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学徒都围着陈茂,看他如何将鱼肉泥达成胶,看着他搓鱼圆。有学徒眼尖看着王九指过来了,朝里面叫了一声,围观的学徒们都跑了出来。
“都在厨房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陈茂,谁许你上灶的!”
陈茂听着学徒喊王九指回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上去,他什么都没说就被王九指先训斥了。
“王师傅……不是……”
王九指板着脸继续训斥着他:“不是什么?你出师了么?”
“没。可……”
“可什么?连师都没出你上什么灶?万寿节献艺选上了,你就得意了?你以为你做的鱼圆就是上好的?我可是听说有人说起你鱼圆做的老。我告诉你,这世上就是一万个人说你好,只要有一个挑了你的毛病,你就是不好。未出师叫什么师傅。他们不懂规矩,你也不懂么?我告诉你,你就是日后当了御膳房的头把,把万岁赏了乌纱帽,你也还未出师,这行当里的规矩你照样要给我守!”
王九指丝毫不给陈茂解释的机会,连着呵斥他。
周庆安毛二等几位师傅本来因为陈茂赢得了昨日献艺心有不快,今日这帮子学徒又一口一个师傅的叫着,那些客人还疯了似的点陈茂的鱼圆。心里的火气更大,本想见到王九指抱怨几句,可没想到,王九指一进门就训斥了陈茂,心里又舒服了。
几个人也不好干站着看王九指训斥陈茂,纷纷上前说清:“你这是做什么?平日里总说要给孩子们机会。这给了,你又发火,以后我们可不敢了。”
“这鱼圆昨日做的很好,我们都想尝尝,才叫他做的。不过是那个挑剔的赵公子说老,其他的大人吃的都挺好。”
王九指不理会周庆安他们的说情,依旧冷冷地,指着院子里的鱼盆对陈茂道:“你不是喜欢做鱼么!很好,以后所有的鱼都归你杀。做的有半分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茂默默地应了。他的确是有些忘形了。若是再被人揪了出来,自己就又犯了厨子里的大忌。
学徒们僵直着听着王九指训斥陈茂,瞄着王九指进了厨房,偷偷地凑到陈茂身边,小声的道:“陈……陈大哥,王师傅怎么能这样对你。”
“就是。肯定是王师傅见你赢得万寿节献艺不高兴了。”学徒悄声的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你做的就是好啊。”
“谁叫王师傅自己不去的。”
陈茂呵斥着那个学徒:“你说什么呢!还不去做事,都围在我这做什么?”王九指把这个机会给了他,再说,鱼圆汤是瑞雪做的,而他不过是熬熬汤,就连螺子石样式的汤圆也是瑞雪提议的。他知道自己还没达到那个地步,所以,今日才想着亲自做一次。关键是他想知道为何那位赵少爷说鱼圆老了。瑞雪当时为了使鱼圆鲜嫩特地加了鱼鳔,可是为何会被说成老?
胡成看着杀鱼的陈茂冷笑道:“别以为做成了一次就了不起,不过是个学徒。”他还真是瞧走了眼,这小子居然独自参加选拔,居然还选上了。他还真是小看了这小子。
“胡大哥。”一个学徒畏惧地拉了拉胡成的袖子,劝他不要再说。
“你拉我做什么?”胡成不耐烦地道。他就是想不通,王师傅凭什么把机会让给他,他居然还把别的师傅都比了下去。
“胡大哥别说了。”学徒仍拉扯着胡成,小声劝着他。陈茂现在身份不一样,过些日子就要去京城了,现在连掌柜的都对他和颜悦色,他们不过是个学徒怎们能得罪他。挨一顿罚那还算是好的,若是被被赶出乐民楼,这辈子就完了。
“怎么你怕被赶出去?”胡成越想越觉得火大,他冷笑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陈茂。他是被重译楼赶出来的。他被人赶出来,现在还能……”
“胡成,你瞎嚷嚷什么呢!”周庆安听见外面闹的厉害,忙出来看看,见胡成越说越不像话,立马呵斥,叫人把胡成拉下去。
胡成挣脱旁人,冲到周庆安面前,扑通跪下:“周师傅,我就是想不明白。他陈茂一个被重译楼赶出……”
“你想不明白,你想不明白什么?”擦着手的王九指从厨房走了出来,他也听到胡成的话。原先以为这事能这么过去,现在胡成闹了出来,再不解决,重译楼那边估计也会有动静了。
胡成愣了愣。他没见过王九指这么严厉。整张脸完全沉下来,一点余地都不给。
王九指环视一圈都围在跟前的学徒及厨子们,正色道:“陈茂是我的徒弟。”
王九指多的话没有,说完了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厨房。
陈茂是王九指的徒弟立马在学徒跟厨子之间传开了。他们谈论着难怪王九指让陈茂代自己去;难怪王九指先前训斥陈茂……更对陈茂什么时候成为王九指的徒弟而奇怪。
很快就有学徒想起上回周庆安教瑞雪做陈娇豆腐的时候,陈茂露出的那一手刀工,那个时候陈茂就已经同王师傅学艺了吧。王师傅说是去深松居,可是当天陈茂也随着消失了,一定是王师傅秘密的指点他去了。
胡成一想着自己得罪了王九指,只觉得浑身发软。这下子他真的在乐民楼待不成了。他方才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只顾着说着舒服。
“该干嘛干嘛去!”张宝明驱赶着仍旧围在一处的学徒,扫了一眼瘫软的胡成,上前给了他一脚,“你小子还在这做什么?还不进来做事。”
胡成茫然地看着张宝明,拽着张宝明的裤脚:“张师傅,张师傅,是不是要赶我走?”
张宝明看着他直摇头,打掉胡成的手,悄悄地看了看边上的人,见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你小子怎么那么死心眼。跟他反什么。”
“张师傅……”
“陈茂是要去京城的。留下来的最有出息的就只有你了。”
胡成这才醒悟过来,他不服气什么。陈茂上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时候他把王师傅伺候好了,自己就有可能成为王九指的徒弟。他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摆,就往厨房里冲。
金生早就来了,看着王九指在训人,也不敢上前。
瞅着人都散了这才摸了进来,他笑着跟胡成打了招呼,进到厨房:“王师傅,有道醋溜白菜,要清爽可口的,掌柜的交待让您亲自做了。”
王九指点点头,很快做好了一盘让金生递了上去。
金生笑着道:“是要醋溜白菜,您这都是凉拌白菜丝了。”
王九指只叫他端上去,并说除了这个,他做不出什么清爽可口的来。金生见了方才王九指的气场,也不敢在矫情,只得端了上去。还没一会儿,冯万福便出现在厨房。
厨房里的人纷纷向他问好,请他来指点。而他却是看着王九指:“王师傅。”
王九指将菜炒完,让学徒端了上去,这才停下手,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冯万福。
“在下对王师傅的手艺仰慕已久,还请指教一二。”冯万福对着不同自己打招呼,也不行礼的王九指,一副好脾气,伸手做了一个请。
第九十章:醋溜白菜(下)
九指跟着冯万福来到中院。这里开辟了几间雅间,是专门为宋老爷留下的。在外头等候的金生将门打开请他们进去,随后便又将门带上。
冯万福坐到桌前,指了指自个儿对面的位置。
王九指只站着:“您叫我来有何吩咐?”
冯万福尝了一口方才的菜,放下筷子,将站在一边伺候自己的徒弟撵了出去:“到外面去。不许旁人进来。”
徒弟疑惑地看了看冯万福,又看了看王九指,磨磨唧唧地出去。他凑在门缝边想听听冯万福那么神秘的把自己撵出来做什么。可是,他发现,在门外,一点都听不清里面的说话声。他放弃地坐到台阶前,等待王九指出来。
冯万福做了个手势再次请王九指坐下,细细的品尝着摆在他跟前的醋溜白菜:“酸而爽口,果然是好。”
终于挨着椅子半坐的王九指忙欠了身子,站起来:“多谢您夸赞。”
冯万福放下筷子,微微一笑:“这味儿多少年我都没琢磨出来。别说是我,就连罗振玉、董作宾、郭鼎堂他们也琢磨不出这里面的精妙。”
王九指谦虚的笑道:“您提点。只是罗……他们是……”
冯万福摆摆手:“你也别给我打马虎了。打头一次我吃到你做的腌韭菜花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外头有谁直接叫抓炒里脊,炒里脊为何叫抓,那是你们王家的绝活,我不过是吃着好玩,一吃,我就越发怀疑有高人在这里。直到昨儿我听人说起,乐民楼的大师傅王九指,右手少了一个食指。我就在想是不是你。王家大小子?”
“您说什么呢?什么我不是我的?”
“我说的你听不明白也不打紧,是不是你也没关系。只是你这道菜。”冯万福指了指自己眼前的醋溜白菜,“万岁很喜欢这道菜,罗振玉他们三个就是想破了脑袋也做不出那个味来。没办法只得把王老师傅又请进宫。现在他家的二孙子出息了,我离京前已经单独伺候御膳了。”
冯万福根本不理会王九指,一个劲儿的说下去:“你知道王罗董郭四大御厨,为何是王排头一个?因为人家是这个!打前朝开始人家王家就伺候御膳。只可惜,他家里头有个什么歪歪门规矩,弄的人丁不兴。王老师傅本来有个大孙子接了他的差事,那小子也厉害,就这个,他头次做的就是这个醋溜白菜,才端上去,万岁吃了是连连叫好。
罗振玉特地叫他伺候顺嫔娘娘跟前十八皇子奶母子的膳食。那没盐没油的东西,要吃个三年,谁不腻歪?做奶母子膳食是最头疼的事。可那小子做了,做的还不做。可是后来有一天,有人过来说,王家大小子在奶母子的膳食里搁了盐,奶母子出奶不好,波及到十八皇子。
王家大小子遭了事,被撵了出去,还被去了一只手指头。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王家大小子贪图巩俐,后来……”
听着冯万福的述说,王九指的思路很快回到了小时候。
爷爷将八岁的他领进了御膳房,他就跟学徒一样,开始洗菜,切菜,其余的时候,还要在爷爷的监督下背诵跟做菜无关紧要的一些东西。后来在他第一次给皇子的奶母子做催奶汤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爷爷的用心。
二十五岁的他,就因为一道醋溜白菜得到当今皇帝昭宁帝的赏赐。他清楚的记得,那天郑二做了茄鲞。昭宁帝喜欢吃郑二做的茄鲞,那天,罗师傅让自己做醋溜白菜,没想到昭宁帝对自己的白菜赞不绝口,还赏赐了自己一两重的银錁子两个,两匹三梭布。恰恰,那日进了茄鲞的郑二什么也没得到。
二十五岁的他,因为昭宁帝这一个赏赐,开始负责十八皇子奶母子的膳食。罗师傅让他用心的巴结着,因为十八皇子的生母,顺嫔娘娘虽然在宫中地位中等,可是膝下却有三个皇子,还说,这差事办好了,到来年的恩荣宴就让自己去做。
他的确很用心的巴结着,每日换着法的做菜,想着让那几个奶母子好下奶。他除了早日成为御厨外,没有别的法子了。
在他家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没正式成为御厨的子孙,不得留名号,不得进入祖宗祠堂。父亲跟二叔父因病意外早死,牌位上只留着排序的名字——王大,王二。每当自己受不了爷爷严厉训斥的时候,母亲总是含着泪指着父亲的牌位。那一刻,他会重新振作起来。
没有想到,他的巴结最终将他送入了十八层地狱。那日,顺嫔娘娘跟前的管事太监将自己炖的鲫鱼汤送了回来。尝了后才之后,那里面放了盐的。
“若不是顺嫔娘娘瞧着那些奶母子蹊跷,还不知道你们糊弄到什么。”
放盐!他怎么会?要催奶的奶母子是不能放盐的。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他极力申辩那不是自己的干的!除了郭师傅,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求情。因为自己求情,他才保住命,失去了右手的食指,被撵了出来。
冯万福瞧了眼王九指的神色,继续道:“可怜,王师傅一大把年纪,病病歪歪的还要出来伺候御厨,以维持王家的家业。这么多年来,他人前不谈长孙,人后不知道为他流了多少泪。”
冯万福抹了把眼泪。他注意到王九指双手已握紧,手背上的青筋也已爆出。他知道,他在忍。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有人陷害王家大小子的。”
流浪的日子里他想过,自己招御膳房里的那些师傅们嫉妒。也是,头一次孝敬御膳,万岁就赏了他那么多的东西。
紧跟着为皇子的奶母子做膳食,因为做的好,皇子也吃的好,还得到顺嫔娘娘几次奖赏。
冯万福看着王九指苍白的脸色,轻轻地吐出几个字:“郭鼎堂。”
“是他!”王九指再也忍不住了。他有想过无数次,是一向对自己恶言董师傅;也想过是让自己给奶母子做膳食的罗师傅。可是,他从未想过,是那个在自己出事后,唯一替自己求情的郭师傅。
冯万福讽刺的一笑,“当年,他帮你求了情。他以为替你求情,大家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可是,最先挖出来的就是他。殊不知,他当年不过是被人当枪使罢来!”
“那是谁?”
“顺嫔娘娘自己干的!”
从冯万福口里听到的消息,让王九指着实震惊不少。顺嫔娘娘自己?她居然肯牺牲自己儿子的性命?在自己被撵出御膳房的一个月后,十八皇子夭折。
“为什么?”虎毒不食子,她也能干的出来,他见过顺嫔娘娘两次,娉婷袅袅,柔情似水,说话声一股吴语侬音,很是动人。当时在生十八皇子,她是难产,太医都要放弃孩子,是她坚持生下来的,她怎么……怎么能?
冯万福笑了笑:“后宫的事,你怎么拿寻常人来说。亏你还是在宫里待过的。顺嫔娘娘年轻貌美,御前得意,又连生了三个皇子,招人嫉了。她一直想找机会解决那个害得她难产的安妃,这个时候偏叫她得知十八皇子奶母子的膳食被人偷偷下了盐。再说,十八皇子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太医也说了活不大,她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什么时候才能让她扳过一局?安妃是倒了,顺嫔娘娘成了顺妃,不过郭鼎堂还是第四位御厨,因为你爷爷,王老师傅出山了。”
“那顺嫔……不……顺妃……她现在……”
“打那以后她也生不出儿子了,圣恩也淡了。不过她心思灵活,把老二。皇十六子送给贵妃娘娘做儿子。贵妃娘娘总是在万岁面前说要改立十六皇子为太子,皇上也动心了,太子的日子不好过啊!”
王九指看着冯万福:“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呵呵。”冯万福露出一副凄惨样,“你以为我是旁人说的那样,告老还乡?那不过是我说出来好听,给自己留点面子罢了。实话跟你说,我也是被赶出来的。被皇十六子赶出来的。”
王九指复杂的看着冯万福。冯万福是在万岁一次南巡后,带回京的。他做菜的手艺并不高,但是他却擅长腌制小菜,腌韭菜花是他的拿手本事。他也是瞧了无数次,揣摩了多年,到现在才有一点点进步。冯万福为皇上敬御膳的机会很小,所以他在御膳房是小心做人,谨慎做事,什么人都不得罪。可是,就这么一个见风使舵的人也会被赶。
冯万福自嘲地道:“万岁病了,十六皇子御前进孝也累着了。皇上便命御膳房做些小菜送过去。太子让我做些韭菜花送去,说十六皇子平日很爱吃我做的韭菜花。我敬了上去。哪里知道十六皇子吃了韭菜花后,全身立即起疹子。御医查究了一番,就是我韭菜花出了事。这事闹的沸沸扬扬的,说太子记恨十六皇子什么的,最后又扯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你也知道太子不受皇上待见,十六皇子因跟着贵妃圣鄄日浓。我想这下我可完蛋了,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搞的,说我韭菜花跟十六皇子的食物相克引起的。还好,那是太子交待我送韭菜花之后,贵妃命人送去的,所以不了了之。我才拣了命,被赶出御膳房了。其实那不过是贵妃他们陷害太子的把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