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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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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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不出。断气了吗?游大夫忙伸手摸摸她的鼻子,还有气儿,这主儿真行! 
“不是梅毒发作就好,上完药让她回号子!”方队长下令。 
“上医院得了,我这里药不多了!” 
“不行!已经送过一个了,这么快又送去一个,院长该不乐意了!”方队长一口回绝,游大夫不敢再吭气,她明白方队长是怕院长攻击女队管理不善,出那么多病号。 
鸡窝组从此出现一股特殊的气味,又咸又腥,似鱼非鱼。芦花鸡抽着鼻子说:“哪一位的脏裤衩没洗?放到门外去!这味儿熏得死人!” 
“就你鼻子尖!嫌味儿你搬出去!”老母鸡处处跟姓芦的作对。 
几天一过,老母鸡也受不了了,吸着鼻子闻了一圈,味儿来自她身边的街坊酱鸡:“嗨!姐们儿,起来洗洗,大热天的,该长蛆了!” 
酱鸡哼哼着下了地,解开下身兜着的月经带,两腿之间伸出一个赭红色的“拳头”,一股死尸加咸鱼的气味热腾腾地升起。六个“同窗”不约而同捂起口鼻,芦花鸡跑出门去干哕起来。 
“阴挺!”老母鸡捏着鼻子一看便明白了,“疼不疼?” 
酱鸡摇摇头,病西施似的挪到自己的脸盆跟前,蹲了下去,一眨眼,半盆清水变成红色。老母鸡一想:是了!她当年喝过“麻肺逍遥汤”,那种药厉害,喝了用针扎她的下半身都不知道。旧社会窑子里的老鸨龟子全顶得了半个花柳病大夫,什么烂疮没见过?除了红唱手和领家老板得了病请大夫瞧,那些买来的姑娘好比牲口,哪儿有闲钱供她们上医院?为了省钱常常自家动手治病。哪一个鸨子屋里都藏着应急的秘方草药,遇见烂得太邪乎的鱼口横痃,得先用烧红的烙铁烫了“消毒”才能上药。有的姑娘娇气受不了“消毒”疼死了,姑娘是花钱买的摇钱树,死不得!心疼钱的领家千方百计找来这种麻醉古方。酱鸡看来没少挨烙铁烫,她的小肚子和大腿上全爬满一条条青长虫似的疤,这家伙够皮实的,真经得起折腾,那位领家肯定给她下了加倍的药料。“阴挺”不算大病,要不了命,就怕沾上脓水烂了…… 
“烂了没有?”老母鸡看在同是八大胡同出来的份上,对酱鸡还是很关心。 
“看不见,您给看看。”酱鸡上了炕,信任地张开两腿,洗过的“拳头”发砖红色,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脓头,洇出缕缕血丝,老母鸡不禁摇摇头。 
芦花鸡抹着嘴进屋,看见当门放着一盆深红的血水,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赭色的血块,忍不住又要吐,跺着脚说:“供在这儿等谁伺候?” 
酱鸡病恹恹地抬起头,挣扎几次都没能起得来,伸手扒拉一下老母鸡。老母鸡领会她的意思,竖起两个手指。酱鸡点点头。两个窝头,小意思,她连一口窝头都咽不下去。柴鸡看见这场交易,没等老母鸡动窝,赶着下地把血盆端走了。老母鸡狠毒地瞪着这个戗行的主儿,啐出一口浓痰。于是厕所上空除去屎尿的恶臭以外,又掺进一股烂肉的腥臭。臭味随风飘荡,笼罩了整个院子。队长们的鼻子没出毛病,都闻到了这股异味,以为女囚太懒,才沤出那么怪的气味。方队长为此命令小郎:天热,督促她们多洗涮,凉水不限,每组收工后可以拉一车。苦了小郎的两条腿,每天要跟着多跑好几趟。   
鸡窝 十四(4)   
酱鸡安静地躺着,倾听肚里的杂碎一块一块往出开路。没有任何感觉,只好像有根“线”在一下一下地扽。不疼,没必要喊叫,她也没劲儿喊,连说话都得细声细气,变得特别斯文。 
清早,出工哨响过,小郎咔嗒一声锁上号子门,炕上只剩她一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一寸一寸移动,像个巨大的钟,看熟了就知道照到露出砖缝的泥墙是九点钟,照到烧鸡的草铺是十一点钟。同是落难的“鸡”,也有三六九等,烧鸡到现在还是缎面被子,印花床单,虽是半旧的,质地却极高档。看看自己只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褥,印了不少污血斑…… 
朦胧中忽然出现一张晶亮的大铜床,铺着里外三新的绸被,毛茸茸的俄国毛毯,床头挂着二十四寸着色彩照,赫然是十八岁的蒋月莲。花团锦簇的日子爆仗似的响一声就没了,现在想想真跟演戏似的。玉堂春的唱词是过来人:“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当年客人指名送给蒋月莲的礼品多得要派个老妈子专管,还得记清送礼的姓名。“××客来——”蒋月莲就得赶紧换上这位客送的服装鞋袜首饰,出去伺候。领家妈说:“客人见到送的礼在姑娘身上,才会多多的送!”送的再多,礼品都不姓蒋,摆一摆穿一穿就神秘地消失了。敢情自己是过路财神、衣裳架子、摇钱树,实惠的是领家老板。 
阳光一闪,铜床变成木床,木床又变成土炕。这辈子就像下台阶一磴磴往下掉,掉到哪一等级都靠皮肉挣饭,每掉一等开始还能轰动一阵:“清吟小班的红唱手来了,花三四等的钱尝头等的货,真叫便宜!”但是聪明的客来了一次就不再来,鸨儿对于榨不出油水的姑娘就急着出手。记不得转卖了几个班主,最后没人上门只能跟年少的搭帮,她们拉客,咱在黑地里对付。也有被客人发现大打大闹一场的,唉!仗着皮厚,挺过来了,算咱命大!什么是命?什么是运?那年三月三,领家妈掏了几块现洋,求娘娘庙的道姑给姐儿几个算算命。算到咱,说是“夫星不显,桃花倒插,有脓血大灾,出家方能免灾”。苦苦劝咱出家当道姑,出家真能避祸吗?人的命天注定,只怕还是躲不过,领家妈回来骂骂咧咧:“贼老道!眼珠子倒不瞎,挑长得最好的姑娘出家,想不花本钱白得一棵摇钱树?” 
阳光移到正中,大门吱吱呀呀打开,院里响起营营嗡嗡的人声,号子门砰啪开合,盆碗叮当。酱鸡漠然看着大伙为几个窝头忙乱,好几天了,她的胃里只进去一勺菜汤几口稀粥,却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左邻右舍像两只狺狺的狗,为她的剩饭吠叫。她觉得身子变得极轻,逐渐升高,叫骂声离得很远,只看见老母鸡和柴鸡的嘴唇翕动,不清楚她们说什么。那张酱黄的脸浮出模糊的微笑,众“鸡”以为她的病好些了,都没去理睬她。 
抢剩饭的老母鸡和柴鸡闹得太厉害,芦花鸡一张汇报送到队部,方队长才想起三组有个病号,叫组长烧鸡来核实,蒋月莲确实吃不下饭,倒是见好,便吩咐小郎:“给她开病号饭!”“病号饭”一码儿是稀的,分量不少,每人每顿一马勺菜汤或者稀粥,满满当当装两大碗。酱鸡哪能喝得完?稀的又不比窝头,不能烤干储藏;左右两个街坊被方队长叫到队部训了一顿,不敢再抢剩饭。九月里正是秋老虎肆虐,稀汤子放半天就馊了,第二顿又来一马勺,只能倒掉旧的装新的。本来老母鸡和柴鸡看在窝头的份上,每天抢着给病人倒尿盆、擦洗、换身下垫的草纸。没了窝头,没了物质刺激,也就没了尽义务的“雷锋”。酱鸡那个掉了几块瓷的一品盆,几天就装满了血尿。烧鸡作为组长捂着鼻子倒了几回,实在受不了,自己在家都不干这个,到这儿来伺候一个野妓?干脆想了个对策,出工时请盆进号,收工后请盆出号,谁嫌味儿谁去倒。这法儿果然灵验,没人抱怨了。后来一个个居然闻惯了,觉得没啥难闻,地球上本来百味纷呈,血腥味也算是百花齐放中的一支,应该存在。再后来甚至出现一两次忘了把血盆子请出屋,大伙儿也能视而不见闻而不觉,面对着它,大口地啃窝头喝菜汤。 
酱鸡嗓子里吊着一口气,身底下汩汩地流。她想:流干了就不会流了吧?就能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对这个世界她没一点留恋,生来是受罪还债的,死了倒能免得受苦。死的滋味多年前她就尝过,在西城根的黄土坑,接不来客,挨了一顿狠打,大疼一阵后慢慢地不疼了,轻飘飘地要飞走,隐隐约约听得老鸨大惊小怪地咋呼,龟子嚷道:“怕什么?去了穿红的还有着绿的,老子这儿不缺婊子!”但是他们还是有点心虚,灌了一碗热汤水算是救活了她。要不是解放了,人民政府封闭妓院,这条命恐怕早就交代了。不!命中注定,债没还完,死不了!出了黄土坑找主儿结婚,谁知找的是前世冤孽,倒叫咱挣钱养活他。挣钱?啥也不会,还不是靠卖“肉”挣钱?辛辛苦苦挣一块钱倒有三个“债主”等着,拉纤的、暗窝子和咱那口子,自己一分钱也落不下。算了,解除劳教也逃不出那口子的掌心。 
恍恍惚惚传来月琴奏出的过门,一段唱腔悠悠飘过: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 
逐日家迎宾待客。 
一家子吃穿全靠奴身一个,   
鸡窝 十四(5)   
到晚来印子钱逼的是我。 
老虔婆,她不管奴死活。 
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 
到头来有哪个问声奴饱饿? 
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 
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 
不由人眼泪如梭……” 
热辣辣的几滴泪爬过两腮,她想抬手拭去,但是四肢好像已不是自己的,石块一般死沉死沉,一点儿也挪不动。 
三王队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轮到她值夜班。白天没睡好,困得她两眼睁不开。踱着踱着,咣啷,脚下踢着个什么玩意,蹲下去细看:满地血汤,几块粉色的东西夹杂在赭黑的草纸团中,还在微微颤悠,一股子血腥味直冲鼻腔。她几乎失声惊叫,好不容易控制住,想了想醒过梦儿来:准是哪个女囚把尿盆放在院里,被她一脚踢翻了。她怒冲冲掏出钥匙,开了门,大喝一声:“哪个懒蛋,尿盆都不倒?” 
满屋的“鸡”全被惊醒,怔怔好一会儿方知酱鸡的血盆闯了祸。 
“是她的——她的——她起不来了——” 
好几个手指指着一丝两气的酱鸡。屋里的气味呛人,三王队长捂着鼻子:“你们就不能去倒了?” 
没人答言,谁管这闲事?三王队长一看,不能凭自觉自愿,随手指着芦花鸡说:“你起来,扫了撮走!” 
芦花鸡不得不干。三王队长监督她清扫的时候,奇怪地问道:“粉色的是什么?” 
“蒋月莲拉出来的烂肉!” 
“拉了多久了?” 
“有多半个月了吧!” 
三王队长脸白了,什么病拉烂肉?她冲进号子,伸手探了探酱鸡的鼻息,经验告诉她:这个女囚差不多了。一手把芦花鸡推进号子,一手锁上门,她冲向另一扇门: 
“老方!老方!” 
酱鸡抬上小平车送往医院的时候,方队长问游大夫:“给她打针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打?” 
“子宫脱垂不用打青霉素!” 
“都拉烂肉了还不打针?你不知憋着什么屁!成天叫没药,要来了又不用!” 
游大夫心想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说又觉得自己冤得慌,忍着气说:“方队长,您跟着上医院行吗?半夜三更的,只怕医院不收!” 
这个主意真出对了。医院的值班大夫翻了翻酱鸡的眼皮,果然说道:“死的送来干吗?拉回去!” 
“刚才还有气呢!你没抢救就说死了?死了也是你给耽误的!”方队长不听那套。 
值班大夫见是女劳教队的中队长,不好惹,咕咕哝哝收下了。 
推着空车往回走的时候,方队长叹了口气:“姓蒋的怕捱不到天亮,真的得上一趟局里要药了。”   
鸡窝 十五(1)   
九斤黄撅着嘴,机械地随着前面的女囚迈步。她不是怀念酱鸡,这位姐们儿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吸引她的地方。走了更好,给大伙儿腾地儿,炕上宽绰一些。让她烦恼的是柴鸡。这个两片大红脸蛋的柴火妞在她的奉承下涨了行市,天天要这要那,不给?不给就滚一边去,不跟你亲热!九斤黄的家底不厚,交了这位相好,几乎把她吸干了。昨天柴鸡提出:要两个窝头。她没同意,大红脸蛋就挂搭下来,比驴脸还长,到现在都不理她。她忿忿地想:什么了不起!干柴禾一个,没一点绵软的地方,除了骨头还是骨头。但是她离不开这块“骨头”,像吸毒一样上了瘾。 
进了葡萄园,女囚的队伍骚动起来:又来新囚了,只来了一个,特年轻,长得真不赖。九斤黄抬头一看:果然!五短身材的方队长背着绿挎包正跟一个比她高一头的女人谈话。那人剪着齐耳的掸子头,这种发式又叫“五号头”,自从《女篮五号》上映后,许多赶时髦的妇女都把自己的脑袋修理成女篮五号式的鸡毛掸子;上身一件短袖白衬衫,下身一条绿军裤。女劳教队的囚,五行八作,什么人物都有,二组就有个海军文工团的歌手小偷,到现在还是一身灰军服。这一个大概也是个文工团员吧,瞧她挺恭顺地弓着腰,方队长说一句,她应一个“是”。回过头来一照面,九斤黄暗暗喝了声彩:真叫帅!两道剑眉,直鼻小嘴,俏丽的嘴角弯弯向上,带三分笑意,不开口说话可冒充六十年代最出名的一个电影小生。九斤黄情绪立刻转好:哼!姓柴的你要再跟姑奶奶掉猴就涮了你,没你不蒸槽子糕了?鸡蛋有的是! 
各组进了葡萄垅后,新来的人跟着鸡窝组走。九斤黄更来劲了:这主儿也是个“鸡”,同行!肚里立刻琢磨怎么勾搭。看来是个机灵的,挺会巴结组长,上来就和烧鸡合作,寻找晚熟的葡萄,絮絮叨叨不知问些什么。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从心里直冲脑门,九斤黄一步跳过去,双手搂住女“小生”的后腰,嗲声嗲气地说:“盘儿够亮的,谁见了都得猛扑热奔——” 
烧鸡忙喊:“黄春花,别胡来,这是新来的——”话没说完,那人弯腰一个背翻,九斤黄已经平平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空葡萄筐里。那张俏脸凑了过去,五官怒得全挪了位,一手揪住九斤黄的脖领子,另一只手啪啪两下,九斤黄的鼻子登时流出热热的液体。 
“新来的怎么着?这么霸道?爷们儿摸得咱摸不得?”九斤黄一抹鼻子,抹了一手鼻血,便急了,丢了怜香惜玉的心,在空筐里挣扎,打算站起来反扑。 
“别说啦,这是皮队长!”烧鸡吓得声音都变了。 
“啊——是队长?”九斤黄浑身软瘫了。 
“哼!当了劳教分子还恶习不改!”皮队长揪起九斤黄,掏出铐子,喀嚓一声铐上,还是背铐,使劲搡了她一把:“走!” 
批斗会后,大伙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母鸡悄悄说:“黄子浪疯了,跟玻璃丝(女民警)起腻,不要命啦!” 
九斤黄在禁闭室里一直呆到方队长从市局回来。方队长听说此事也哭笑不得,瞅着俊俏的皮队长,心想:管教人员是不能长得太漂亮,不过听说她是警校前三名,为了调她还跟场部吵了一架,场长办公室打算把她留下当秘书。女队人手实在不够,要没她来顶着,这回咱就没法进城领药。 
想起进城,方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年头办事真不易。原来因为本场医院那位二愣子院长难说话,场长又护着他,王政委出了个主意:越过他上局里找老战友要药,谁知进了市局大门,居然一个熟人找不着。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糊满了各种字体的大字报,有的还打着大红×,这种记号一般是打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的。她挑了几个笔体不太潦草的名字一认,脊梁上便一阵发凉——都是当年一起随部队进城的老战友。他们多喝几年墨水识文断字,当了公安干部没几年一个个都坐上“长”的宝座,着实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方队长羡慕。十几年一过,当年高高在上的老革命现在成了踩在脚底下的“走资派”,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方队长缩缩脖子暗想:幸亏咱识字不多没提拔上去;幸亏老伴王政委留在农场,没上市局。要不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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