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手所存的蔑视之心,此刻也全收起来了。
丁善程剑光如雪,走的也是轻灵狠辣一路,须知六合剑法本自脱源于武当,因此金刚手
伍伦夫才有“他是你们的小师弟”之说,此刻两人一交上手,剑光如梨花错落,远远望去,
宛如在漫天风砂里涌起一座光幢,光景自然又和方才谢铿动手时大不相同。
天中六剑脸上也不禁都露出惊异之色,因为他们将对方的实力估计过低,谢铿的掌力虽
然雄厚,但游侠谢铿在武林中已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角色,他们也还并不十分惊诧,此刻见这
么年轻的人,在剑法上也有这么深湛的造诣,居然一时之间,能和凌月剑客战了个平手,自
然有些意外了。
谢铿静立在旁边,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哪知他却在暗中调息,做着内功,铁霸王郭树
伦张大了嘴,用心的看着他们两人动手,他天性好武,只是头脑不甚发达,练武总无大成。
金刚手伍伦夫皱着眉,暗怪自己多事,跑到这来找谢铿,他暗忖:“真是好没来由,无
缘无故的又惹上这些事。”下意识的探手入怀,触手之物,使得他脸上更是忧形于色,暗地
叹息着:“眼前凶吉尚不自知,善程这孩子却要去找这些麻烦,若然他失手被伤,那我又折
了个好帮手,唉!我本来想多拉个帮手,哪知偷鸡不着,反倒蚀了把米!”
他越想越烦,无聊的将怀中之物取在手上把弄,眼睛却随着丁善程的剑打转,恨不得他
一剑就能将凌月剑客刺个透明窟窿,但他却未想到,如果这样,那他也跑不了啦。
突然,凌天剑客也飘身下马,极快的掠到伍伦夫面前,伍伦夫一惊,肩头一晃,连退了
数步,哪知凌天剑客如形随影,也跟了上来,伍伦夫微微有些吃惊,强笑道:“阁下有何指
教?”
凌天剑客却不答话,眼睛紧盯着伍伦夫手上之物,忽然回头喝道:“老三,快住手。”
凌月剑客无论在功力或是临敌经验上,都比丁善程高了一筹,十几个照面下来,已占了
优势,渐渐已将丁善程的剑式,困在自己剑圈之内,此刻听了凌天剑客的喝声,心中大奇。
但他终究还是住了手,身形暴缩了五尺,六合剑丁善程也大感奇怪,剑尖一垂,诧异的
望着他们。
凌月剑客掠至凌天身侧,投给他一个询问的目光,凌天剑客一指伍伦夫手中之物,道:
“老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凌月剑客也大大露出异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金刚手眼光一转,心中大动,暗忖道:
“大概他们也是接到此令才来的,看来此令的主人,已静极思动,又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
事了。”一阵风吹来,尘土落入他眼中,他眼皮极快的眨了几下,伸手拭去了留在眼皮上的
泪珠,暗暗埋怨道:“只是他却为什么会选中这样的鬼地方,难道其中又有什么文章?”
云龙白非以极快的身法,掠去数十丈,才渐渐放缓速度,这并非他真力有所不继,而是
心中紊乱的思潮,使他极需静下来想一想。
当然,他觉得有些骄傲,以游侠谢铿这种在江湖上已享盛名的人物,在他手下尚不能走
过三十招,但是另一种深邃的悲哀,却使得他这份骄傲和高兴的感觉,大大的冲淡了。
石慧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此刻仍留在他心底,虽然他和她并没有一段很长时间
的相处,但在他说来,却已足够他回忆了。
他偶然想起了一篇美丽的骈文,当时在他看来,并没有引起他很多感触,然而此刻,那
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激动着他。
那篇骈文大意是说,人类之间的友谊,是需要很长的时日来堆积的,而爱情却每每发生
在一刹之间,相爱的人们,也不需要很多时间相处,有时匆匆一面,便已刻骨铭心了。
他在江湖中闯荡的时日尚短,但遇上的事,却使他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仿佛苍老了
许多,他甚至将一年之后天龙门大选掌门的事都看得极淡,而在这以前,他是极为看重的。
他虽然放缓了身形,然而在他思潮反复之间,却已走了许多路了,渐渐,他仿佛觉得近
处已有人烟,于是他将身形更放缓了下来,因为他也知道在普通人面前炫技,是江湖中的大
忌。
果然,不远处就有个小小的市镇,他亦是初到西北,当然不知道这市镇的名称,他也不
去打听,因为这是无关重要的。
他入镇之后,略为整理了下衣裳,拍去了身上的尘土,天龙门雄踞武林多年,到了他父
亲一代,已是名成功就,是以他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种风尘之苦,此刻他但觉心身俱
疲,得先找个安歇之处,至少,得先将脸上的尘土洗去。
于是他就在这小镇的唯一街道溜达着,希冀能达到自己的希望。
不久,他就发现了一件颇为奇怪的事,原来这小镇上一共只有一家小客栈和三家吃食
店,照理说在这种荒僻之地,是不会有什么生意的,然而此刻,非但那小客栈早已人满,就
连那三家吃食店也是座无虚席了。
他无可奈何的在街上转着,不时有人向他投以奇异的目光,他也没有注意,因为他已没
有这份心情去注意别人了。
终于,他看到一个卖些牛肉蒸馍以及汾酒之类的吃食店里走出两人,他暗忖:“这回里
面大概有空位了。”心中陡然一喜,连忙急行两步走过去了,从吃食店出来的那两人也极为
注意的看了他两眼,两人窃窃低语,似乎在讲着什么。
他一脚跨进那间小铺,一种混合着酒与烧肉的气味直往他鼻子里面冲,他不禁咽下一口
唾沫,心中暗笑自己的馋相,目光却在搜索着空位,然而,这小小铺子里的七张桌子却仍然
坐满了人。
他可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再走出去,因为他实在有些饿了,于是他拉着正在忙得一塌糊
涂的店伙,要他替自己想想办法。
两人言语不通,但是终于那店伙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走到这店里来的人,还会有什么
其他的目的,于是他设法替他在一张桌子上找了个空位,虽然那张桌子原先已有三个人坐在
那里了。
白非随意点了些吃食,略略漱了漱口,安顿了下来之后,才发现这个小镇上的情况,的
确是有些异于寻常。
原来这小镇里的吃客说话的声音,南腔北调,显见得不是来自一处,但是彼此间却又像
是都认得,不时有这张桌子上的人跑去另一张桌子上去聊天、敬酒,而且粗豪的大笑着。
最令白非注意的,却是这些吃客一个个都神足气壮,两眼神光饱满,显见都是练家子,
而且从他零星听到的一言半语中,还听出了这些人都在武林中有些地位,而且看情形,这些
人武功都还不弱,这个出身武林世家的白非当然看得出来。
他奇怪地暗忖:“在这处小地方怎会有如许多武林豪客?”收回目光来,却见和自己同
桌的三个人也都在注意的望着他。
他立刻发觉和自己同桌的这三个人不是和其他的人一路,这三人中一人年纪颇长,似乎
已有五、六十岁了,另两个却都是风姿不凡的年轻人,非但衣着打扮不俗,而且气度高华,
和那般武林豪客一比,更显得如鸡群之鹤,超人一等。
于是他善意的朝那三人微笑一下,那老者也一笑,神态之间甚为和详,一点儿也没有武
林中人那种剑拔弩张的样子。
另两个少年也抿嘴一笑,白非仿佛还看到其中一个脸略略红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这两个
少年容貌之美竟是生平罕睹。
于是他更起了亲近之心,只是他面皮尚嫩,不好意思朝人家搭讪而已。
少时吃食送了上来,白非虽然肚子饿,可也不好意思狼吞虎咽,可是这种店里的牛肉蒸
馍等物,都是大块文章,因为生意太好,是以烧得也不烂,他很吃力的吃着,抬头一望,这
老少三个人仍在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脸上不禁一红。
那老者笑道:“男子汉吃东西,难看一点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我若看到这种东西,不
用手抓来吃才怪。”他哈哈大笑两声,接着道:“若要装作斯文,就不是男儿本色了。”
白非脸又一红,心里不但没怒意,而且暗中感激人家的好意,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这么
奇怪,著是换了一个他所讨厌的人讲出这几句话来,恐怕他当时就要变脸动手了。
那两个少年“噗哧”一笑,望着白非,像是十分有兴趣的样子,白非甚至觉得自己的形
状有些狼狈了,更不好意思大吃。
那老者呷了口酒,缓缓放下杯来,笑道:“兄台像也是从远方来的吧?”白非点了点
头,老者又说道:“此地风光,虽比不上江南的小桥流水,但大漠风情,男子汉总要经历一
下才是。”
白非又一点头,他觉得这老者话中,豪气逸飞,句句都令他心折,那老者心情像是甚
好,大笑着朝他身旁的两个年轻人道:“你看人家精光内蕴,一派斯文,你们真该学学人家
才对。”
那两个少年齐齐望了他一眼,其中一个对另一个一做眼色,两人又“噗哧”一声笑了起
来,白非低下了头暗忖:“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劲儿笑个什么!”脸上又不禁飞红了起来。
那老者像是诚心结交白非,一手拿了酒瓶,道:“兄台可要来一杯,这酒虽不甚好,却
是我由四川携来的,味儿还足。”说着,不等白非的同意,就替他斟满了一杯,一面道:
“萍水相逢,老夫就这么惹厌,兄台休要见怪才是。”
白非虽不善饮,但生长在那种家庭中,岂有不会喝酒的道理,连忙接过杯子,道:“长
老见赐,小可感激尚不及,怎会有别的意思。”
那老者举起酒杯,连连大笑道:“好,好,干一杯。”
酒尚未沾唇,一股强烈的酒气已直冲进白非的鼻子,他本来只想浅呷一口,但想到老者
所讲的话,一仰首,果然干了一杯,顿时热血上涌,脱口道:“这不是大曲酒吗?”
伸过空杯去,意思竟像要再来一杯。
老者大笑道:“好好,原来你也懂酒,再来一杯,再来一杯,老夫今天酒逢知已,却是
要不醉无归了。”
那两个少年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道:“爹爹今天这么高兴,可别喝得太多了。”
另一个咯咯笑道:“你又来管爹爹了!以后等你……”他笑着顿住了话,却又道:“听
说那人也是喜欢喝的,你留着去管管他吧。”
先前一人笑答了一句,却不再说话了。
白非心里奇怪,这两人怎的这么娘娘腔,蓦的想起母亲所说,在江湖上行走的女子,多
半都是女扮男装的,再仔细望了他们两眼,越发确定了他们都是女子,暗忖:“难怪他们不
喝酒了。”
第二杯酒下肚,白非抓起一大块牛肉来就吃,再也不管斯文不斯文了,老者点首笑道:
“这样才是大丈夫的吃相。”竟也抓起一块盘中的牛肉,吃了起来。
那两个少年不断地“吃吃”笑着,他们与白非素不相识,此刻竟相处得十分融洽。
那老者酒量甚豪,喝了这么多酒下去,神色依然丝毫未变,打量了白非几眼,笑道:
“萍水相逢,本不应请教兄台的姓名——”
白非忙接口道:“小子白非。”
那老者“哦”了一声,方在寻思之间,那两个少年已“哟”的一声,脱口道:“白非,
你就是天龙门里的云龙白非吗?”
他这一脱口而呼,这小铺共有多大,除了已经喝醉了的几个之外,哪个没有听到,一起
都扭转了头向白非打量着。
原来云龙白非,此刻在江湖中已颇有名声,而这个小铺中所坐的,十个里有十个是武林
中人,听到这名字,自然难免注意,也更难免窃窃私议,有的奇怪云龙白非是个如此年轻的
俊品人物,有的却在猜测和他同桌的那三个人的来路,原来他们也没人认得这老幼三人。
云龙白非有些得意,却又有些不好意思,那老者仔细地又看了几眼,忽然一拍桌子,
道:“难怪我看兄台不但气度不凡,而显见得内功已有非常根基,原来竟是天龙门的公
子。”
那两个少年对他也是频频流目,但却没有一个向他说话的。
这种情况白非可是第一次遇见,他甚至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那老者随手掏出一锭银
子,抛在桌上,道:“兄台如不弃,不妨随老夫到客栈去谈话,这里人太多,总非谈话之
地。”
白非正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得有些发窘,闻言正中心意,忙站了起来,其实他此刻连那老
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他必定有着很丰富的阅历,很深的武功,是个隐迹风尘中的侠士罢
了。
他们穿过别人的桌子时,白非隐隐听到有人在说道:“怎的天龙门下也有人参与此事,
这倒有点奇怪了。’
白非心中一动,暗忖:“这里到底有什么事发生呀,想来这事还不寻常,否则怎会引得
这许多武林豪客都来到此地。”流目四顾,人家仍然在望着他,天龙门多年未干预外事,此
刻他当然难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头一低,随着那老者走了出去。
此时有人“呸”了一声,一个粗豪的声音道:“有什么了不起。”
那两个少年走在最后,闻言回头道:“你说的谁?”
那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似乎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大声说道:“我说的是谁干你娘
的屁事!”
那两个少年方自大怒,哪知那汉子又道:“我丧门神走遍江湖,什么玩意儿没见过,像
你们这样的小兔崽子,老子更见得多了。”
在座的大多是此人的朋友,也都有了酒意,闻言一起哄笑起来,却不去考虑这后果。
此刻白非也回转身来,那老者走在最前面,此时已走出铺外了,店里的掌柜早就在担心
这班大爷会生事,现在更吓得面无人色。
那两个少年气得面色铁青,其中身材略长的一人,冷笑一声,手微一扬,也未见有什么
寒光,但那粗豪汉子却惨呼一声,双手一阵乱动,将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酒菜落地,接
着,倒在地上。
于是一阵大乱,小铺中的吃客纷纷叱骂,有的在骂:“天龙门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张
狂。”
原来这批人在武林中都是成名露脸的人物,有的是镖头,有的是武师,为着同一件事都
跑到这西北边陲之地来,此刻见同伴受伤,当然大怒。
他们出语一伤及天龙门,白非可沉不住气了,厉喝道:“朋友们说话可得放明白些,有
人要跟天龙门过不去,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那些武林豪客乘着三分酒兴,又仗着自己这面人多,有的翻桌子,有的抛长衫,纷纷叱
骂道:“大爷们今天要教训你们这几个免崽子。”有的甚至将兵刃都抽出来了。
这一场混战,看来在所难免,那身材较长的少年连连冷笑,神色镇静,甚至还有些威
严,并非方才言笑时那种样子。
云龙白非自恃身手,也没有将这班角色放在心上,他却不知道在这班人里也不乏硬手,
真动起手来,胜负难料呢。
忽然又是一声厉喝,声音仿佛深山钟鸣,震得各人耳畔嗡嗡作响,这声音甚至不像是人
类口中所能够发出的,众人个个大惊,云龙白非也回过头去一看,却原来是那和详的老者。
铺内群豪也都被这声厉叱震住了,大家心里都知道,这种厉叱声肯定是发自一功力深湛
的人口中的,而此人内功的深湛,足以惊世骇俗,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安详的老者。
那老者目光中威凌四射,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