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昔年早就处心积虑为这香狸制就的金丝缠夹人发编就的软囊里,而且这种通灵异兽,不在
必要时,也不会发出足以引诱百兽的异香。
但饶是这样,白非身上自然也有些如兰如蜃、无法形容的香气。
白非先前见到这少女的身法,再见这少女在听到天妖苏敏君名时的神情,微一忖度,知
道这少女定和海心山有着关系,自己能否寻得这位异人,也全着落在这个少女身上。
是以他微一寻思,便道:“小可白非,奉了另一位前辈之命,专程来参谒苏老前辈,并
且带着环字六珍中的异兽香狸,想苏老前辈也许有用。”
那少女一闻“香狸”二字,立刻喜动眉梢,“真是香狸吗?”她欢喜得叫了出来,像是
她也早就听到这个名字似的。
白非暗中点头,忖道:“邱老前辈果然未作欺人之语,看来这香狸果然是天妖苏敏君的
恩物,那么我远来此间,便也不至于落得虚此一行了。”
那少女又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欢喜的神色,道:“你既然带来香
狸,那么我想师傅一定会见你。”
白非心中一跳,忖道:“这少女果然也是天妖的弟子。”
那少女横着明目向石慧看了几眼,石慧勉强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师傅的规矩,我不
跟你们去,我在这里等着好了。”不但笑声勉强,而且语调之间,已有些哽咽的味道,须知
世间最苦之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之人,不得已必须分开。
白非心中自然也有些难受,但他到底是个男人,而且又想到这仅不过是极短暂的别离而
已,何况此事非如此不可呢?
那少女却展颜一笑,道:“那么你就跟我来好了。”
白非又深深一揖,朗声称谢,石慧望着这少女的笑容,心中的滋味,越觉得难受,甚至
对这少女,也有些怨怪起来,恨不得白非没有自己就不去才对心思。
但是此刻四岸依然无人,更无船只,白非奇怪,暗忖道:“她叫我跟着她走,难道这海
心山不在湖心,而是在岸上不成?”
那少女微笑着,又瞟了石慧一眼,从背后取下那包袱,随手一抖,那包袱倏然散开,竟
是一张绝大之物,非皮非帛,看不出是何物所制。
白非和石慧又觉奇怪,却见那少女樱口一凑,那张似帛似皮之物,倏然涨了起来,他们
想到兰州所见的皮筏,心中恍然。
那少女不但轻功不凡,内功亦极其不弱,竟凭着几口气吹涨了这皮笺,白非暗中估量,
这皮筏竟比黄河上游那种八个皮袋连排而成的皮筏似乎还要大上一些,竟也猜不出这究竟是
何物所制。
那少女向石慧甜甜一笑道:“我们走了。”纵身一掠,竟带着那皮筏掠到湖边。
石慧听到她口中的“我们”两字,心里好像被针猛然刺了一下似的,眼泪都要流了出
来。
白非见她眼眶红红的,心里也难受,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慧妹,无论如何,今天晚
上我也要赶回来,你——”他竟也说不下去,两人目光凝注,对立无言,都怔住了。
那少女却唤道:“喂,你走不走呀?”
声音清脆,白非和石慧听了,却如当头之喝,石慧更觉得这声音的难听,实在无以复
加。
她恨恨瞪了那少女一眼,手紧紧握在一起,又缓缓松开,眼望着白非也掠到湖边,但是
他俩的目光,却仍紧结在一起。
那少女手掌一翻,将那皮筏抛在湖面上,身形一掠,随即伫立其上,青波绿海,再加上
这位红衫飘飘的绝美少女,其美可知。
白非足尖一点,也跟了上去,那少女双足弓曲之间,那皮筏便箭也似的在水面上窜了出
去,自非的目光却始终望着岸边频频摇手的石慧,而他自己的手,又何尝不是在向石慧频频
招着呢!
皮筏渐去渐远,石慧目力所见,只剩下一点朦胧的影子,但是她的脑海中,却始终不能
忘记那并肩而立在海面上的两条人影。
她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直到那点黑影在她眼中消失了,她仍怔怔地站在岸边,仿
佛失去了很多,却换得了惆怅。
标题
古龙《游侠录》
第八章 望穿秋水
天黑了。
石慧的目力也不再能看到很远,她所期待着的人,仍没有回来。
她忘去了疲劳,饥饿,心胸中像是堵塞住什么似的,甚至连犹豫都无法再容纳得下。
“为什么他还没有回来呢?”她幽幽地低语着,忖道:“难道他遇到什么变故吗?他武
功虽高,但到了天妖的居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哩,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呢?”
望着那一片水不扬波的碧水,她心中的积虑,不但使四肢麻木,连脑海中都变成了麻木
的一片混乱了。
这儿根本无法推测出时辰来,但是黑夜来了,竟像永不再去,寒意越发浓了,夜色越发
浓郁,她失落在青海湖畔——当然,她所失落的,并不是她自己,而仅是她的心。
一天,二天……
第四天的夜晚已来了,若有人经过青海湖畔,他应在这儿发现一个失常的女孩子,头发
蓬乱,面目瞧悻,两目凝视着远方,那双秀丽而明媚的眸子,已明显地深陷了下去。
她不去理会任何人、任何事,心中的情感,紊乱得连织女都无法理清。
她是焦急的,关切的,但是这份焦急和关切,竟渐渐变成失望,或者是有些气忿。
“无论如何我在今晚都要赶回来。”她重述着白非的话,忖道:“无论如何……可是怎
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她开始想起那红衫少女,想起那红衫少女和白非之间的微笑,想起白非在她犹豫的时
候,也许正在愉快和甜蜜中。
这种思想,是最为难堪的,若是她肩生双翅,她会不顾一切地赶到海心山,使自己心中
的一切疑问,都能得到答案。
终于,内心的忿悉,胜过了她等待的热望,她孤零而落寞地离开了这四无人迹的青海湖
畔。
就在她离去的同一时辰里,青海湖面上,急驶来一叶黑影,有两条人影并肩而立,却正
是白非和那红衫少女。
皮筏一到岸边,白非就迫不及待地掠了上来,目光急切地搜索着四周,他的面庞,也显
然较为消瘦,甚至也有些憔淬了:
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这几天来的遭遇是甜。是苦,是酸、是涩,是辣,只有这
满面惘然的白非自己心中知道。
伫立在皮筏上的红衫少女幽幽叹了口气,柳腰一折,那皮筏便又离岸而去,消失在水天
深处,只剩下白非在岸边。
四周依然寂静、水面也再无一丝皮筏划过的水痕,像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然而白非
的身侧,却少了一个依依相偎的倩影,而他心中,却加了一重永生都无法消大的惆怅和负
担。
他焦急地在湖岸四侧搜寻着,希冀能寻得他心上之入,夜色虽浓。但他仍可以看出很
远。
像任何一个失去了他所最心爱的事物的人似的,他无助地呼唤着石慧的名字,而他此刻
的心境,也正和石慧在等待着他时一样。
他沿着这一带湖岸奔跑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但天已快亮了,他的精力,也显然不支,
但是他仍期望在最后一刻里,发现石慧的影子,这也正如石慧在等待着他时的心境一样。
人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尤其两情相悦之人,往往会因着一件巧合,而能永偕白首,
也可能因着另一件巧合而劳燕分飞,而这种事,在此人世间,又是绝对无法避免的。
于是,他也是由焦急而变得失望和忿恚了。
“她为什么不在这里等我,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唉,她难道不知道我的困难,我的苦
衷,她为什么不肯多等我一刻?”
于是他也孤独怅惆的走了,但是在经过一个游牧人家的帐篷的时候,他忍不住要去询问
一下,但言语不通,也毫无结果。
第二个帐篷也是如此,于是以后即使他再看到游牧人家,也只是望一眼便走过,他却不
知道就在他经过的第三处帐篷里,就静卧着因太多的疲劳和忧伤不支的石慧,而那一道帐
篷,就像万重之山,隔绝了他和石慧的一切。
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在白非说来,竟有着那么大的差别,几乎是快乐和痛苦的极端,
这原因只是少了一人而已。
景物未变,但就因为景物未改,而使得白非更为痛苦,无论经过任何一个他和石慧曾经
在一起消磨过一段时间的地方,他都会想到石慧。即使看到一件和石慧稍有关系的东西,他
也会联想到她。
这种痛苦几乎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补偿的,若他是贪杯之人,他会以酒浇愁,若
他嗜赌,他会狂赌,然而他什么都不会。
他只有加速赶路,借着速度和疲劳,他才能忘记一些事,然而只要稍微停顿,那种深入
骨髓的痛苦,便会又折磨着他。
兰州的瓜果,黄河的皮筏,以及一切他们以前曾经共同分享的欢乐,现在都变成独自负
担的痛苦,欢乐愈大,痛苦也就愈深。
很快的,他穿过甘肃,他自己知道,此行的结果,可算圆满的,他身上不正带着那被武
林中人垂涎着的九抓乌金扎吗?然而他为这些付出的代价,他却知道远在他这补偿之上。
一路上,他也曾打听过石慧,但石慧并不是个成名的人物,又有谁知道她,入了陕甘边
境,他心情更坏,须知世上最苦之事,莫过于一切茫无所知,而此刻的白非,便是茫无所知
的。
对石慧的去向,他有过千百种不同的猜测,这种猜测有时使他痛苦,有时使他担心,有
时使他忿怒,有时使他忧虑。
这许多种情感交相纷沓,使他几乎不能静下来冷静地思索一下,石慧究竟是到哪里去
了。
但在这种紊乱的情绪里,他仍未忘却他该先去灵蛇堡一趟,用他这费了无穷心力得来的
九抓乌金扎去救出那在石窟中囚居已有数十年的武林前辈,至于其他的事,他都有些偶然
了。
忽然,他想起司马小霞曾告诉他,当他也困于石窟中,而大家都认为他又失踪时,司马
之等曾经去寻访那聋哑老人,当时曾发生一件奇事,使得乐咏沙含泪奔出,在大家都悲伤她
的离去时,却不知她已回到堡里。
于是白非暗忖道:“慧妹是不是也回到灵蛇堡里去了呢?”此念一生,他速度便倏然加
快很多,因为他极欲回去,求得这问题的解答。
两人同来,却剩得一人归去,白非难过之余,但速度却比来时快了许多,不多日,那一
片凄清荒凉、但白非却已极为熟悉的黄土高原已在眼前,他虽疲倦,但却有种难言的兴奋。
这种兴奋虽有异于游子归家,却也相去无几,因为在这里,至少他可以看到一些和石慧
有关的事物、和石慧有关的人们。
此处几无人迹,他也不需避人耳目,是以在白天,他也施展出夜行身法,快如流星地飞
掠着,四野茫茫,他稍微驻足,想辨清那灵蛇堡的方向,一阵风吹过,他忽然瞥见前面地上
嵌着的一点光闪,他不用思索,就知道那必定就是通往地穴的途径了。
他心中微动,又忖道:“听小霞说,覃师祖叔被劈死在乐咏沙的一掌之下,但这是绝不
可能的,必定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身分泄露,不愿多惹麻烦,才会施此一着——”他微微摇
头,又忖道:“但是他老人家却又会躲到哪里去呢?以他老人家的年龄,虽然身具无上内
功,但是岁月侵入,何况他老人家又是久病缠身——唉!”
他不愿再想下去,因为他眼前几乎已看到那瘦弱的老人正在孤寂地慢慢死去,而身旁却
无一个亲人为他送终。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白非沿着九爪龙覃星昔年做下的暗记,走向那使得他习得足以扬
威天下的武学奥秘的地穴。
“也许他老人家又回到那里了。”他暗忖着,片刻,他已走完所有的暗记,但是那地穴
的人口,却已神秘的在这一片荒凉高原上失去了。
他愕了许久,才怅惘地朝灵蛇堡掠去,悠长的叹息声,随着风声四下飘散。
人事虽多变迁,但方向却是亘古不变的,你沿着那方向走,你就必定可以找到你所要寻
找的地方,这当然要比寻找一个人容易得多。
白非当然看到了那片树林,而且也坚信那树林后的灵蛇堡,必定会像他离开时那样存
在,因为他依靠着是不变的方向。
他箭也似的掠进了树林,小径旁侧的林木后,忽然有人轻喝道:“站住!”
白非声一入耳,身随念转,倏然悬崖勒马,硬生生顿住身形,无论一人或一物;在那么
快的速度里能突然顿住,看起来都是有些神妙的。
他脚跟半旋,面对着发声之处,目光四扫,冷然发语道:“是哪位朋友出声相唤?有何
见教?”
他目光凝注,一株粗大的树干后,一条玄色人影微闪,轻飘飘地掠了出来,伫立在白非
的面前,声音尖锐他说道:“果然是你。”
白非在那人影现身的一刹那里,已经凝神聚气,因为他在这几个月里,已学会了“防人
之心不可无”这句话里的涵义。
此刻他目光四扫,打量着这人,这人的面目在一块巨大玄中的包头下,显得冷漠而生
硬,身上也是一色玄衣,他搜索着记忆,断然知道这人的面目是绝对生疏的,因为这人的面
目一经入目,便很难忘却。
“但是他为什么好像认得我的样子?”白非沉吟着,朗声道:“在下白非,朋友有何见
教?”
那玄衣人冷哼一声,道:“你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了?”
白非倏然一惊,想到石慧先前受伤时,面上不也是戴着人皮制成的面具,自己几乎也认
不出吗?这人此话一出,当然就是那在土墙上和自己见过一面的无影人丁伶了,而她的面
上,必定也戴着面具,是以自己认不出她,她却认得自己。
他又微一沉吟,那人已走上一步,厉声喝道:“你怎么不回答我的活,难道——”她冷
哼一声:“你要是不把慧儿的去向说出来,我要不将你挫骨扬灰,就不姓丁了。”
白非长叹一声,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石伯母了?”
他考虑着对丁伶的称呼,然后又道:“慧妹到哪里去了,小侄委实不知道,而且小侄也
极欲得到她的下落——”
他语声未落,无影人丁伶已掠了过来,扬起右掌,“叭”的一声,在白非的脸上清脆地
打了一下。
须知白非此刻的武功,又在丁怜之上,丁伶之所以一掌打到他的脸上,只是他不愿闪避
而已。
而无影人丁怜曾眼见他力敌天赤尊者时的身法,一掌打中后也微微一怔,厉声道:“我
三进灵蛇堡,都说慧儿跟你走了,现在你又说不知道她的下落,哼一你老实对我说,慧儿到
底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
白非仍然怔在那里,脸颊上仍然火辣辣地痛,心中也翻涌着万千难言的滋味。
丁伶虽然打了他一下,但是他并不怀恨,虽然他生平也曾被人打过,但是他了解得到无
影人丁伶此刻的心情,母亲对子女的痛爱,有时还会远远超过情人的怜爱之上。
但丁伶的活,他又不知该如何答复,这英姿飘逸的人物此刻竟像一个呆子似的站着,目
光动处,看到丁伶又一掌向他拍来——
丁伶关怀爱女,曾经不止一次到灵蛇堡去打听石慧的下落,也不止一次失望而归,丁伶
几曾受到这种冷落,但她怯于千蛇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