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们活的不快乐,却从未后悔退缩过。
项恒没有被打败,不断的打击,只会让他更坚强。
羊皮酒囊已经扁了,他今天喝的很快,他今天的心情很沉痛。
挂在屋檐下的灯笼,静静的照亮了项恒的脸,却看不清他眼里的痛楚。
他借着光,一言不发的磨着刀。
夏元空的雁翎刀上,刃口一共有十三处卷了。
刀刃和磨石发出的声响,叹息着夏元空的逝去。
没人看得出项恒在想什么。
至少有人看得出他需要什么,他只需要一坛酒。
白芯素在他旁边坐下的时候,已将手里的一大坛酒放在石桌上。
“你在想什么?”白芯素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说说看。”
项恒放下手里的刀和磨石,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白芯素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我在想男人,难道你也在想男人?”
项恒大笑:“没错,我的确在想男人,你也和我想着同一个男人。”
酒杯一下子就空了,白芯素叹道:“元空七岁的时候进了黑羽盟,跟了我三十多年。”
项恒仰望明月,默默说道:“我和他认识不久,但和你一样心痛。”
白芯素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找孙华通报仇呢?”
项恒道:“还不到时候。”
白芯素看着他手里的刀,看着刀刃的卷口:“那要到什么时候?”
项恒道:“等这把刀磨好的时候。”
白芯素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六个兄弟,已经迫不及待的去找孙华通了。”
项恒一点都不吃惊,似乎已经料到了:“我看见了,我没阻止,只是因为我也看见单雄站在城门口。”
白芯素道:“你知道他会阻止那六个人?”
项恒道:“一定会,整个黑羽盟里,只有他,才是最了解孙华通武功的人。”
白芯素道:“你了解么?”
项恒举起满是卷口的雁翎刀,道:“多少了解一些。”
白芯素的目光定在卷口上,道:“从这卷口上,能了解多少?”
项恒轻轻用手指弹着刀面,道:“整个黑羽盟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把这么好的刀了。”
白芯素叹道:“是的,我记得,这把刀经过前后锻制两百多次,一共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打造完毕。”
项恒道:“这把刀已经战绩赫赫,可是孙华通的剑,轻而易举的就在刃口上砍出十三个卷口,所以他的剑,比夏元空的雁翎刀要坚硬许多。”
白芯素道:“还看出什么?”
项恒道:“若只靠剑的力量,恐怕是不够的。从这十三个卷口和夏老大被震碎的五脏六腑,就能得知,孙华通用剑的六根指头,内力却是在常人之上。”
白芯素道:“你觉得,谁有能力杀死孙华通。”
项恒想了想,道:“放眼天下,只有两个人。”
白芯素来了兴致,一边给项恒的杯子里倒酒,一边问道:“哦?这两个人是谁?”
“一个是独孤飘雪。”项恒傲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还有一个就是我。”
白芯素怔道:“你未免太托大了。我丈夫,疯子吕子墨,还有那个袂不血冷云风,这些高手,都是吃屎的?”
项恒道:“你说的这些人,可以不败给孙华通,要说杀了他,怕是还不敢保证。”
白芯素指了指项恒,道:“你既然有把握杀了他,为什么还不去?”
项恒注视着远方:“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在无羁刀下。”
白芯素总算明白了:“你打算用元空的刀杀孙华通,所以才磨刀?”
项恒道:“夏大哥既然将这刀交给了我,我就要用这把刀复仇。”
白芯素道:“那这把刀要多久才磨好?”
项恒道:“不会很快。”
白芯素忽然笑道:“你们男人,整天想着兄弟和朋友,反而疏忽了我们女人。”
项恒也跟着笑:“我没有。”
“我的生命中,有两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女人。”项恒淡笑:“一个是我母亲,还有一个是忆柔。”
“我和许多苦命的人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我母亲抛弃了。”项恒的目光非常坚定:“可是我坚信,她一定有苦衷和不得已的理由。虽然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但我坚信,只要她出现在我眼前,凭我体内流淌的鲜血,就能从人类最原始的感情和眼眸中,认出她!”
白芯素沉默,她也是母亲,她懂得项恒的感受。
项恒的目光又变得落寞惆怅:“至于忆柔,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可是,我一定会找到她,用下半辈子去补偿,去忏悔。”
白芯素自嘲道:“唉,原来在你的生命中,我一点都不重要。”
项恒跟着苦笑。
白芯素忽然大笑道:“但我告诉你一些事后,你一定会觉得我也是你很重要的人。”
项恒客客气气的给她倒了碗酒:“一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一点都不有趣。”白芯素愤愤不平的说道:“你们男人聪明起来很聪明,笨的时候比猪还笨!”
项恒愣了愣,被吓了一跳,道:“我们男人什么时候比猪还笨了?”
“在思考女人的时候,就是比猪还笨!”白芯素道:“我来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忆柔现在的感受?”
项恒一怔,显然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
白芯素道:“你没有,我却替她想过,我也是女人。”
她已经是个老人,性格虽然有些像男人,可是内心却依旧像少女般仔细。
白芯素的表情不变,可是眼神,却仿佛年轻了十岁,又好像老了十岁:“一个没出嫁的女人受过重大打击后,首先想到的人,通常都是母亲。”
项恒听着。
白芯素道:“忆柔是个内向的女人,被莫魂玷污后,她一定觉得自己不再纯洁,没有脸见你了。”
项恒大声道:“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她!”
白芯素叹息:“可是,她却会以为你会嫌弃,于是她避开了你。”
项恒道:“避开我?她能避到哪里?”
“娘家。”白芯素道:“忆柔的娘亲很早就去世了,是她的亲叔叔沈苍,带她上峨眉山,拜师学艺的。”
项恒惨然道:“所以忘尘师太就好比她的亲娘,只可惜她已经被朱梦航害死了。”
“忘愁师太,是忘尘师太的师姐,除了你,忆柔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忘愁师太了。”白芯素又道:“顺便提一下,忘愁师太已经接过了峨眉派掌门人的位置。”
“我懂了,你是说忆柔是回峨眉山,找忘愁师太了。”项恒道:“你和忆柔认识的时间不久,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她?”
“因为我是女人。”白芯素微笑:“只有一个女人,才能了解另一个女人。”
项恒沉默,竹叶青流进他的喉咙。
白芯素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过,一定要找到忆柔,然后用余生去弥补过错?”
项恒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
白芯素脸色微变,激动的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她?闷酒他奶奶的已经喝够了!”
项恒又喝了一碗闷酒,放下空酒杯时,他的目光里凝聚了人类中少有的痛苦:“我放不下这把刀。”
白芯素的目光再一次回到那雁翎刀上,十三处的卷口,项恒的心上,好像也有十三个同样的卷口,白芯素道:“你放不下夏元空的仇?”
“放不下。”项恒闭上了眼:“我的脑海里,全部都是孙华通的影子。”
白芯素忽然大声质问:“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愿意放弃一切,去弥补忆柔?”
项恒的眼睛睁开,淡定的说了一个字:“是。”
白芯素的声音更大:“那么你现在要放下的,就是这把刀!”
项恒道:“就算我放得下,我的六个兄弟也放不下,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去找孙华通送死。”
白芯素松了口气:“这一点你放心,那六个小王八蛋有我看着,不会乱来。”
项恒道:“那六个人火爆的脾气,你能压制的住?”
白芯素道:“为什么不能?要知道,老娘发起火来,比他们还凶。”
项恒苦笑:“能看出来。”
白芯素道:“下个月,我要和无言带上这六个小兔崽子攻打萧楚文的干云庄,所以我保证,这六个人绝对没有时间去找孙华通。”
项恒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白芯素笑道:“那现在,你是不是决定要去峨眉山了?”
项恒没有回答,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去找忆柔?”
白芯素的目光变的怜悯,就好像一个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会贤庄上,你对我有恩,她对我有义。”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白芯素道:“作为女人,我只不过是站在她的立场想了想,她现在一定很需要你。孙华通的仇可以放一放,忆柔却不能等。”
项恒咬了咬牙,终于做出了决定:“好!我明天就起程去峨眉山!”
白芯素道:“还有一件事,你要牢牢记住。”
项恒道:“什么事?”
“去峨眉山的途中,刚好会路过崆峒山脉。”白芯素道:“你一定要去看一看幻簧玄洞。”
项恒怔道:“为什么?”
白芯素道:“无羁刀曾经落在沈苍的手里,虽然他把刀还给你了。。。。”
项恒截口道:“不可能,沈前辈不可能是黄雀。”
白芯素道:“他当然不是,我们早就派人去查过,幻簧玄洞的万斤玄铁门完好无损,没有被无羁刀砍过的痕迹。”
项恒愣了愣,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说,让我用无羁刀,破开幻簧玄洞的万斤玄铁门?”
白芯素点了点头。
项恒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道:“难道你和黑羽盟,一直窥视着轮武秘录?”
白芯素轻拂的笑了笑:“上乘的武功,都是自己钻研出来的。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满脑子想着那些见鬼的武功秘籍。”
项恒道:“你好像不是个无能的人。”
白芯素傲然笑道:“黑羽盟上下,没有一个无能的人。二十年的钻研,我的拳法已经可以和我丈夫媲美,轻功不会输给崔京龙和安凤这些人,暗器手法可以和唐门的留星雨比上一比。能破的天下四十一种剑法,挫败少林寺的十八罗汉阵,老娘的鞭子,曾使原刑天和水清涛两人的运镖队伍,黄了好几趟买卖。”
项恒笑的比她还放肆:“看起来,你好像不太会用刀?”
白芯素嘿嘿一笑:“老娘不太敢吹嘘自己的刀法,但流星七血刀,就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项恒叹道:“你的武功既然这么高强了,为什么还想着轮武秘录?”
白芯素道:“不仅仅我一个人想,我看,连你也几乎每天都想着这本书。”
项恒又笑了:“哦?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白芯素道:“江湖客梦寐以求的无羁刀就在你的手里,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得到轮武秘录?”
项恒叹道:“我也想过,只不过和许多人的想法不同而已。我只是想把轮武秘录烧掉,烧掉那些痴傻的幻想而已。”
白芯素道:“你好像没去行动。”
项恒苦笑:“进幻簧玄洞,至少要死一万次,而我只有一条命。”
白芯素道:“那么,我的想法和你也是一样的。”
项恒惊道:“你也想着烧掉轮武秘录?”
白芯素叹道:“这本该死的书如果被烧了,那天下或许也能太平些,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种想法?”
项恒的语声里充满了佩服和赞叹:“被江湖客们视为强盗贼窝的黑羽盟,谁能想到压寨夫人,居然能有这种伟大的想法。”
白芯素拍了拍项恒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有这种想法的人一定不止我们两个,有胆识和魄力去做这件事的,才是最伟大的。”
项恒看了看自己背后的无羁刀,道:“你以为我会是那么伟大的人?”
白芯素道:“我当然这么认为。你以为我看不出?以你一身的傲骨,难道真的会认为自己去幻簧玄洞里要死一万次?”
项恒静静的说道:“我只是觉得,除了无念道人外,从来没有第二人进去过的幻簧玄洞,自己何德何能有本事出来?”
白芯素道:“你可以试一试。”
项恒道:“我如果出不来怎么办?”
白芯素道:“幻簧玄洞里虽然有可怕的机关,你的手上却有一把比传说中更锋利的无羁刀。”
项恒道:“你说的,都是我曾经想过的。”
白芯素道:“你却没有去做。”
项恒道:“现在我忽然想做了。”
白芯素道:“为什么以前不想做。”
项恒道:“以前不想做,现在想做,就这么简单。”
白芯素道:“对任何事,你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
“是的。”项恒道:“只是,你难道就不担心我死在幻簧玄洞里?”
白芯素道:“我一点都不担心。”
项恒苦笑:“因为我有无羁刀?”
“不是。”白芯素用一种很深刻的笑容,充满信心的说道:“因为你是项恒。”
项恒激动的抓住白芯素的手,大声道:“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白芯素展眉笑道:“你说。”
“除了我没见过面的母亲和忆柔外,还有一个女人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白芯素的眼波流动,一阵暖意流淌过她的心口,柔声说道:“要不要我派遣几个高手和你一起去?”
“越危险的事,我越喜欢一个人干。”项恒很随意的笑了笑,道:“我从来不喜欢连累别人。”
“曹操是个宁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人。你却刚好相反。”白芯素大笑道:“宁叫人负我,不叫我负人,这十个字,我送给你。”
阳光有些阴暗,使得浓雾更加朦胧。
项恒的头发和昨天一样散乱,心,却变的明澈许多。
忆柔在峨眉山,他要找她。
就这么简单。
你若把许多事都想的简单些,那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很美妙,很简单。
只有那些心机很深,城府很重的人,才会发现这个世界很复杂,很险恶。
认为世界很险恶的人,通常比认为世界很美妙的人活的久。
这也是人性非常悲哀的一件事。
就连我,也看不出这个世界究竟是美妙的,还是万恶的。
我看不出,项恒却看得出。
——世界是美丽的,丑陋的,只不过是人心而已。
项恒迈着颇大的步子,带着豪爽的微笑,走出了黑羽盟的大门。
他一走过护城河,就看见了宇文子乔。
书生的脸上有笑,手上有扇子,身旁有牛。
玄韵低头吃草,宇文子乔牵着一头大青牛,却不失翩翩君子的儒雅。
项恒打着哈欠:“你们读书人,难道有一大清早就在门口吹冷风的习惯?”
宇文子乔微笑:“没有,友人若要远行,读书人却定会相送。”
项恒愣了愣,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要远行?”
宇文子乔道:“因为单大夫人知道这件事。”
项恒道:“她为什么会告诉你?”
宇文子乔道:“幻簧玄洞里的机关实在太险恶,她让小生和你一起去。”
项恒的目光注视远方:“你了解我的。”
宇文子乔黯然道:“很了解,你绝不会让我和你一起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项恒道:“既然你知道,那为什么还在这里等我。”
“方才我说过,只是相送友人而已。”宇文子乔微微一笑:“小生能做的,只能借给你一匹坐骑而已。”
项恒怔道:“这头大青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