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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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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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干净,明儿一大早他们就走,正好给警犬住。 
冬天昼短,还没把垃圾狗屎撮出去,天就黑了,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刮得孩子抱着肩直蹦,谢萝心疼得打开铺盖把他裹在被窝里,对丈夫说:“咱们得快点!” 
等到铺上稻草,领回冰凉的晚饭,弯弯的月儿已经升上树梢。狗舍只有一扇门,开着门太冷,关上门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萝不知怎么办才好,丈夫不慌不忙出去拾了几块半头砖码在墙角,搓了几个草把,掏出火柴点着火,不一会儿,铝饭盒里的菜汤窝头就咕嘟嘟冒泡了。他点起一支烟欣赏自己的杰作。臭烘烘的狗舍里弥漫了菜汤香气,稻草和劣质烟卷的烟气,跳跃的火苗把变了形的人影投在泥坯墙上,孩子在软软的草铺上打着滚喊着:“暖和了!亮了!” 
“像不像二十世纪的山顶洞人?”丈夫苦笑道,逗得谢萝也笑了。 
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半湿的稻草发出一蓬蓬浓烟,狗舍没窗户,呛得三口人不停地咳嗽流泪。谢萝用袖子擦去孩子脸上的眼泪鼻涕,却忘了自己满身尘土,擦得那张小脸变成个花狸猫。丈夫一脚踢开门,刺骨的寒气又跟着进来。 
“快关门!”谢萝喊道。 
丈夫慌忙用砖头压灭了余火,关上门,阿Q式地说:“劳改农场还给了一扇门,咱们到底比几万年前的老祖宗强!” 
真是书呆子啊!饥寒交迫的时候还去追忆老祖宗。不过阿Q式的处世法也是老祖宗的遗产,几千年来人们就靠着麻木不仁才能在各种苦难中生存,太敏感的人都活不长,敏感的同义词便是脆弱。脆弱者不是成了尸体便是成了精神病。据铁丝网外传来的消息:当前只有炼尸炉和精神病院“客满”! 
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呼呼地摇撼着这间小小的狗舍,一条破棉被覆盖着这个右派家庭,夫妻俩把孩子放在中间,尽力用自己的体温保护他。孩子劳累了一天,轻轻打起呼噜。丈夫伸出胳膊搂着谢萝的脖子,感慨地说:“结婚十年,算一算,在一起度过的夜晚也就一年吧!” 
还没等谢萝答话,远处响起一阵尖利的嗥声,孩子机灵一下醒来叫道:“爸爸!我怕!” 
细细听去,不像狼嗥,叫得有板有眼,依稀听得几个词儿,狼可没有那么大能耐。谢萝终于听了出来,九斤黄在唱《十八摸》:“一摸……二摸……三摸……”   
鸡窝 五(4)   
男人接见过夜给鸡窝组刺激不小,特别是正当青春妙龄性欲旺盛的九斤黄,用老母鸡的话:“这个娼马子是辆垃圾马车,上个十几口子都不怕,人家本钱过硬!”几个档次高一点的“鸡”瞧不起她,说她贱。九斤黄恬不知耻地说:“贱?干哪行,都得练习,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离了男人,下边的蝴蝶儿长上了怎办?”进了劳教队,吃食次,干活累,她都能抗过去,就是当尼姑寡妇的滋味受不了。谢萝的丈夫来过夜,好像用慢火细细地熬煎她的全身,她躺在炕上,一闭眼演电影似的尽是一男一女干活的镜头。半夜过后,她忍不住了,腾地坐起来,大声唱起淫秽的小调:应该让那男的知道,这里有更年轻更香更美的鲜花等着蜜蜂儿采呢! 
九斤黄的嗓子带点鼻音,又粘又腻,白天听来还有点性感。在这凛冽的冬夜,远远飘来只给人留下恐怖。谢萝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丈夫小声说:“听!她换词儿了!” 
“半夜里,面朝东, 
眼泪汪汪落在胸; 
别人相思想到手, 
奴家相思一场空。 
…… 
结识私情姊妹俩, 
两朵鲜花哪朵香? 
葵花开来空长大, 
桂花虽小满园香。 
…… 
天上乌云载白云, 
地上白马载将军; 
路上大车载白面, 
我姐肚上载郎君——” 
孩子问道:“妈!这是谁?她唱的什么?大灰狼在肚皮上不会咬人吗?” 
谢萝紧紧捂着孩子的耳朵:“别听!那是个疯子,一会儿警察叔叔就会来治她——” 
方队长干什么去了?小郎睡死了吗?怎么不来管一管?孩子听到这些词儿有什么好处?她绝望地对丈夫说:“以后别带孩子来接见了,你瞧瞧像不像疯人院?” 
唱的那位真的疯了,唱几句就尖声浪笑一阵,桀桀地像夜猫子。人们终于惊醒了,院里响起女囚的叫喊、嬉笑和方队长、小郎的叱责。九斤黄在轰轰的人声中哑着嗓子大叫:“来呀来呀——姐儿长得白又白,肚皮好像大供台——单等郎君跪——跪——呣——”大概被一团臭袜子堵着嘴了。 
谢萝卷好铺盖,用自己的破头巾把孩子的头脸包好。拉开门,天空已变成淡淡的蟹壳青,一颗小小的启明星出现在上弦月旁。丈夫弯腰扛起铺盖,困得睁不开眼的孩子呆呆地站在一旁。爷儿俩就像那弯月儿和星星很快要离开她了,谢萝悲哀地说:“这一去又不知哪年哪月再见——” 
“等下次接见吧!”丈夫颠了颠肩上的铺盖卷,“下次来恐怕就不准留下过夜了,方队长还不吸取教训?” 
“都赖那个疯子——” 
“不,不,谁也不赖,赖咱俩的命,没遇上好年头儿!忍了吧!” 
一阵风刮掉了他的破棉帽,谢萝捡起来替他戴上。在灰白的晨曦中发现他的鬓边出现几绺白发。也就三十五六的年纪,便像个小老头了,难道仅仅是由于和尚鳏夫式的日子才使他过早衰老的吗? 
“要走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萝回头一看,小郎正伸出一只手:“交五毛钱!” 
“什么钱?”夫妻俩都懵了。 
“住宿费!” 
两人面面相觑,五毛钱对于这对贫贱夫妻说来不是笔小数目,猪肉才四毛钱一斤,何况昨夜住的是狗舍。谢萝气不忿:“住狗舍还得交五毛?” 
“住哪儿也得交,这是规矩!你要是挨了枪子儿,家属还得交子弹费哩!” 
丈夫放下铺盖卷,掏出口袋里的毛票和钢镚,数了又数,抬头说:“能不能少交点,交了五毛,我们爷儿俩就坐不上火车,一百多里地得腿儿着回去了!” 
“不成!”小郎不管那套。 
“大清早起吵什么吵!”队部门打开,探出头来的是方队长。三张嘴一齐向她叙说,她看了看吓得直哆嗦的孩子,叹口气说:“农场规矩不能违背,你交两毛五吧!” 
“怎么上账?”小郎不依不饶。 
“照原数上!” 
谢萝扛起铺盖走向号子的时候,一眼瞥见方队长正从衣袋里往出掏钱。 
九斤黄靠墙坐着,呸呸地使劲啐着嘴里的臭线头儿。谢萝纳闷:方队长怎么没请她进禁闭室?柴鸡告诉她:“冰箱”已经装了一个了。是谁!哈!你再也猜不着,是老“猪头”! 
芦花鸡最最靠拢政府遵守规矩,她犯了什么,会关禁闭? 
立功的是白勒克和澳洲黑。俗话说得好:“近人死在近人手。”世界上栽跟头的全栽在知根知底的近人手里。鸡窝组分两大派:土鸡和洋鸡。这三个全是属“洋”的,活动范围、来往客人,有不少交叉重叠,甚至彼此隐秘部位的特点都从共同的狎客口里了解得倍儿清楚。接见的时候,澳洲黑靠在铁丝网的水泥柱子旁,眼巴巴地看别人去见亲人,大包小包往回拿吃的穿的,心里像开了副食店,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齐全了。正在懊丧地掉泪的时候,三王队长喊三组接见。她透过泪眼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混在一群家属中往屋里走。那人背的旅行袋花纹斑斓非常显眼,不是牛皮、马皮,肯定是蛇皮,还肯定是东南亚的货色!她揉揉眼睛,擦去泪水:没错!这是个熟人!在“吓三跳”家里见过面!   
鸡窝 五(5)   
“吓三跳”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洋鸡”群中的名鸡,她的知名度首先高在容貌与身材都与华夏传统的标准相反。脸蛋沟壑分明,高高低低对比强烈,大脑门上横着一对卧蚕眉,大眼深陷,肿胀的鼻子下两片轮廓分明的嘴唇又肥又厚。偏偏爱的是浓妆,她扑的粉从肉色橙色到棕色,深深浅浅有五六种之多,额头下巴两腮鼻子,各个领域用各种特定的颜色;眼影的色彩少一些,也有三四种,主色是翠绿和明蓝;朱红的嘴唇四周还独出心裁加一道深赭石色的框,配上黑发黑眉黑眼线。这样一张抹得像梵高油画的脸顶在个酒桶似的身子上方,穿上鲜艳夺目的服装,能使初次见面的客人一照面就吓一大跳。待惊魂甫定细细端详仍会吓一跳。最后她一开口吐出深沉嘶哑的女低音又会吓人一跳。怪就怪在客人绝不至于吓跑,犹如喝烈酒抽大麻一样,吓人的色彩、容貌、声音都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叫人欲罢不能。许多猎艳者见了她就被牢牢地吸住了。她幸运地钓上一位东南亚的外交官,成了第×夫人。虽然夫婿替她办了改变国籍的手续,但是她依然关心祖籍的同胞。她家那间异国风情的客厅里每晚聚集着来自各阶层的客人,有买方,有卖方,男女老少各有各的打算。事成之后,双方都得向她孝敬。 
澳洲黑记得那天在吓三跳的客厅里,黝暗的灯光照着一对男女。小伙子穿了一件浅蓝的羊毛衫和一条雪白的长裤;姑娘是乳白雪克斯丁的连衣裙,裙裾滚一道宽宽的蓝绸边,脖子上蓝色的缎带吊着一块玉佩。在五色纷呈的人群中,这对清纯的中学生分外抢眼。听说小伙子的父亲是东南亚的华侨富商,特意送他回大陆求学。今天他上女劳教队来干什么?想到他的女伴,澳洲黑心里一亮:她便是自己身边的“同窗”芦花鸡呀!澳洲黑耳闻:芦花鸡“钓”的“鱼”大部分是十七八岁的华侨学生,仗着她小巧玲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迷住那些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他们生长在热带,周围大半是皮肤黧黑浓眉深目的番女,回国一见白皙淡雅的女同胞犹如暑天抿上一口冰淇淋,马上坠入情网,三言两语便能把海外老爸汇来的辛苦钱双手奉上。假积极的芦花鸡不知用什么暗号把这个傻瓜勾引来接见。澳洲黑顾不得擦眼泪,抬腿就去找方队长。 
白勒克进了接见室见到姐姐,带来的东西里当然没有她盼望的“44776”。她撅着嘴:“也不带点擦脸油来!” 
“这不是吗?”姐姐推过来一盒百雀羚一盒蛤蜊油。 
“咳!不会买那个——那个——”她见方队长进了屋,忙不迭住了嘴。 
“买哪个?”姐姐莫名其妙。 
白勒克一眼溜见对面一只手正递给身边的芦花鸡两个长圆形炮弹似的小瓶,大红盖子,贴着“44776美容蜜”的标签:“就是这个,瞧!人家都买了送来了!”她心想:芦花鸡的家属真知趣,知道应该送些什么。抬头一望:啊!是老熟人。脱口叫道,“×××!你怎么来了?” 
×××不提防被人认出来。一张脸立刻红得像煮熟的大虾,芦花鸡却吓得脸儿煞白。 
“你们都认识吗?”方队长用锥子似的眼睛盯着三个人,冷冷地说:“出来!到这边来!” 
直到全队接见结束,方队长才一个个“接见”了他们仨,芦花鸡排在最后,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露了馅儿,后悔在执行预定计划时没考虑到身边的两个定时炸弹。 
二十六七岁的芦花鸡天生一副长不大的模样,香扇坠似的五短身材几乎使人误认为只有十六七岁。她利用这一特长轻而易举占领了“老少会”这个阵地。“老”就是六十岁以上,“少”就是二十岁以下。这两部分男人拈花惹草想吃又怕烫,对于玲珑浮凸妖艳性感的异性只有欣赏的份儿,从来不敢上阵,怕应付不了,可是面对芦花鸡这样的“小女孩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伯伯叔叔大哥二哥,能够充当男子汉大丈夫,于是一个个心甘情愿地上了钩。芦花鸡只需天真烂漫地诉说自己如何命苦,父亲死后家里败落,母亲做挑补花无力供她上学……老老少少们就会发善心慷慨大方地掏腰包,答应供养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供她上学,感动她以身相报充当情妇。干了几年下来,芦家的面貌大改观。她乍进吓三跳的客厅时,穿的是一件彩色棉毛衫,连毛衣都不趁。后来,她成了吓三跳网罗的奇花异卉中的一朵白兰花,服饰虽然素雅,但都是海外带回来的名贵衣料。她家也从大杂院搬到一个小小的独院,五间披厦,客厅里挂着名人字画,酸枝木高几上供着宣德炉,墨绿丝绒的沙发上搭着白色镂空花巾,十分雅致。她妈在街道上尽义务当了个小组长,她在机关里安分守己当打字员,表面上这一家子是地道的良民,只不过表哥表弟叔伯大爷们来得勤一些,这也没什么,谁家没三亲两友?可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个华侨学生向家里要的钱太离谱了。海外的老爸原以为大陆崇尚艰苦朴素,儿子回国能学到点真本事,没想到成了无底洞,寄多少钱都不够花。老爷子起了疑心,打听了几个送子女回国求学的老乡,都说用不了这么多钱,便辗转托人送了封信给侨委。 
公安人员到居委会了解情况的时候,惊动了芦花鸡,她安排母亲当街道积极分子就是以防万一。这时她跟×××刚搭上,便不显山不显水地告诉他:要上姥姥家去探亲,什么时候回来再给他去信。×××乖乖地回华侨补校等女朋友的信。公安人员清查芦花鸡的嫖客时,没发现他。这尊财神被巧妙地隐蔽下来。   
鸡窝 五(6)   
芦花鸡的案子牵扯面太多,在分局呆了年把才弄清楚。正好文化大革命开始,华侨属于海外特务一类。这一下大大帮了她一把,她可是根正苗红的城市贫民,只不过受了资产阶级腐蚀而已。本来预审员觉得她出卖色相诈骗海外侨胞,又是惯犯,性质恶劣,应该判刑。用阶级观点一衡量,只判她三年劳教。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人过青春无少年,能有几个三年?尤其从事她这一行的。芦花鸡暗忖:三年期满再留场就业三年,我就成了个小老太太,想冒充小姑娘,脸上的皱纹也不答应了!不行!得想辙! 
起初她走的是正道:积极争取!她变成个六耳猕猴,自己一言不发,所有的耳朵都注意别人说什么想什么。每天一张汇报交给方队长。一年下来没起作用,反而发生一起“炸窝”,把她的组长给抹了,想来想去只得动用第二号方案。她在明信片的留言写了个“二”字,然后涂掉再接着写,给人一个改错字的错觉,顺利通过了方队长这一关。 
机灵的芦花鸡在被捕以前早就跟她妈商量好对策和暗号,芦老婆子看到这个涂掉的“二”马上按照预先商量的第二个方法筹办。如果来接见的是芦老婆子,这条妙计便八九不离十了。可惜×××痴心地等了一年也没等来女朋友的信,忍不住上芦家打听,看见桌上放着一张明信片,正是“亲爱的秀慧”的笔迹。芦老婆子忙上去抢,他已拿在手里,看到“慈渡劳改农场”的字样。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进了劳改农场? 
“一个坏小子追不上秀慧就陷害了她!”芦老婆子急中生智编了个故事。 
×××一听说自己深深钟情的小秀慧被人陷害,心疼得像挨了一刀。她是他的初恋,他做梦都盼着和她在一起,说什么也要亲自来见一面。芦老婆子没办法,只得由着他,临来时教了他一套瞎话,让他冒充芦秀慧的表弟。三王队长见这位“表弟”文质彬彬,先有三分好感,检查他带来的物件没什么违禁品,又顺顺当当放他进接见室。 
芦花鸡痛心地想:八拜都拜了,剩这一哆嗦,栽在白勒克和澳洲黑手里。×××太嫩,抗不住方队长这块老姜,不知妈告诉他多少,可千万别把底儿都交代了啊! 
一见方队长手心里的小药瓶,芦花鸡心里格登一下,绝望地想:二号方案吹灯了! 
小药瓶躲在“44776美容蜜”的炮弹瓶内,这种标着特务代号的擦脸油果真不是好东西。粗心的三王队长只是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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