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只是不干,自己计算了活儿的钱,只要师傅算给他便走。因他寄宿在师傅家里,又在那里吃饭,师傅不理会,只等他回心转意。谁知他第二天起了,却也不干活,去外边逛荡了半天,仍回来,向师傅结算工钱。师傅和其他徒弟见他,就跟见一只死癞皮狗一样,任百般折腾,也不搭理。那三春使了一计,掏出一个打火机,把刨花给拢了一堆,威胁道:“再不理我,我便烧了这房子。”见无人应声,便将刨花在屋里点了,火花哗啦啦蹿起。惹得那师傅又惊又怒,和其他两个徒弟,几只脚踩了火,再将他连拖带推赶出门去。三春无赖道:“你等着,不给厉害瞧瞧是不走的。”
那师傅的老婆知了,忐忑不安,让师傅早点把这瘟神打发了。师傅的怒火也渐渐转为后怕,次日叫徒弟把他叫来,按照他计算的工钱,打发了去,叹道:“收徒弟没眼神,却收了只狼狗,就当被狗叼了去!”三春拿了钱,也不回家,就在镇上第九中学边上,租了间房子,住了下来,每日里跟那厮混的学生一起打桌球,玩纸牌,吃吃喝喝。不多几日,口袋里就要空了,一次在市场边闲逛,见一个妇女提着一篮子蛏子在叫卖,虽是简单,却生意不错,三春灵机一动,问了价钱,问了赚头,又到码头逡巡了一阵,有了些主意。不久,到房东那里借了一个篮子,一杆秤,凌晨到码头批了蛏子,到市场边上赶了早市。因没有正规的摊位,三春只是在市场边上的台阶上叫卖,好在他嘴巴颇能煽乎,居然卖出了一大半。回来睡了一觉,傍晚十分,又把剩下的蛏子全清了出去,赚了几块钱。有了活路,当下心中十分得意,在校边的“渔民之家小炒店”要了一瓶啤酒、两个小菜,自斟自饮起来。恰一个打台球认识的学生哥来店里吃面,被三春见了,叫道:“过来过来,请你吃酒!”又大声叫道:“老板,再来个杯子。”学生哥受宠若惊,道:“发财啦?”三春道:“今天做生意赚了!”学生哥道:“什么生意,两天没见你就发了?”三春道:“做海鲜生意,今天一试手,发觉钱好赚,你要想赚,别读书了,跟我混。”学生哥敬了三春,佩服道:“来来来,借你的酒敬你,以后多提携哥们!”三春劲头上来,道:“行,你以后就叫我大哥,我认你小弟,大哥发财了,就把你从学校里解放出来。你这个破九中有什么好读?我在县里读十中都不想读,书读得多没用,有钱花是硬道理。天天有酒喝,就是当神仙!”当下又叫了一瓶酒,又叫了一个菜,且吃且侃,又把自己教训了木工师傅的事儿说了一遍。学生哥道:“我那学校宿舍要关门,先走!”三春拉起他的手,嘴巴凑近他的耳朵道:“你要走,大哥就不留你了,记住,要发财,找大哥!”学生哥诺诺而去。三春把残酒干了,剩下的几个花生米一并倒进嘴里,叫道:“老板,结账结账!”付了钱,心满意足去睡了。
如此这般,前几日干得起劲,干了半个月,每日赚的也只够烟酒钱,渐渐厌了。发财梦只是一时的感觉,要真落实却不容易,再也不请人吃酒,有时候睡上一两天,再出来做一次,再也没有刚开始的兴奋。恰被市场正规摆摊的盯上,怪三春抢了生意,叫了烂崽来赶他走。那烂崽来了一次,恰三春那天歇了,躲过一次,又来的时候,盯梢的人报信去,三个烂崽赶来,不由分说,抢了三春的杆秤,往膝盖上一磕,活生生折断,又把那一篮蛏子踢飞,散了一地。三春一见气势,知道来者不善,想溜,却被当头大个子一把推倒在地。三春急道:“妈的,干吗打我!”大个子烂崽道:“不是打你,要打死你,谁让你在这摆摊了,有办摊位吗?”一脚朝三春扫了过去,三春用双手挡住,哀求道:“大哥,饶了我,下次不敢了!”三个人拳打脚踢,旁人迅速围过来观看,当中有一老汉认识烂崽的,叫道:“这后生可怜,饶了他吧!”三春见有人做主,忙一骨碌起来躲到老汉背后,叫道:“老伯救我,我是被爹娘赶出来没饭吃才在这里混的,你让他们别打我!”老伯说:“别打别打,好说好说。”当下顶着老伯的背,慢慢退到路口,一溜烟跑了。烂崽喊道:“再过来,断你脚!”当下路人俯身把踩烂或没踩烂的蛏子捡入自己的菜篮,散去不提。
福寿春 5(3)
那三春本来就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又遭烂崽一顿痛打,当下回来收拾一番,因那篮子和杆秤都是向房东借的,又不想赔钱,便偷偷溜回家了。常氏去县里做了保姆,家里如那一出没了主角的戏,轮着坐庄,或者李福仁烧饭做菜,或者雷荷花带了身孕也忙灶台。那三春回来时正是一家人在吃晚饭,雷荷花叫道:“快来吃饭。”三春瞅了瞅桌上几盘残菜,摇头道:“这菜怎么吃呀,不吃饭了,我去买酒来吃。”放下行李家伙,取了一个瓷缸,去外头买了五角散装啤酒,又买了一纸包花生米,凑桌上吃了。李福仁早听说了三春大闹他师傅家的事,一口气憋在心头,问道:“你去做工不做也罢,却要火烧了师傅家,有这事?”三春撇嘴道:“烧却也没烧,教训他一番罢了,也不看我是什么角色,整天当狗一样使唤我!”李福仁怒道:“师傅辛苦教你,却没好报,你莫不是狼狗养的!”三春吃着酒,慢条斯理道:“你不懂,我是不想在他手下混,我要做大生意去。”李福仁心里愤恨,嘴里再也骂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丢了碗走出去,眼不见他,心里的气才落了下来。三春见他走了,对着桌子上二春、细春和雷荷花道:“老头就是不懂,偏要我去跟着木匠,外面有的是大生意做,要是有谁给我本钱,我非要发大财给他
瞧瞧不可!”当中三春文化程度最高,众人都半信半疑,只听他说,不做言语。
三春在家呆了几日,因父子多有龃龉,呆不下,听得常氏在县里某某家做保姆,便找了上来。常氏每日里四五点起床,赶了早市,把那中午的菜买了,回来做了稀饭,早餐以肉松、黄豆、榨菜为配菜,待主人吃了早饭上班去。又喂了婴儿,哄着睡了,那常氏只是爱干净,把家里衣服、杂七杂八的物事整日洗个不停。待到十点钟,做了午饭,叶华十一点准时下班,吃了饭,午睡到一点半,又上班去,晚上五点半准时下班。男主人高先生因做生意,在家不在家没准。日日如此,常氏虽忙,却也乐在其中。正是下午时光,常氏哄了孩子睡觉,正在洗刷刷洗刷刷。那三春寻到了这里,敲了门,常氏惊道:“儿呀,你怎寻到这里来了!”三春道:“说你来这里当保姆了,我过来看看条件如何!”常氏迎了进来,道:“好呀,好呀,是个好人家。”三春进了屋子,左右打量一番,道:“为了赶过来看你,饭都没吃呢!”常氏道:“哎哟,那肚子可饿坏了,待我煮一碗面条与你吃了先?”三春道:“随便随便!”
那常氏手脚麻利,将那细面放沸水中烫了,再拨几块午饭吃剩的肉片,一并在锅里拌了,只片刻,便端了出来。那三春三口两口,便风卷残云吃了半碗。常氏道:“是饿了,慢慢吃,别噎了。”然后问了三春的来历。三春吧唧吧唧道:“我那师傅对我白眼相待,整日里给我找麻烦,我不堪忍受了,便辞了工。你猜我去做
什么了,在市场做海鲜生意,好有赚头,开始做顺了,正要赚钱,来了几个烂崽赶我走,全是不要命的,踢翻了我的摊子,不让我干,本钱都折了。”常氏啧啧痛心道:“哎哟,可有受伤?”三春道:“还好早躲开,受了点皮肉伤,不碍事!”常氏道:“回来就好,别再跟烂崽计较,那些都是没爹没娘不要命的!”三春剔着牙道:“我回家,爹还怪我呢,恨不得我在外面给人剁掉吃了,别再回来!”常氏道:“你别理会他,他就懂得跟孩子计较,不懂疼人!”那三春吃得凶,完了连打饱嗝,对常氏道:“你把碗洗了去,省得让人看到我在这里吃食。”又在屋子里端详溜达,道:“娘,要是有本钱做生意,凭我的脑子,是可以发财的!像这种小洋楼,也不是住不起!”常氏感叹道:“是呀,就怪你长在农家,爹娘没有本事,让你发展不起呀!”那三春因也无聊,便一直闲扯着,一会儿婴儿醒来,又吹着口哨帮着哄婴儿。直至那叶华下班回来,常氏介绍道:“这是我三儿子,来看我呢!”三春也跟叶华打了招呼,就要走,叶华道:“吃饭了走?”三春推辞道:“不用不用,外面有朋友一起吃饭。”出得门来,又从常氏那里要了几块钱,当下在县里厮混。隔一二日,又到常氏那里蹭些吃的,常氏每次只是心疼他肚子饿了,也不问他究竟干什么。
福寿春 6(1)
清明过后,山色新绿,布谷鸟在山中死叫死叫,声音透亮地传了来,更有那黄雀就栖息在村中马尾松上,天不亮就叫醒人家。而土里也有氤氲的暖气传到脚板上。那说书匠李兆寿的脚趾一遇春气,便起潮肿,吃了晚饭,便到了李福仁那院子的天井里,掰了一片芦荟,取那脂膏涂抹。李福仁正思量去合作社里买谷种,李兆寿传讯道:“今年来了杂交新种,都赶早去买了!”李福仁道:“那新种说是产量高,没有种出来一两年也不知道,以前有新种,也有好的,也有反而差的,所以也不敢全买新的。”李兆寿道:“八号杂交最稳定,你可种一半。”李福仁道:“正是,去年下冬办了二春的喜事,花了五担谷子,还欠他叔两担呢,今年可不敢大意!”李兆寿道:“怎会吃了五担,是酿酒吗?”李福仁道:“酿酒用了两担,那流水席吃的米多,三四天亲戚邻居轮着吃,山都会吃空。”正说着,安春叼了一根烟进来,吐了一口烟雾,对李福仁道:“你要撒种子,把我的也一块撒了!”李福仁道:“下冬我给你撒的种,现在又要我来!”安春不屑道:“就我那两分地,单撒种多麻烦,你只不过多撒几把,种子钱回头我算给你。”李福仁道:“你今年也要种点糯米和粳米,要不做糕又要到我这儿拿。”安春道:“随便,你撒什么种我种什么谷子,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吗,你说是吧兆寿伯!”李兆寿笑道:“你爹也老了,多一分活多一分累,你也体谅他。”那李兆寿把光脚搁在凳子边沿,往那泡肿的指甲盖下涂芦荟汁儿,安春岔开话题道:“你这脚趾,得到医院看看,那里的药管用,年年涂这芦荟汁,好不了!”李兆寿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开玩笑,我又不是富贵人家,也不是退休干部,提起医院两个字,不让人笑死。不瞒你说,活到这个岁数,那医院长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咱们要是实在过不去,到诊所拿两个药片已经是不得了了,哪里麻烦得了医院,你嘴上说说过瘾罢了!”李福仁道:“你理他做甚,他只放空炮。”又对安春道:“种子我来撒,那田你自己也该去翻了。”安春道:“翻他做甚,我叫了老八的牛给我去犁,多省事!”李福仁道:“犁田你要钱给人家,自己拿锄头翻他一两天,又不累!”安春反驳道:“牛能干的事还用人去干吗?
真是老脑筋,现在外边都是拖拉机来耕,人家国外的农民都不用自己动手,都是机器。”李兆寿笑道:“都用机器那都不是农民,全做工人了!”安春闲扯着,从前厅踱到厨房,见灶上有一根黄澄澄的螃蟹钳子,便扔了烟蒂,拿钳子啃了起来。李兆寿叹道:“不单是他,这后生都越来越不像话,干点农活跟要他去死一般,不似我们,把田地当了命根子一样做!”李福仁道:“正是,当年拦海分了田,我好比捡了一条命,都活过来了。这后生勤奋的也有,单说安春,就是一个懒字当头,他娘惯的。”安春吧唧吧唧从厨房出来,听了分辩道:“也别说我懒,田地能种出几个钱呀,凡有点出息的,都不会在地头上干了!”李福仁辩道:“你是农民,不种田能干吗?人要勤快,批上十几亩地,什么钱都赚过来了!”安春道:“你别老当我是农民,我迟早能吃快活饭的!”李兆寿道:“这安春说得也有道理,如今副业多,赚钱的门路广,后生难怪不肯种地!”李福仁道:“门路多不勤奋也是白搭,我们种的粮食都是能吃的,实实在在的口粮,比什么都强!”安春问道:“娘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李福仁道:“她只每月标会回来!”安春道:“听说三春到了她那里,别赚两个钱都让他挖空了。”李福仁道:“恐怕被他挖空哩!”安春道:“娘回来了可叫我一声,我有事找她。”说罢便摇摇晃晃闲人般去了。那李福仁家里有七分地,加上安春的三分,整有一亩,恰要五六斤谷种。又因那糯米和粳米种得少,撒起来不方便。那李兆寿脑子灵光些,道:“何不两家归置起来,糯米种子由我撒了,粳米种子由你撒了,到时候秧苗互相用,方便些。”李福仁道:“亏你想得出,有道理。”谷雨时分,李兆寿便把种子早早撒了,又早早拉了细春一道去把田地翻了,撒了草木灰。那细春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上山掏鸟,下河捞鱼,耍玩了几年,去年十六岁,就吃了面蛋,过了成人礼。李福仁想着头三个儿子都不愿做农事了,就想让细春帮自己的农活,省得自己干不动了,那田地又荒去。哪知细春也有意见,道:“他们都不干农活,你偏让我干!”李福仁道:“你若肯念书,有工作,将来也许能不晒日头;你又不念,若又不学农活,只能变成坏崽!”因此便跟牵牛一样,把他牵在自己身边。那常氏又心疼,道:“儿子若不愿意干,你就不要勉强他干了!”李福仁恼道:“头三个儿子都你管,都懒字当头;细春我带着学好,你还干涉,你能一辈子都让他吃奶?”常氏道:“你别这么说儿子,后生不都这样,那二春去了广东赚了那许多钱,又怎说懒?”李福仁道:“要不是我当初不给他吃饭,饿他几天,他后来能自立?儿女是打出来的,没你这般宝贝一样疼!”常氏嘀咕着不服气,却也不再争执。
福寿春 6(2)
李福仁顺道去看了看安春的田地,去年下冬的稻茬仍在,那早春的地气一上来,全都发了新叶,便去催安春。安春道:“来得及,老八的牛累病了,好了便来。”李福仁又踱到老八的牛栏去,看了那牛,牙口老了,确实没力。李福仁解放前给地主放过牛,颇知习性,看了那牛的眼神,自语道:“老东西可怜!”老八从边上粪池出来,系着裤腰带道:“它老了,干一两天就得歇着!”李福仁道:“我早时给地主放牛。这么老的牛一般就无用,要不闲着,要不杀了,到田里拖不动犁倒更麻烦!”老八摸了摸牛角,道:“正是,可惜我不是地主,还要它干活。”李福仁笑道:“它也是命不好的牛哩!”老八道:“下辈子让它投胎到富贵人家去吧!”原来那老八是五保户,孤寡一人,生计还得指望牛呢!
闲话少叙。且说这一日,凌晨,天色朦胧淡亮,李福仁便已起身。只有不知藏在何处的叽喳鸟叫,让人晓得这是天快亮了。李福仁先去秧地把秧苗拔好,扎了一束束码在竹筐上,挑到田里,均匀扔到田间。此时才值天亮,先是天边一派通红,俄而憋得红红的日头才懒懒升起,天地间一下子豁亮,沿着水洼地跟涂了红黄色一般,人在画中了。而鸟鸣声更加脆亮杂乱,四面八方,不晓得在说什么,但晓得它们也相当激动。李福仁干完这一出活儿,便返回去吃早饭,寻思把细春叫了一起插秧。还没到家门口,被鹭鸶嫂一把逮住,嘶声道:“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