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
她心里既惊恐,又难受,惊恐的是她怕白非出了意外,当然她希望他没有,然而如果他
没有意外,那么他走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声呢?
人们在陷入爱的漩涡里时,情感最为紊乱、矛盾,尤其像石慧这种在情感上尚是一片白
壁的少女,她受的这种折磨也越大。
她向四周仔细打量了许久,但依然辨不出方向来,可是即使她辨出了方向,她又怎能知
道白非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呢?
这时候,她只有依靠自己的命运了,她悄悄闭起眼睛来,似在默祷上苍,能指点她一条
明路,然后她睁开眼睛来,不辨方向的飞身而去。
这里这几天的天气很古怪,每日清晨,仿佛都有一些阳光,然而这阳光尚未晒热地上的
沙上时,便又恢复阴暗了。
她眼睛有些闪烁,原来阳光正向她迎面射来,她高兴的忖道:“我是朝日出的方向而来
的,看来也许会找到他了。”在这种时候,她也像多数人一样,凭着一件并无根据的事来幻
想着自己的幸运。
她身形极快,在这种风沙之中,纵然有阳光,也很难辨清她的人影。
但阳光瞬即消失了,她拔足急奔,并没有多久,她即看到前面似乎有个市镇,她心里有
些欢喜,更加快了速度,然而两个纵身之后,她看清了这小镇竟是他们昨晚来过的地方。
原来在那一片荒野之中,她以为自己是照着直线前行的,哪知却划了一道弧线,是以刚
好又回到这被她熟悉的小镇上来。
这时候她当然毫无犹疑的走进镇去,一到小镇的边沿,她立刻顿住身形,换了平常人行
路的速度,她入世虽浅,但江湖上这种最普通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心里也有些不愿
意遵守而已。
虽是清晨,但市镇上的人已经不少了。因为此次武林盛会,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镇,后来
竟逐渐繁荣,这大概也不是千蛇剑客能预料得到的。
石慧用心的在人丛中搜索着,希望能够发现白非,那些武林豪客看到竟有个少女在向他
们毫无忌惮的打量,心里刚有些要开玩笑的意念,但等到他们看清这少女竟是昨日力斗天中
六剑的人的时候,他们那种意思就很快的完全消失了。
当她走过一家本是个货店改装的客栈门口时,发觉有一大堆人围在那客栈门口,三三两
两的在讨论着一个看来似乎非常重要的话题,她也不禁驻了足,向那小客栈走去,她这时候
无论任何地方都去,只要那地方能有一丝希望找到白非的踪迹,白非若知道他已得到一个少
女的全部情感,他也该心满意足了,无论任何人能得到另一人的全部情感,这总是一件值得
骄傲和极为光荣的事。
“谢大哥怎么回事呀,听说他两只手都是自己砍断的,老哥,你可看到没有?”
“我没有看到,不过若说两只手都是他自己砍断的;这似乎有些不大可能呢。”另一人
说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一人问。“你老哥还不知道呀,武林中有名的神医、追魂续
命那位主儿就是住在这家小客栈里哩,”另一人回答道。
“唉,这几天这里真是高手云集,连白羽双剑里的司马之昨天都露了面,像咱们这号的
人物,还是乘早回家吧。”
那人叹道:“这里可说不定会出什么事,你看,谢老大不就是个榜样。”
“像他这样的人物,会有这种收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另一人感慨万千的说
道。
这里人丛里的问答,石慧极为留神的听着,这时候她虽然已经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关系着
白非,然而这件事却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了。
过了一会,人丛忽然向两旁分开,石慧巧妙的一转,已经转在那丛人的前面,因为女孩
子总是较矮,她若站在人家后面,根本就无法看清前面的事了。
她睁大眼睛望去,只见两个粗汉抬着一块床板,床板上的白被单上,血迹淋漓,床板边
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英眉剑目,脸上却带着一种忿忿不平的神色,不时低下头去
轻声向床板上的人说话,神色又极为忧郁了。
这时候一群人又拥向前,朝那床板上躺着的人间长问短,只是那人的双臂全断,流血过
多,纵然侥幸获得了武林中名医、脾气最怪的追魂续命的青睐,能得以不死,然而却已没有
精神来倾听别人的话,当然也更没有精神回答了。
石慧伸长脖子望去,看到那床板上躺着的人,赫然就是游侠谢铿,他浑身血迹斑斑,上
身只剩下了一段躯干,两臂空空,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石慧眼睛一闭,不忍再看下去了。
虽然她也曾经几乎杀死过他,然而那不需流血,她甚至不会看到他死亡的痛苦,但此刻
她见了人家竟是如此重伤,再加上那种悲凄残酷的佯子,心里当然不免难受。
难受之外,她还有些奇怪,这谢铿怎会弄成这副凄惨的状况,而且还听说他是自行砍断
双手的,难道他是被人所逼吗?
然而他却又不像被人用武力可以屈服的呀,她暗暗忖道。侧着身子,双臂微分,又从人
丛中钻了出来,走到前面。
那英俊少年正是六合剑丁善程,他非常偶然的抬起头来,一个美丽而熟悉的面孔出现在
他面前,他用不着多花心里去思索,已经想起那正是属于被他极为欣赏的少女的。
他记起他还曾经向谢铿提过,他忽然又低下头,因为那少女两只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竟
也非常直接的在望着他。
谢铿忽然低低呻吟一声,丁善程立刻叫那两个粗汉停止前行,因为即使很轻微的震动,
也会带给谢铿很大的痛苦,这点他自然知道。
丁善程长长叹息了一声,像是在为谢铿的痛苦悲哀,他暗忖:“谢大哥,你这又是何必
呢?”人丛中竟也有人发出和他思想完全吻合的话,每个人似乎都认为谢铿所做的事有些不
必要。
可是谢铿此刻的心境,却有着说不出来的平静,因为他此刻恩仇了了,再也没有什么人
欠他,他也再没有欠着任何人了。
他心里的感觉,别人自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因为他刚才发生的
事,这些人中有一部份都是亲眼所见的。
标题
古龙《游侠录》
第四章 八方风雨
清晨的时候,谢铿和丁善程先走了出来,这些天他们相处得很好,谢铿虽然也认为了善
程有着些难以容忍的脾气,但他总比老好巨猾的伍伦夫、无话可谈的郭树伦要好得多。
他们并肩走了出来,本无目的之地,只是嫌所居之地太过窄小、气闷而已,这满街上行
走的人群,倒有一大半儿是和他们抱着同样的心理。
是以他们虽不饿,仍走进一家小吃铺,刚想叫些东西来吃吃,仿佛又听到街上起了阵杂
乱。
他们并未十分在意,也是因谢铿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而丁善程在谢铿面前,也不好意
思现出太嫩的样子。
哪知蓦然他们背后有人冷冷一笑,他们同时回过头去,都吃了一惊,因为竟有一个通体
纯白、连脸上也戴着白色面巾的女子站在门口,从笑声中判断,这女于对他们并无善意。
这种装束的女子,连江湖历练这么丰富的谢铿,也兀自猜测不透人家到底是何来历。
那女子又冷笑一声道:“姓谢的,我劝你赶紧出去,不然的话,要我自己来请,就觉得
有些不好意思了。”言下自满已极,又仿佛只要自己高兴,任何事都一定可以做到似的。
讲话的声音中,竟有一股令人听了就会一阵栗悚的寒意,谢铿浑身立刻起了一阵不舒服
的感觉,暗忖:“怎的我最近如此倒霉,尽是碰见这些没来由的事。”他生平未曾见过这女
子,其实他生平根本没有和任何女子发生过纠葛。
因此他只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回转头去,虽然心里难免加速了跳动,但却仍然做出若无
其事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叫他。
那女子面上的白巾不住抖动,显见得气愤已极,吃食铺里虽然都是武林豪士,但在这种
情形下,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只是静静的坐以观变,当然,若换了普通人早就跑了。
众人只觉微微一阵风吹过,那女子已站在谢铿背后,这才吃了一惊,须知谢铿所坐的桌
于在里面,从门口到他那里还隔着三、四个桌子,这铺子地方大小,但为着生意着想,又不
免要多摆几张桌子。因此桌子与桌子之间,所留的空隙根本就极少,再加上坐在桌旁的人,
那根本就再也没有什么空隙了。
而这女子身形既未见高纵,当然不像是从人家头顶上窜过去的,但她却又如何能在瞬息
之间就穿过那几张桌子来到谢铿桌旁,而甚至连坐在桌子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哩,这岂非有些
不可思议。
谢铿心头亦是一懔,暗忖:“这女人好俊的轻功,怎的最近我尽是遇着一些高手,而偏
偏这些高手,都像是要对我不利的。”
他心里嘀咕,但却不得不站了起来,向那女子抱着拳道:“姑娘是谁?找我谢铿有何见
教?”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揭开脸上的面巾,和她面对面的谢铿,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丁善程“哎哟”一声,竟吓得轻唤了出来。
那些武林豪士,也正在望着他们,看到这女子的面貌后,也惊唤出声,捧着两碗牛肉的
堂倌,正巧走在他们旁边,准备给谢铿送来,看了她的脸,手一软,连牛肉汤都倒在地上
了。
那女子极为难听的一笑,说道:“姓谢的,你不认识我了吗?”
谢铿看着她那简直不像人的丑陋面貌,硬着头皮道:“实在面生得很。”
那女子笑得全身乱颤,但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坐在她背后的人,看着她的背影,都
觉得这真是个美人,笑得如花乱颤,但坐在她前面、看得到脸的人,却是一个个头皮发炸,
闭起眼睛来。
“你不认得我,我倒认识你哩。”那女子道:“非但认得你,还清清楚楚的认识你。”
她冰冷的目光向各人一扫,又道:“别人只知道你谢铿是个义薄云天的好男儿,我却知道你
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居然杀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她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阵哗然,丁善程手抚剑柄,倏然站了起来,方想怒喝,却被谢
铿一手按住了,只得又坐回椅上。
“原来姑娘就是黑铁手的朋友。”那女子一说出那话,谢铿当然知道人家是什么意思
了,是以立刻便说出此话来,他难受的一笑,又道:“不错,黑铁手是我救命的恩人,不
错,也是我亲手杀了他,但在我姓谢的看来,杀父之仇却远比救命之恩重得多,姑娘如果对
我姓谢的不满,我姓谢的站在这里,全身上下听凭姑娘招呼好了,我姓谢的若还一还手,皱
一皱眉,当着这么多江湖朋友,我姓谢的从此算在武林除名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有人低语:“谢铿果然是好汉子。”
哪知那女子却笑得更厉害,道:“假如那杀你的仇人,其实并不是黑铁手呢?那我说你
谢大英雄怎么办?”
她这一说,谢铿倒真的愕住了,暗忖:“假如黑铁手并没有杀死我父亲,那我就真是个
忘恩负义的人了,”但转念一想,付道:“还好,那是绝不可能的。”
遂朗声道:“黑铁手当着天下英雄,一掌击毙家父,武林中人有目共睹,他为着一件小
事就动手杀人,岂非太毒了些吗?”
“真的吗?”那女子一笑道。无论从她的身材、声音,甚至风姿上来看,她都应当是个
绝色佳人,但她的脸,却像一块上面雕刻着极丑陋的花纹的玄冰。
“可是据我所知道,杀死令尊大人的,却是姑娘我呀!”那白衣蒙面的女子,轻描淡写
的说道,仿佛将这一类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她这句话所带给谢铿的惊骇,却是太大了,他脑海中像是被人投下一块巨石,震起
无数涟漪,使他再没有思索任何一个问题的能力。
他高大的身躯,也有些摇晃,仿佛这些充满了精力的筋肉和骨骼,也不能再支持他自
己,丁善程伸手轻轻扶过他,瞪眼望着那白衣的诡秘女子,其实此刻这小铺里的几十对眼
睛,又有哪一对不是在望着这诡秘的女子呢?
须知,她的这种做法,大大超出武林常情之外,谢铿略为清醒了一下头脑,但饶他江湖
经验再丰,也想不出这女子的来意。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此事插言半句,因为这件事关系着二十多年来的一段公案,而这段
公案又几乎是被江湖上大多数人所注意着的。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的对每一个人的扫过,每个被她目光所注的人,各各心中都生了一
丝寒意,忍不住将脖子努力的向衣领里缩进一寸,纵然这小铺子此刻是温暖如春的。
那女子发出充满了讥讽、嘲弄和蔑视的一声冷笑,又道:“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就不
会怀疑我所说的话的真假——”她故意停顿了话,果然,每个人都在极为注意的倾听着。
谢铿心中方自一动,隐隐约约的想到了这女子是谁,那女子将上身扭动了一下,让她腰
部以上的身躯几乎和腰部以下的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然后缓缓开口说道:“也许你们
都没有看到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们都听过我的名字——”她又将她的话,倏然顿住,然后一
字一声的说道:“我就是无影人。”
这“无影人”三字,宛如金石,掷地有声,丁善程的喉结上下移动着,这受惊的年轻人
再也想不到无影人会是这个女子。
原来无影人昔年令江湖侧目,但谁也没有看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凡是知道她真面目
的人,都已死了。
人们心里,把她幻想成各种人物,但由于人类的错觉,谁也不会认为这毒辣、阴狠的无
影人竟会是个女子。
无影人昔年为着黑铁手施毒害死虬面孟尝的事,除了她自己和虬面孟尝外,谁也不知道
真相,虽然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谁又敢说虬面孟尝是为无影人所害,因为他们之间,素
无恩怨呀!
丁伶此次千里关山,来到此地,当然是为着她仍念念不忘的黑铁手,有人说少女的第一
个情人,往往也是她最后一个情人,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任何人的第一个情人,总是她毕
生难忘的。
她知道了黑铁手已死的消息后——这是她在那土墙上从她女儿那里知道的,她立刻下了
决心要为黑铁手报仇,她生性奇特,她对那人怨毒越深,却也越发不愿意让那人痛痛快快的
死去,因此她找着谢铿也并没有立刻下手,这在她说来,原是极为容易做到的,只是她不愿
而已。
谢铿此刻反复思量,从他所知道的许多件事上,他已经恍然知道了这事的前因后果,也
确信无影人的话并非虚言,他父亲的的确确不是黑铁手杀死的,纵然他父亲的死,和黑铁手
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即使黑铁手没有动手,他父亲一样会死,反过来说,假如无影人不曾先
就施毒,以他父亲的武功,却不一定会伤在黑铁手掌下。
他暗中长叹一声,对那曾经救过他命的垂暮老人——黑铁手的愧作,又加深了几分,他
心中剧烈的绞痛着,因为这是他生平所做的一件错事,而这事却使他亲手杀了他的救命恩
人。
“恩怨分明”,这是江湖豪士的本色,也是江湖豪士所最注重的事,游侠谢铿,义声四
震,还不就是因为他是个恩怨分明、义薄云天的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