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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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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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这边浇——这边——” 
“啊呀!屋里还有个人——” 
…… 
人们逐渐判断:起火的不是伙房,是离队部最近的值班室。谢萝的心格登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制作毛主席像章的工场!柳薇——柳薇怎么了?” 
“小平车呢?快!快!送她上医院——” 
“没车了!没有了!小平车都调去拉水了。” 
不一会儿,两个大值班一前一后地监视着一个人蹒跚地走出大门。走过队伍,大家才认出是林金生。她的脸几乎成了花的,一道道烟炱,一缕缕血痕,头发燎去一半,露出头皮。她伛偻着身子,背着一个焦木头似的人。那人浑身焦黑,只有一只光着的脚是惨白的,五个纤嫩的脚趾头还在瑟瑟地颤动。 
直到火被全部扑灭,女囚们才准许进去。工场已全部焚毁,包括全部原料和做好的像章。连毗邻的一组甲号也被烧掉一半。原来的大值班室只剩下水泥预制板的骨架,骷髅似的矗立在余烬之中。遍地是泥和水,满院子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一股子焦臭味直冲鼻腔。 
傍晚,柏雪从队部回到三组乙号。女囚们围着她,上上下下地审视,一根毫毛也没少,依然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怪了!她不也是工场里的一分子吗?火神爷为什么那么照顾她?其他两个烧得那么惨,她却嘛事没有! 
“没鼻子”关切地掸着她的黑衣黑裤,心疼地问道:“吓着了吧?” 
她摇摇头,不说话。还是那么阴郁,不过那苍白的唇边却隐隐约约露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狞笑。 
晚点名以后,林金生才从医院里回来。她只受了点轻伤,头上包了绷带,吊着一只左手。问她怎么会起火的,她茫然不知—— 
“我正在院子里扫地呐,屋里就柳薇一个人,轰地一下子,火苗就蹿了出来,真吓人……”她木讷地回答,“就数柳薇烧得惨……她还忙着抢搬像章……叫烟熏倒了……” 
“柏雪呢?” 
“她上厕所了……救火的来了,她才跑过来的……” 
厕所在院子的另一头。 
“小诸葛呢?” 
“他一早交了图纸就走了……” 
队部紧张地研究起火原因: 
“是气温太高,化学制剂自燃吗?” 
不对,还不到三伏天,摄氏二十多度汽油、酒精根本不会自燃起火。 
“谁放火呢?” 
林金生、柏雪、诸葛麒都被排除了。 
“屋里只有柳薇一个人,肯定是她不小心……” 
“不小心?哼,没准是她点的火呢!” 
“故意放火?那她为什么不跑?” 
“嗐!苦肉计呗!一点都没烧着,不就更露馅儿了吗?” 
节政委和方队长都摇摇头,觉得这种分析根据不足。但是这火也起得怪,难道真有鬼? 
处于昏迷状态的柳薇正躺在农场医院的病床上,不能为自己辩护。 
医院里的大夫多一半也曾经当过犯人。物伤其类,他们竭尽全力抢救这个苦命的姑娘。   
瓦妖 七(2)   
“她能上审讯室吗?”秦队长带了个武警来提柳薇。 
“您自己决定吧!”大夫让秦队长走进病房。吃了多年管教饭的秦队长也愣住了。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把这个插着好几根输氧、输液的橡皮管的焦木头弄回去;再说即使弄回去,能说话吗? 
柳薇的伤情使怀疑她放火的队长们动摇了。就算她用苦肉计,也没必要叫自己受那么大的罪! 
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成了慈渡劳改农场的一大疑案。据说女队的队长、大值班有一个算一个都受了处分。在那个年头,制作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章的工场焚毁,是多么严重的政治事件!何况还找不到首犯?据说上头曾经要追究其中唯一的一个右派——诸葛麒,他虽不在现场,但谁能保证他不使坏?节政委和方队长极力争辩:不能制造《十五贯》那样的冤案。上头恼了:“不处理他就处理你!”于是摘了节政委的乌纱帽。 
谢萝足足有半个月失眠。每天晚上,月儿从窗外探进头来,一缕清泠泠的白光,探照灯似的一寸寸移到炕上那个空着的铺位。她的心里便是一阵针扎般的绞疼。那个窈窕的身影好像还在擦着后窗户,还会低声对她说:“……今儿又有一张小条……” 
“嘿!嘿!”窗外传来两声阴鸷的冷笑。谢萝矍然惊醒:没有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发出这种可怖的笑声,只有她!是幸灾乐祸?还是存心报复?可是起火时她在厕所。不在现场就不能放火吗?一根导火索可以使炸药包在三分钟后爆炸!三分钟!足够让她走到院子那头的厕所了。 
谢萝把头探出窗外,寻找冷笑的人。只见满院子的月光,鬼影都没有一个。如钩的月儿挂在树梢上,像一个极大的问号:是谁?是谁?是谁? 
是她!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谢萝没有把她的推理告诉任何人。在劳教队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是惩治了凶手,柳薇还能恢复原状吗?   
瓦妖 八   
秋去冬来,春去夏来,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林金生、柏雪……都解除劳教了,新的女囚又陆续进了院子。惟有谢萝还留在这里,看来这辈子她想离开劳教所的希望是很渺茫了。算着日子,柳薇也该解除了,她回家了吗?她跟小诸葛那段姻缘怎样了? 
一天,在葡萄园里修埂埝,缺一把铁锹,谢萝在小郎的监督下,上工具房去取。走上土路,蓦地遇见一个熟人。短短的头发,黧黑的皮肤,敦实的身材…… 
“林金生!”谢萝忍不住招呼了一声。这个人从烈焰中把柳薇救出来,使谢萝对她增添了几分好感。 
假小子看见谢萝很高兴,但是她有点忌惮小郎。嗫嚅了一会儿,讨好地对小郎说:“我和柳薇就住在这儿……” 
小郎也挺好奇的,问道:“远吗?” 
“不远!不远!就是武警养狗的那间房。嗳!别瞧房破,还是方队长照顾哪!柳薇从医院出来就解除劳教了。她说什么也不回家,不上老残队!我跟方队长说,让我陪着她吧!队长们还怕我欺侮她!嗐!我还是个人呐!陪她是为了她真像我妹妹啊……” 
离女队不远,果真有一间小房。年深月久,这房子都陷到地下去了。进屋要低头,下台阶,却收拾得很整洁。齐着地面的窗户上挂着打了补丁的窗帘,看来是用旧被单改制的。窗户半开着,一个戴着白布小帽的人儿坐在炕上。谢萝弯腰一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这就是昔日那个比蔷薇还娇艳的柳薇吗? 
褐色、黄色、粉色的疤布满了整个脸。不仅头发、眉毛、睫毛都消失了,就连眼皮、鼻子、耳壳……凡是鼓出来的部位都烧掉了。眼睛像爬虫类的眼那样鼓着,不能眨动;鼻子是两个黑洞;牙齿白森森地呲着;膝上放着一双疤痕累累的小手,看去比正常的手短一截。细细端详,原来手指的第一二节都烧去了…… 
“进来坐坐!”林金生招呼她们俩。 
“不行!谢萝还没解除呢!叫队长看见就麻烦了!”小郎赶紧拦着,“就在这儿看看吧!” 
林金生放下一捆沿途捡来的干枝,擦了擦额上的汗,麻利地点起柴灶,坐上锅。几分钟后,粥就热好了。她盛出一碗粥,一口口地吹凉了喂柳薇。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好像面前还是昔日那个娟秀的姑娘。 
但是姑娘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窗外。她在看谁呢?谢萝一回头,一个高大英挺的汉子,正挑着一担青翠的芦苇走过土路,苇叶儿还往下滴着水。挑担人和被挑的苇子一样充满青春活力——是诸葛麒! 
小伙子走过这幢狗舍改成的宿舍,脚步儿就放慢了。谢萝以为他会放下担子,走进小屋,探望不幸的情人。 
但是没有,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两秒钟后,他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他知道小窗后坐着的是谁吗? 
他知道那不幸的人儿盼的是谁吗? 
为什么他这样绝情呢? 
…… 
多吃了几年咸盐的谢萝忽然醒悟了:也许是因为只要多看一眼,他心中那尊完美的雕像就彻底摧毁了?也许是美术家想让柳薇那美丽动人的形象永远活在他的心里吧? 
“喝一口!再喝一口!”林金生在劝那不幸的人。 
奇丑的假小子使谢萝觉得不那么丑陋了。无论柳薇的相貌怎么样,她仍是那么执著地奉献她的爱。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不同之处吧!假小子到底还是女人。 
“快走吧!”小郎有点着急了。 
谢萝回过头来看了最后一眼:一颗晶莹的泪珠正滚过柳薇那疤痕起伏的脸颊,无声地掉入粥碗…… 
1988年3月8日妇女节完稿于团结湖畔 
方城门     
金花鼠   
金花鼠 一(1)   
“不会借别人的牙?”——小金花鼠说。 
谢萝拿着个铁皮广播筒,急急跑下山坡。 
这里千沟万壑,一片灰黄,是黄种的华夏民族发源之地。千万年来,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一点一点地给大地“剃头”,把它的“毛发”削得干干净净。等到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来,肥沃的土壤几乎全被冲走,只剩下嶙峋嵯岈的岩石,一条条一道道,如刀砍似斧削,瘦骨支离地绵亘在地面上。 
谢萝搜索肚里残留的那点历史知识,依稀记得此地最大的那次“理发”,可能是在两千多年前。那时树木花草犯了弥天大罪,隐匿了曾为君王割股的介子推。靠人肉活了一命的君王恼了,一声令下:“放火!”于是连树带人一起火葬。谢萝一边走一边想:也许爬在树上的介子推,临死前也在后悔,自己当年干吗要那么做呢?她顾不得深想,得赶紧跑,广播完了昨天的生产进度,还有几百块湿砖坯等着她去翻呢。 
来到这穷山沟,谢萝不知交上什么好运,居然当了砖厂的宣传员。山沟的地面上没什么油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地底下是有利可图的,据说那里的煤层有四五米呢,雀尾山矿务局就此成立。新矿建井阶段跟打仗一样,需要一批敢死队,一般说,派劳改犯建井最合适。因为一来,活动范围大半在地下,管理起来大为省心,目前还没发现有人会“土遁术”;二来即使出几起事故,也不至于惊天动地,死几个人渣子,算不了什么。慈渡劳改农场的“二劳改”们(刑满释放留场就业者)在军代表的押送下来到这里,壮实的男性都上了建井队,只有小黑子曾光第和妇女们上了附属砖厂。 
砌地下矿井的甬道,修地面的建筑物,都需要大量的砖。砖厂日夜开工,还满足不了需要,可是一个壮劳力也没分给砖厂。砖厂的教导员看着新来的人,肚里打开了小算盘。报到的第二天,他就让原来当宣传员的男工下去拉砖坯车,叫谢萝上任。“这根麻秸杆病病歪歪地干不了多少活儿,让她来罢。”宣传员这个角儿相当令人羡慕:可以不参加体力劳动;可以有个小单间——宣传室;可以接近管教人员,消息灵通……不过谢萝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好运气到她头上都得打折扣。“女将”全都气不忿了,怎么这肥缺不给“内猫”(人民内部矛盾),倒给了“敌猫”呢?要知道她头上还戴着无形的枷呀!右派帽子未摘,还畏罪自杀,顶撞军代表,不认罪……数起来,她的问题够一巴掌。訾丽明、酆梨花纷纷向教导员汇报: 
“谢萝出了名的懒,成天软磨硬泡!” 
“宣传员能有多少活儿?得让她下工地!” 
“是啊!不是劳动改造思想吗?她的思想比谁都反动,更该多改造!” 
一心只想多出砖的教导员当然不反对一个顶俩,于是尽管谢萝单薄得风都吹得倒,也得挣扎着去完成每天的定额。 
在这像用巨大的齿耙犁过的沟壑山崖间,春天也来临了。草籽树种在只有一把土的石缝里顽强地抓紧时间生根发芽,一片土黄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鲜绿。清晨晶莹的露珠照例给小路两边的草叶树枝披上一层珠帘。不大会儿,谢萝身上那套再生布的囚服就湿了半截。石子和土块在她的破球鞋下轧轧作响,纷纷滚落到路旁的草丛和金黄的迎春花上…… 
突然,谢萝怀疑自己眼花了:一朵特别大的迎春花,好像长着两只黑眼珠。她放慢了脚步,觉得有点不对头。虽然这里阒无一人,但是春天的阳光明亮地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坡,决不可能出现什么树精山妖。自从在“方城门”女囚谢萝等一批“二劳改”们,由慈渡农场先调到宁城监狱。谢萝因得罪军代表被戴上铐子关进禁闭室。在复杂的心情下,她服了毒,差一点进了阴间地府的“方城门”。幸而被两位犯人医生救活。军代表愤而把这批“二劳改”发往雀尾山煤矿。详情见拙作《方城门》。前死里逃生以后,她就有点古怪,常常看到常人见不到的异物。起初她惊悸得不知怎样才好,一见到怪东西便大叫丈夫叶涛,把老实的叶涛吓得直冒汗。久而久之,叶涛睁大眼睛到处寻找也没发现什么鬼怪,就喝斥妻子:“别瞎说了!”谢萝挨了几次训,才知道这叫“幻觉”。从此,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再向任何人提起。现在她以为自己又犯病了,不再理会,继续前行。但是再跑几步,这朵花竟活动起来,迅速躲进嫩绿的草丛。谢萝站住了,好奇心促使她悄悄地拨开迎春花的枝条…… 
一刹那间,双方全被这意外的见面吓住了。在谢萝面前蹲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金花鼠,大概刚过了满月,金黄的茸毛上印着五条深棕的条纹,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和身子一般长,圆圆的耳朵,两只黑眼珠瞪得溜圆,像两粒小扣子。 
谢萝先恢复正常,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窝头,轻轻放在小金花鼠面前。它全身哆嗦了一下,嗖地钻进一块石头底下,继续用一只眼珠审视近在咫尺的敌人。谢萝静静地蹲着,烤过的窝头发出诱人的焦香,一分钟、两分钟,不知什么时候,小金花鼠一点一点蹭过来,一把抓起窝头,飞快地缩回石头底下。谢萝不动声色地又掰了一块放在地下。一会儿,它伸出脑袋,小红舌头舔着嘴,两只酷似人手的前爪捧起另一块窝头,一分为二地往嘴里一塞,两个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然后猛地往后一跃,顿时无影无踪了。   
金花鼠 一(2)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候,还是那个地方,谢萝远远就看见那个金黄的小脑袋镶嵌在迎春花丛里,圆溜溜的眼珠直盯着她的衣袋。谢萝一走近花丛,它立刻缩了回去,但不再躲到石头底下。它大胆地用小爪子掰开谢萝放在它面前的半个窝头,咯吱吱地吃掉一半,另一半一分为二,往嘴里一边塞一块…… 
第三天,它不但等着谢萝,而且用后腿站起来从她手里接窝头…… 
第四天,它允许谢萝抚摸它的小脑袋和大尾巴…… 
谁也不知道在一个女囚和一只小金花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叶涛看见孱弱的妻子饭量增加了,倒很高兴。难道是山间的空气新鲜?难道是因为她又能接触到久违的老本行?无论如何谢萝那铅灰色的脸颊开始泛出红晕。谢萝也不打算把新“朋友”抱回去,她不忍心让小金花鼠跟着自己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它在野外自由自在地活着,不是更好吗?前几个月的遭遇至今使她不寒而栗,何苦让这无辜的小生命跟着自己受株连呢? 
直到有一天,叶涛在村里的代销店里买到两块掺了棒子面的鸡蛋糕。这种点心太高级,当地老乡没人问津,在货架上不知陈列了多少年月,硬得跟石头一样。谢萝揣了一块,来到迎春花下,没想到小金花鼠从未尝过如此高级的美味,欢喜得要命,吃完了还一个劲儿舔着谢萝那只干柴似的手,希望再给一点儿。最后它干脆钻进谢萝的衣袋,伏在里边捡蛋糕屑。 
谢萝耐心地蹲着等它出来,它就是不出来。她终于失去耐心,悄悄地窥视一眼,吃饱的小金花鼠蜷成一团竟舒舒服服地睡着了。是啊!衣袋毕竟比土洞干燥温暖,还随时随地能吃到东西,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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