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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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儿写照-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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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世界!”祖母悲愤了。

    真复杂。

    这还不算呢,我有个同学,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连她五个,没有一个同姓,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有这么戏剧化的人生。

    离婚的后遗症慢慢在第三代显露出来。

    林彼得同我通电话时说:“小琪,你老妈怪怪的,你则很可爱,喂,你打算往哪处升学?”

    我小心翼翼的说:“还没决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问。

    我生气,“我自己也有父亲,何须劳动你父亲。”

    他轻蔑的说:“我爹说他老婆把钱捏得好紧。”

    “他是律师,他赚得动。”

    “我爹说他早发霉,所以你妈才离开他。”

    “你才发霉,你一家子都发霉,林彼得,你以后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张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为。”

    “喂,喂!”

    我挂上电话,气得想哭。

    祖母说得对,姓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来,一时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门,骂声“神经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账,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来。

    难怪,媳妇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难怪他不肯应。

    母亲近年来打扮得很厉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时髦,常常换发型,而且留着刘海。

    继母说过:“小琪那个发型,她也那个发型。”

    继母不喜欢母亲,她对她不止有微言,她对她亦然。

    一次母亲的肝出毛病,发炎,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丰满起来,继母也有话说。

    ——“不是什么地方修补过吧,何须躺那么久,不过再次出山,毕竟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结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丽的外婆,真不容易,保养得真好。”

    我一个字也不敢学给母亲听。

    父亲假装看报纸,头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是何苦呢,做人已经够累了,他们还缠在一堆!见面时故作大方,背后相互攻击。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摸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父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讥,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声——

    “拔仔、爱迪、小坚,你们找死?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们好看。”

    我既惊又喜,抬头看见林彼得。

    他显然很罩得住,那几个小子立刻陪笑,抓头摸腮,“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妹妹?长得好美……”

    我与同学都别转头笑。

    我放心了。

    他称我为妹妹。

    他指指对面的咖啡室,“如果有兴趣,散场后过来坐一会儿。”

    他拉着几个小子走了。

    同学们问我:“那是你哥哥?从来没听你提过有哥哥。”

    我支吾以对。“他很英俊。”

    “介绍给我认识,小琪。”

    我微笑。

    稍后我到咖啡店去见他。

    他独自坐着抽烟,看到我站起来。

    “刚才谢谢你。”

    他神情落寞,一笑之下,却又恢复调皮。

    他也有思想,他并不是没有脑袋的一个人。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确惹事。”他笑说。

    我伸出手来,“我愿意接受你为我兄弟。”

    他与我握手,“一言为定。”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祖母知道。

    “以后不要再说惹我生气的话了。”

    他笑,“不敢不敢。”

    “暑假过后,你还是回美国?”

    “嗯,不过要转校转科。”

    “为什么?”

    他搔搔头,“不定性。”

    “转得多不好。”

    “我不是不知道。”

    我微笑。

    他患所有年轻人患的毛病,很正常。

    他忽然问我:“你快乐吗,小琪?”

    我小心的回答:“我并非不快乐。”

    “你有没有希望你父母从来不曾分开?”

    “希望得那么不实际是没有用的。”我温和的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不再相爱,不能为我们硬在一起。”

    他诧异,“你好成熟。”

    我没奈何,“他们不肯长大,我们只好速速成长。”

    彼得咀嚼我的话,“小琪,你说得太好了。”

    “喂,别乱给高帽子好不好?”

    与彼得吃茶很有趣味,他诉起苦来,滔滔不绝,我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自然有很多话可说。

    我们在午夜分手,各自回家。

    继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祖父明年将资助我出国,叫女佣人抱着两个孩子上来。

    她自己穿雪白的细麻布,不可能抱孩子,两岁的大弟却一手拿巧克力,一手在她裙脚摸,不到一会儿,他妈的新衣全是咖啡色的迹子,蔚为奇观,她推开孩子,孩子哭。

    我一手把他抱在怀中。

    只听得祖父问她:“今天倒是有空?”

    继母笑说:“再忙也要来呀,不来看看爷爷,怕爷爷忘了这两个小孙子。”

    我已觉得话里有骨头,祖父却还没听出来。

    继母接着说下去:“我们也要读大学,去,”她把小弟推向祖父,“同爷爷说我们要去美国。”

    祖父的脸阴下来,咳嗽一声。

    老人家也有牛脾气,他开口,“我最公平,男孙女孙全是我孙,你不必不放心。”

    他媳妇说:“那我放心了。”

    我讶异得合不拢嘴。

    什么年代了,继母身穿亚曼尼,手饰戴拉拉翁尼斯,化妆明艳、发式合时,又有份高贵的职业,可是遇到一件这样的小事,反应却回到大半个世纪以前,封建时代,晚娘与头妻的儿女争产业的覆辙。

    我震惊。

    同时深深悲哀。

    她走了。

    祖母一直发问:“小琪还碍她什么?不是一切权利都放弃,全部双手奉献给她了吗?小琪没见她父亲起码有一二个月了吧?打四年前起,也没花过他们一毛钱呀,怎么踩到这里欺侮她呢?”

    祖父叹息,“不要与她计较。”

    “这个女人可是会得说英文,可是受过教育的,怎么会这样?”她浩叹,“她亲生娘又撇下她不理。”

    我过去说:“奶奶,别这样,我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

    她仍然气,晚饭都吃不下。

    母亲没有这个女人厉害。

    母亲一直想与林叔叔正式结婚,大宴亲朋,扬眉吐气,还没有心情理会其他的事。

    继母已经得到名份,有暇霸占其他的利益。

    我苦笑,没出来社会,我已懂得人间险恶,到了廿一岁法定年龄,恐怕我已历尽沧桑。

    我渴望出国,远远离开他们。

    只是舍不得祖父母。

    父母平时那么忙,还有什么时间来陪伴老人家,顶多一年三个大节,什么中秋新年,在外头吃一顿聚一聚,谁还会在家诚心诚意照呼老人?又不是有大把遗产可分的老人。

    祖母还在诉说:“什么都有了,还是不放过小琪,家,是她一个人的,丈夫,也是她一个人的,有儿有女,什么都捏在她手中,她还是不心足。在得意之秋,还不忘欺侮弱小,此女的本性甚差。”

    真的,一个人在失意的时候,自觉社会对他不起,深深憔悴,行为乖张一点,也是有的,在情在理,似乎值得原谅,但继母此刻明明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影响她的心情,她何苦在乞丐手里抢饭吃。

    父亲现在根本不同母亲说话,我也绝对不敢无故上她的家,继母的生活再洁净也没有,可以说一切都如她的心,但是她还要自寻烦恼,说什么都不放过父亲的过去,我的存在,便是她心中的疙瘩。

    这么说来,她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生活也不见得爽快。

    如果我是她,我就嫁一个没有前科的男人,干干净净,一夫一妻。

    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

    也许要等数十年后,他们都白发萧萧了,才会有新的谅解。

    那夜我辗转反侧,祖母进来看我。

    “还没睡?”

    我转过身子来对着祖母,“没有。”

    “奶奶总是疼你的。”

    “我知道。”

    “你爹懦弱。”

    我不响。

    “你妈老长不大,不肯负责任。”

    在黑夜中,我与祖母紧紧拥抱。

    母亲与我一个月一次例会见面。

    她的倾诉比我的多。

    夹着一枝烟,像雾又像花,她说林宅的佣人跑掉,这一阵子她自己熨衣服。

    脂粉下的她有遮不住的皱纹,忽然之间我很替她难过。

    书本上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她两样都做不到,生活上她靠林叔叔支撑,精神上她时时受困惑,不能自拔,冷眼旁观,真觉得她幼稚不堪。

    我又替她担心,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支持多久?那脂粉会不会有一日粘不牢?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林叔叔会不会同她结婚?她会不会穿起白纱,叫我做伴娘?

    “你要去加拿大?”

    “是的。”

    “祖父出钱?,”

    “是的。”

    “你算是幸运的了。”

    “是的。”

    她喷出一口烟,“放假坐车到处旅行增长见识,不必回来。”

    “我想我会找工作做。”

    “别妄想,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还有,有事没事别打长途电话,咱们家不比林家,一个月可负担不起三五千电话费。”

    我很疲倦,她女儿是别人眼中钉,她又视林叔叔的孩子为眼中钉,怨怨相报河时了。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林叔叔看着我。

    天大的要求也不会对他说。

    “报了名没有?”

    我说:“在进行中。”

    “念什么科?”

    “理科,不是电脑就是电子,”我说:“文科找不到好工作,我不爱做教师与公关小姐。”

    “好志向。”林叔叔赞我。

    母亲说:“我笨,幸亏女儿不笨。”

    母亲要是再这样诉苦,林叔叔会起反感的。

    “我们下个月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摇头。

    “你越来越怪僻了。”林叔叔不满。

    我陪笑。

    也许是,这种短暂的一刹那的荣耀有什么用呢,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父母在身边,随时提供忠告关怀。

    我黯然与他们道别。

    将来,当我毕业,我会先努力创一番事业,训练自己在经济与精神独立,然后才谈感情问题。

    在上一代的错误与愚昧中,我们学到许多经验,诙谐的说一句,但凡他们做过的,只要我们不做,在感情道路上已经胜利一半。

    彼得曾说:“看见老爸一个人养两个女人,一辈子的担子,吓都吓死,我想我要到四十岁才会结婚。”

    可是他老爸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喝醋,说不定其乐融融。

    他们那一代的侈奢浪漫,不会在我们身上重现,我们理智、聪明、脚踏实地。

    真的,我对我们的前途是乐观的,我对我们寄望很大。
寻梦
    从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总有好几次,梦见自己走进一座华厦,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盏水晶灯低低自旋转楼垂下,一位男士迎出来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他伸出强壮的手,我充满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梦到这里便醒来。

    我不介意做这个梦,因为它像是一个好梦。

    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小孩子都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怎么会放在心中。

    以后梦的次数多了,我已能记得哪块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的花纹。

    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始终没见过那么有气派的大房子。

    一直独身生活。

    多么渴望有人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

    但是没有。

    已经有过几次经验。

    第一次是大学里的同学,他好玩,活泼,开朗,又遇到,很快我们成为恋人,有过好时光,也争吵过,三年后他决定留下念硕士,没向我求婚,我只得独自回到本市来找工作。

    开头还很天真,不住的打电话给他,也写信,希望在他鸟倦知返的时候,可续前缘。

    直到有一日,直线长途电话接通,由一位女士接听。

    梦醒了。

    吓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说,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经伤了心,表面上不做出来,人却憔悴了,自己也发觉,笑的时候,总有些保留,不能够像从前那样,

    哈哈哈哈哈,似头快乐的小鸟,人们叫这个沧桑。

    我这颗心已经有烙痕。

    后来认识了蒋。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会议室,并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个梦是一个梦。

    我并没有爱上蒋,但我疲倦,并且寂寞,刚踏进社会,头三年的挣扎,差点要了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听我细诉。

    蒋有双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欢聪明的男孩子,所以对自己说,就是他吧。

    随后不久,我亦发觉他没有爱上我。

    眼睛一直看着别的风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郑家的女小开等等。

    我心不禁犹疑,这样性格的人,岂可同他过一辈子,也许我过虑了,我肯,他也不肯呢。

    于是就生了分手的念头。

    蒋马上发觉了,忽然要抓紧我,表现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际关系,我想,尤其是男女关系,恩爱夫妻通常不能长相厮守,老实的丈夫不一定能养妻活儿,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搅婚外情……换男友是很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经够累了。

    于是也回心转意,同他重修旧好。

    两个人到巴黎去了趟,头等飞机票,一流酒店,玩了两个星期,花了好多钱。

    我觉得很开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觉得机会难得。

    蒋很会玩,很有门槛,这十多天日日不亦乐乎吃喝逛,节目紧凑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认为值得。

    费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这样,也还是公平的,现在的男生很精刮,没有什么人会得伸手出来,说:“让我来照顾你。”

    故此每次做那个故梦,特别香甜。

    它变成我的一种寄托,生活中我没有人照顾,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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