又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挑战浪翻云?所以,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已杀死了风行烈?”
庞斑面容转冷,终于冷哼一声道:“没有,你放心吧,他活得不知有多么自在逍遥。”
靳冰云微微一震,轻声道:“难道双仆竟然失手了?”
庞斑冷冷道:“不但双仆失手了,连解语摇枝他们也失手了。”
靳冰云失声叫道:“怎会如此!”
这并不是说她希望庞斑杀死风行烈,而是因为此事与她关系太大,不问也不成。她忍耐着撕心裂肺的愧疚,欺骗了这白道中彗星般崛起的青年高手,帮助庞斑修炼当世无敌的魔功,既是因为她爱上了庞斑,心甘情愿帮他闯过情关,也是言静庵和庞斑在二十多年前有过一个约定。
她就是庞斑提出的约定条件。
庞斑发现炉鼎未死之后,立即抛下她,前去解决这件事。她痛苦万分,却什么都做不了,从知道庞斑遣黑白双仆去追杀风行烈起,她就没再打探过他的消息。
风行烈必须要死,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样,即使她出口求情,庞斑又怎会因她而放弃?
“道心种魔”本就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险路,庞斑不是神仙,当然有失败的可能。如果现在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空,风行烈没有死,庞斑的道心种魔大法也没有练成,那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
这样的事情,她是绝无可能做第二次的了。
庞斑向旁看了一眼,方夜羽心领神会,走上前来道:“风行烈身旁有个神秘人物护送,我们怀疑他是八派联盟培养出的种子高手,在江湖上有‘医仙’之称。此人十分年轻,但武功非凡,已臻先天之境,花护法他们四人围攻他一人,也没能从他手上讨到多少便宜。花护法和强老师更是重伤而归,这人也受了不轻的伤。”
“不过,师尊让夜羽不要再去追踪风行烈,给他疗伤的机会。”
庞斑眼中闪着愉快的光芒,轻叹道:“冰云明白了吗?中土果然能人辈出,此番东来,收获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些。”
靳冰云心底一片空茫,不知是悲是喜,冷冷道:“那你打算怎样?”
庞斑淡然道:“冰云你最好期盼浪翻云得胜,若活下来的人是我庞斑,我会首先找上风行烈身边的人,试一试他的深浅。然后黑道白道一路挑战过去,瞧瞧静庵为中原武林争取了二十年时间,他们培养出了怎样的人才。”
没有人比靳冰云更明白庞斑取胜的后果,那将导致重演当年的悲剧局面。赤尊信逃了,乾罗也逃了,浪翻云被誉为唯一有可能对抗庞斑的人,他若败给庞斑,方夜羽的大计将会一马平川,无人可阻。庞斑的确无心亲自参与争霸天下的游戏,但只要他胜了,参不参与都不重要。
靳冰云对此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庞斑退隐二十年的交易筹码,她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
言静庵尽了力,她也尽了力。
她忽然想,那个从未谋面,被言静庵亲手教导出来克制庞斑的师妹,会是什么样子?她是否知道她还有一个师姐?
庞斑柔声道:“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开心些吧。世间的一切事均有因果,人的一生在妥协和自在中度过,我已经完成了对静庵的承诺,该做二十年前未做完的事情了!”
靳冰云亮得异乎寻常的目光转回他脸上,幽然道:“庞斑,你在做这些事之前,可否先去静斋,见师父一面?难道二十年来,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庞斑微微一愣,摇头道:“对不住,不可以。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命运,冰云无需多言,即使对手是静庵,也只有一次动摇我的机会而已。天快要亮了,等我们赏完日出之后,让夜羽送你回武昌去。”
方夜羽退开一旁,心中涌起对这名义上的师妹深深的怜悯之情。
他甚至不愿去想此时她精神上遭受着怎样的折磨,她放低身段恳求,仍无法打动庞斑的心。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舍得放下言静庵,只有庞斑可以。他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对旁人无情,对自己也无情。
花解语等人带伤返回时,方夜羽惊骇莫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须知这四人同时出手,有资格挑战包括庞斑在内的任何一个高手,孰知竟会无功而返。花解语与强望生的内伤更是沉重,方夜羽不敢大意,立即将此事禀告庞斑。
庞斑查看了二人的伤势,沉吟许久,命他撤回对风行烈的追踪,暂时不要再管这件事。
方夜羽心知师尊对这个神秘高手动了心,打算亲自出手,便依言撤回飞鹰,转而全力以赴对付逃亡路上的怒蛟帮主上官鹰。
收到发现上官鹰踪迹的传书后,他命令新近投靠自己的“十恶庄主”谈应手和“逍遥门主”莫意闲率属下前去围剿,力求将上官鹰、翟雨时和戚长征三名后起之秀一网打尽。
靳冰云漠然注视天际,方夜羽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相同的方向,但他的心不在这里,他心心念念盘算的是——与怒蛟帮的战况究竟怎样了?
朝阳几欲破云而出。
戚长征刀锋横扫,爆出朵朵刀花,替翟雨时挡着谈应手大手的一击,自己却因变招仓促,后劲不足,被谈应手震得向后飞跌。
上官鹰矛尖刺到谈应手的后腰处,蓦地,谈应手高大的身形自上官鹰眼前消失,长剑长矛同时刺空。
四周怒蛟帮众的怒骂声越来越微弱,他们不过是江湖上的普通好手,无力抵御十恶庄和逍遥门的围攻,遑论其中还有莫意闲这种黑榜高手,凭悍勇之气反抗了一阵之后,渐渐被屠杀殆尽。
莫意闲长笑声响起。
翟雨时心中升起绝望的情绪。
凌战天还在路上,浪翻云始终不曾现身,可见自己推测的没有错。只有在庞斑决意亲自出手对付浪翻云的前提下,谈应手和莫意闲两人才敢公然追杀怒蛟帮的帮主。
三人联手应付谈应手已是吃力,等莫意闲加入战团,战局顿成一边倒的形势。
莫意闲肥大的身体摇摆不定,使出与身形绝不相称的灵活身法,进行狂风暴雨般的狂猛攻击。谈应手配合得天衣无缝,招式沉凝刚猛,每一击都令对手难以招架。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戚长征等人顿时溃不成军,无法继续合击之术。
一声沉闷的爆响。
戚长征舍命挡在上官鹰身前,刀锋硬格莫意闲的肥掌,口中鲜血狂喷。
谈应手瞅出便宜,五指并拢,抢入戚长征溃散的刀势中,一掌拍断了他的右臂。戚长征单刀立即落地,脸色也变得煞白。谈应手暗叫可惜,若非他要避着上官鹰的长矛,下一刻就可把这小子的一条臂膀硬生生拧下来。
戚长征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连他都无力支持,上官鹰与翟雨时更是不济,眼见就要伤在敌人迅猛的攻势之下。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谈、莫二人同时变了脸色,谈应手不及回身,厉喝一声,“玄气大法”提升至极限,双掌向后一拍,掌心中感到火烧般的灼痛。与此同时,莫意闲折扇滑出,向身后疾挑,碎石飞溅,折扇被震得颤动不已。
逼得他们同时回防的暗器,竟然只不过是两枚普通的小石子。
上官鹰趁机拉住戚长征,与翟雨时疾步后退,拉开与敌人的距离。一个人影迅疾无伦地插进他们与谈、莫二人之间,将他们挡在身后。
这人容貌俊秀,气质出尘,容貌却非常陌生,并非他们猜测的“覆雨剑”浪翻云。
戚长征看到他的侧脸,愣了一愣,失声叫道:“是你!”还未等翟雨时发问,便主动交代道:“帮主,雨时,他就是那位有医仙之称的慕兄弟!”
孤竹等人见谈应手突然停手退开,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跟着停下。怒蛟帮的帮众只剩下不到十人,人人带伤,聚拢到上官鹰身边。
风行烈亦于此时缓缓步出,走到怒蛟帮一方。
方才他与慕典云沿着踪迹一路追来,正好见到怒蛟帮大落下风,上官鹰命在顷刻。慕典云听说那胖子是飞鹰的主人,另一方则是怒蛟帮主,吃了一惊,立即出手救人。幸好谈、莫两人均未晋入先天境界,被他两枚石子迫退,上官鹰方免于横尸当地的下场。
谈应手的情妇燕菲菲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双美目亮了起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两个不知从何处钻出的美男子。
翟雨时反应极快,踏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救过梁兄弟的慕先生!”
戚长征叫出慕典云身份,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慕典云瞪了他一眼,问道:“贵帮帮主在此,浪翻云浪大侠呢?”
戚长征右臂折断,软软垂在身侧,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些气恼地道:“看也知道不在吧!不然我等怎会如此狼狈,下次见到浪首座,我一定转告他,慕兄对他仰慕已久,每次见面就要提他一次。”
翟雨时望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谈应手,道:“慕兄想来不太清楚江湖上的消息,才会奇怪浪首座为何不在这里。据雨时的猜测,庞斑已决定与浪首座决斗,只怕浪首座此时无暇来援救我等。”
慕典云蹙眉不语。
他受伤不轻,生怕庞斑再派追兵,那时自己和风行烈就要一起完蛋了,遂冒险在武昌南面搜索怒蛟帮的行踪,希望能够遇上浪翻云。本是无头苍蝇般的寻找,幸亏风行烈江湖经验丰富,真被他缀着十恶庄的人一路找到上官鹰,不想人是找到了,浪翻云竟没和帮主共同行动。
他们临时改变主意,才会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否则,眼下上官鹰等人的尸体都已凉了。
魔师宫的势力竟已强到这种程度?
无人说话,敌我两方均陷入短暂的沉默。谈应手与莫意闲对视一眼。
逍遥门副门主孤竹的飞鹰追踪之术天下无双,魔师宫搜索风行烈多次借助他们的力量。他二人当然知道护送风行烈,并重创魔师宫中高手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医仙”。
他们素来贪生怕死,既然方夜羽吩咐不必再管风行烈的事,那明知风行烈就在眼前也不会多事,免得激怒了这足以跻身黑榜的难得高手。
谈应手干咳一声,淡淡道:“足下既然不是怒蛟帮的好朋友,就请自便吧!”
这样客气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已是数十年没有的事。
慕典云也不理他,心想怒蛟帮也不是只有浪翻云一人,便问翟雨时道:“既然浪翻云不在,那么贵帮的凌战天呢?你们联系上凌战天没有?”
翟雨时一愣,望向上官鹰。上官鹰老老实实地答道:“联系过了,但不知凌副座何时才能赶来。否则我们也不会被人追追逃逃,最后做困兽之斗。”
慕典云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淡然道:“我的确算不上怒蛟帮的好朋友,不过,飞鹰是逍遥门之物。莫门主用鹰儿追了我等一路,这笔账可以不算的吗?”
莫意闲心头一凛,以为慕典云竟能认出那是逍遥门下的飞鹰,却不知厉若海对江湖事了若指掌,这些事风行烈自也知道。
他被敌人点名问话,若不作回应,会被人看不起,折扇一晃,阴恻恻地道:“阁下武技非凡,却忘了自己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