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此时此际,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想法:温约红为什么叫温约红?他约了谁?一个有个“红”字的女子?寒窗剑气美红妆。殷勤劝酒挽红袖。人面桃花相映红。小红低唱我吹箫。温约红,姓温的约了那跟“红”有染的女子没?
他这样想的时候,就有了点闲情。
完全意外的闲情。
他一向有着野兽的本领,能预先洞察危机。而今,他目睹危机迫近,却想起一些毫无瓜葛的事,这反而让他升起了一种感觉: 温约红能够应付。
应付这变局!
其实,温约红不一定跟什么带红的女子有关,他姓温,名字叫约红而已。也许他父亲怀念一个有个喜欢穿红衣的女子,或许他母亲纪念有个叫“红”字的姊妹,也可能他的父母本来叫他做“丝丝”,但因为笔误,叫成了“约红”。说不定“约红”二字,根本就毫无意义,温约红不一定约得到那一抹红,正如朱润发不一定就发,吴慧中不一定就秀外慧中,钟定坚不一定够坚定,马志明不一定志大光明,冯荣成不一定就光荣成功,粱应忠不一定就是忠的,谢自荣不一定就觉得自己很荣幸,贺家和不一定就万事兴隆,文随安不一定就随遇而安一样。
如果说,谁想起辛弃疾就想起他的剑胆琴心,谁念起苏东坡就念起他的雄迈豁达,谁提起秦始皇就提起了他的威武残暴……那不是因为他们的名字,而是因为他们做了那些事。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所以,孔仲尼成了至圣先师,关云长成了忠义武圣,史弥远却成了青史里一个可弥可远的恶名。
如果你想要把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可赞可叹还是可歌可泣,很简单,请做并且多干那一类的事,如此,纵叫甘庸也决不平庸,或称古聋也决不昏昧。
自己的名字代表了什么,是由自己的努力和际遇来填写的。
他们无声无息的到了温约红背后。
象影子。
——你曾听见过影子会发出声音吗?
——那你绝对可以想象他们的无声。
温约红正全神贯注的与蔷薇将军对峙。
可是他背后却出现了两名大敌——至少其中一个是金甲将军!
——一朵“蔷薇”,已难对付,何况是那一座大山似的“金甲”!
——何况还有一道“影子”!
那象一座山的人和象一片纸的人先在水面上映现。
然后在月下掠过。
贴近温约红。
不管象一座山还是象一片纸,两人的行动都是快得十分舒缓、诡得十分宁谧,不声不息不知不觉的逼近温约红,象两道温约红自己在月下的影子。
冷血和小刀,一个是在乳房的左端,一个是在乳房的右侧,从他们那儿望过去,冷血因据右边,所以可以望见门外左侧景况多一些,那儿是一株枯树和一口井,小刀人在左边,可以望见大门右侧情景多一些,那儿是水塘和盛放的白花。
大家闻到香味是一样馥郁的。
只不过不知为啥这香气竟会引来一些苍蝇。
这些苍蝇红服金头绿翅膀,飞行时嗡嗡作声,象筝弦最细的一根,轻微震动,倒也并不惹人厌。
达时候,那座山和那片纸,离开温约红背后,已不到三十尺。
(小心后面有敌人!)
——冷血和小刀心里狂呼。
蔷薇将军笑着说:“这儿苍蝇可真不少。”他身上也绕飞着几只苍蝇。 三缸公子也笑道:“那是因为你臭。”
这时候,那座山和那张纸,离温约红背后,只不过二十尺,进度甚缓。 (背后有敌人啊!)
——冷血和小刀的心都几乎跳了出来,一齐尖呼。
蔷薇将军笑说:“我喷你的是黑血,你动得越快,便越不能动,动得越多,就跟现在那姓冷的一样。”
三缸公子淡然道:“我当然知道,别忘了我是老字号温家的人。”
蔷薇将军笑问:“那你泼我的是什么毒?”
三缸公子即道:“白雪遗音。”
蔷薇将军怔了一怔:“白雪……”
“毒名‘白雪遗音’。”三缸公子马上接下去说,“你也最好不要再动,越是乱动、血气会跟汗水一道蒸发,保管你不需多少时间,便会变成这夏夜里第一块冰雪。” 蔷薇将军凝肃的道:“我听过这毒的威力。你以掌力把毒功瞬间逼入水酒里,洒我一身,这下可好了,你不能动,我不能动,有谁来动?”
三缸公子道:“我们大家最好谁都不要轻举妄动。”苍蝇也在他头上翱翔,有些还飞落到他身上。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动。
谁都没有先动。
这时候,“那座山”和“那面纸”,距三缸公子温约红背后,还不到十尺,他们越逼近温约红,就进行得越是小心翼翼。
(小心后面呀!)
——冷血急得汗流如浆,就似一只蛤蟆在他衫内产下了一窝蝌蚪。
——小刀的冰肌也沁出晶莹的汗,一颗颗密得象精心铺排的珍珠。
——逼近三缸公子背后的人是那么的沉着,以致苍蝇绕飞到他们脸上之时,他们连脸肌也不牵动一下。
蔷薇将军忽然改了个话题:“你中了毒,我中了毒,我们谁也不比谁强,何不握手言和,做些对你我都有利的事情?”
三缸公子摇摇头:“对我和你都有利的事,可能对别人不利,我不干。” 蔷薇将军笑道:“你有原则我没有。大家硬挺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不如这样,你解我的毒,我解你的毒,不服气可以再拚一场,如何?”
三缸公子一笑道:“你错了。”
“我?”蔷薇将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些飞绕的苍蝇,有点错愕的道:“错了?” 三缸公子道:“我会解毒,你不会,我根本不需要跟你交换解毒。” 蔷薇将军笑了:“是我错了,我倒是忘了,你是‘老字号’里‘活字号’里解毒的好手。”
然后他忽然问了温约红一句很奇怪的话: “既然如此,我应该马上杀了你,还是拿下你好呢?”他认真的问:“你说呢?” 话一问出口,那座山、那片纸,一齐出手!
这时候,那山和那纸,己潜至温约红背后不及一手之距。
他们一伸手就可以动手。
一动手就是毒手!
五十四、跟狮子谈和
他们的出手,堪称无声无息。
只不过,无论怎样无声无息的出手,还是得要动的。
——一动,就惊飞了苍蝇。
“金甲将军”身着铠甲藤盔,但行动依然不带声息,不过,他的“金甲拳”一出,他脸上的苍蝇就飞了起来。
然后他狂嚎了一声。
他这一声狂吼,使得一切暗算的部署,全部白费!
那象一片纸的人,本来已攻出一掌,乍听“金甲将军”的惨呼,他立即、马上、同时、当机立断的把一掌化成千百掌,护着全身,疾退三十尺!
又回到原先的地方。
——他退的时候,由于太过仓促,几乎连影子都来不及跟上一般急惶。 他惊魂未定,但凡他所过之处,苍蝇都一一落下地来。
他手上的浓绿之色,渐转为淡青。
——一如此际他的脸色。
“金甲将军”石岗在狂呼了那一声之后,余下的事情,一浪接一浪、一波接一波的发生,不但石岗不知所措,就连目睹这情形的人也束手无策。
首先是石岗的眼眉,掉落了下来。
一阵清风徐来,他的胡子,还有头发,都纷纷而落。
才不过一下子,他头上的毛发都掉得光光的。
这次,蔷薇将军倒吸了一口凉气:“‘斩草除根’?”
三缸公子微笑:“有见识。”
金甲将军嘶声道:“你是怎样下的毒!”
“苍蝇。”蔷薇将军道:“他利用这些讨厌的苍蝇播毒。”
“对我而言,”三缸公子说:“这些都是讨人喜欢的苍蝇。”
金甲将军大汗涔涔而下,嘶声道:“快给我解药!”
他嘴里是嚷,但身体可再也不敢乱动。
三缸公于笑道:“你不动,这毒就不会马上攻心。‘斩草除根’是先落毛发,再断筋骨。我还有一种‘赶尽杀绝’之毒,你们要不要试试?”
金甲将军吭不了声,汗珠象他当日在沙场上指挥的兵马,蜂拥而出。 那象一片纸的人叹道:“好个‘老字号’温家,果然是老字号!”
“老字号温家、霹雳堂雷家、蜀中庸门、志字辈、下三滥何家、太平门梁家、班门妙手、千术赌技沙家、金字招牌方家……”蔷薇将军道:“武林十三家,历久声名不坠,当然有他的道理。”
三缸公子笑道:“好说好说。如果不是在下眼拙,阁下应该就是‘影子将军’沙岗沙四将军吧!”
那“薄”如片纸的人道:“好眼力。我是沙岗,但我不是‘千王沙家’的人。” “你已不需要是。”三缸公子遥望着他的一双手——仿佛要用一只眼监视他一只手掌才能放心似的,悠悠的道:“人练‘黑砂掌’、‘朱砂掌’、‘铁砂掌’,你却练成了‘青砂掌’,了不起。”
“没有用,就算练成了‘七色掌’又如何?”沙岗说:“我们还是不能逼近老字号温家子弟的身边!”
温约红道:“你的确够谨慎。你们两人逼近来的时候,至少有五只沾毒的苍蝇飞向你,但一只也停不到你脸上。”
沙岗苦笑道:“跟老字号的人交手,不得不谨慎一些。”
温约红道:“可是你连动都没有功,便能辨到这一点,实在不简单。” 沙岗道:“你也连动都没有动,就施了毒。”
温约红道:“可是你虽怀疑有毒,却不通知你的伙伴,这点定力忒也高明。” 沙岗的脸色不青不白了。
反而有点脸红。
蔷薇将军马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离间我们。”
他虽然说得快,但已不能阻止石岗怒视沙岗了。
温约红道:“随便你们怎么说。我看,目前你们三人中,有两人已着了毒,另一人如果不想也中毒,最好现在便退回去;‘白雪遗音’和‘斩草除根’的解药,我可以给你们,但那药物是要煎要熬的,在毒力未全解之际,你们乱动,就等于自取灭亡。至于我中的‘黑血’之毒,我自己会解。”
蔷薇将军沉吟道:“听来,你的建议是我仍目前最好的选择。”
“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三缸公子道:“除非你们要死、想死。” 蔷薇将军忽然问:“死的滋味却不知是什么样?”
三缸公子一楞:“你问我,我问谁?我又汉死过,怎么知道!”
“你现在虽然还没死,”蔷薇将军诡笑道:“不过,很快就会领略个中滋味了。” 三缸公子沉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蔷薇将军把他的扫刀逆风一转,呼的一声,远处如镜的水波即生一道刀痕。 “因为我要杀了你!”
“不可妄动。”石岗情急地说,“你中了毒,我也中了毒,老字号的毒可不是好玩的。”
“的确一点也不好玩。”蔷薇将军笑嘻嘻的说,“只不过,你没有中毒,我也没有中毒。”
他笑着指向温约红:“你别忘了,我们这位‘老字号’的三缸公子,是‘活字号’的人物,只会解毒,不会施毒——就算会施毒吧,也不够毒!”
他哈哈大笑:“在江湖上,你对敌人不够毒,便是对自己毒!你错了,你想兵不刃血,把我们骗回去,却忘了你自己是在和狮子谈和!”
温约红没有再说话。
他疾退。
冷血和小刀从屋里望过去,知道他想要设法退入屋里来。
——他要退入“乳房”里做什么?
(拒门迎敌?)
(先解冷血和小刀身上之毒?)。
温约红的意图已无法得悉,因为他根本退不进去。
蔷薇将军已出了手。
于春童使的是扫刀。
大扫刀。
他的扫刀一起,远远宁谧的水面,便响起波涛之声。
他的刀法冷血领赂过,那是“变生不测,大斩大杀”。
——可是,现在,蔷薇将军既不斩,也不杀。
他的刀势完全变了: 不斩不杀,只割只引。
——割是伤人。
——引是诱人的力量。
这两种刀法都旨不在杀人,但却比杀人更具有杀伤力:一,温约红已着了“黑血”之毒,不能见血,一旦见血,就会完全失去战斗的能力;于春童要他伤,无疑是要他死。二,引的力量不是要人伤,也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完全臣服在他的刀下。对一个有骨气的汉子来说,这比死比伤更难以忍受!
温约红拔剑。
剑不在他背后。
他的腰畔也没有剑。
他举起了酒埕子,喝了一口酒,自酒埕里拔出了剑。
剑清清,剑亮亮。剑丽而夺目。
剑似已在酒坛子里昏醉了八百年,而今一旦出世,立即就以不世之姿,象一场天长地久苦待海枯石烂的惊艳!
好一把剑!
这样一招惊艳的剑,遇上这样一柄诡秘的刀。
两人在月下交手。
刀割引。
剑刺。
——刀胜还是剑胜?
——剑强还是刀厉?
冷月下,金甲将军和影子将军都没有动手,他们是怕动手就会引动身上的毒?还是怕三缸公子会施毒?或者是,他们根本不相信蔷薇将军的话?
冷血看见使剑的把使刀的,从大门前面逼到左边。不一会,使刀的又把使剑的退回门前。小刀看见蔷薇将军把三缸公子从门前逼到右方,不久,三缸公子又奋力把蔷薇将军遏回门前。他们激战得就象是一对热恋的情侣,难舍难分、倏起倏伏、屡分屡合、抵死缠绵。 两人武功,本来旗鼓相当。
但有一事显然不相当。
蔷薇将军不怕受伤。
三缸公子不能受伤。
当一个人不能受伤的时候,只有死,正如一个人不能败的时候,便决难取胜。 ——不怕衰的人,往往胜得漂亮。
——衰得起的人,才能赢得起。
敢于面对失败的人,无所谓失败。
勇于奋战的人,反而常能不死于战争。
“你们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蔷薇将军挥动扫刀,大割大引,已把三缸公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根本放不了毒,也无毒可放,他只是中了毒!”
他是叫两名伙伴帮手。
金甲将军抚脸道:“可是,我总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影子将军环臂道:“反正,你一个人也收拾得了他。”
他们显然还是不愿意出手。
他们显然对三缸公子仍有顾忌。
影子将军还说:“他还有一埕子的酒,谁都知道‘三绝公子’的酒是‘干不得’的。” 金甲将军跨步并说:“且让我先救回小姐,这才是当务之急。”
他走向“乳房”。
——这一来,要比向温约红出手更绝!
——小刀已失去抵抗力。
温约红怎能让几近全裸的小刀落在金甲将军的手里?
所以他急。
高手相搏,首忌是“急”。
急不得。
这一急,换来一抹血红。
——温约红受伤了!
着了“黑血”之毒,是万万不能见血的。一旦流血,力量也会跟着血汩汩的流出去了。 蔷薇将军割中了三缸公子一刀。
他同时把刀劲一回,把温约红引飞出去。
接着下来,他一刀斫去。
割下了金甲将军的头颅!
五十五、我叽哩呱啦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金甲将军石岗着了刀,头飞去,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失去了首脑的身子还多走了几步;他还不敢置信蔷薇将军会向他遽下毒手,大眼睛还转了转,惊觉自已已身首异处,想到了死,这才真的死了。
影子将军大惊,双手立时象萤火虫一般透着绿芒:“你干什么!”
蔷薇将军嘻嘻一笑:“不干什么,杀人而已。”
影子将军怒道:“他没帮你助拳,你就杀他?”
三缸公子忽然道:“错了,”然后说:“我们都错了。”
他惨笑道:“原来你们是来保护小刀的,可是,他才是摧残小刀的人。他看见金甲将军要救小刀姑娘,怕小刀姑娘向大家道明真相,所以就立即予以格杀。”
他说话非常辛苦,所以一面说一面喘气,他的力量已随着血涓涓滴滴的淌了出来,“我以为你们是一伙的,没有立即道破是他干的好事……”
他抚胸痛苦的说:“比起他来,我们都只象初入江湖的小孩子!”
影子将军叹道:“我也以为这是你们勾结叛减、胁持小姐所干的好事!” 三缸公子道:“虽然小刀和那位姓冷的小兄弟都作不了声,但我确知这里的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