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司空这家伙不会真……”他顿了顿,“真喜欢上那谁了吧?”
萧铭放下茶盏,也是面有忧色,他原先已起了除去无痕之意,但思起司空宣,却开始犹豫起来。若是除了那人,以这几日他看到的,只怕到时会有不少麻烦,两人生疏其次,只怕将来失了北州一方的拥护。
“依我看,还是暂且留着他的命吧。”南宫啸知晓他的心思,说道。
萧铭思索须臾点头。
外面传来哄笑鼓掌声,两人对视一眼,步出了船舱。
乍见之下,都无奈地一笑。亏这个朔月想的起来。
粮食紧缺,他居然以他惊世江湖的武艺捕起鱼来。
那一掌拍下,用了三成功力,只见海水如柱喷起,待下落时,一旁围观的下人立刻兜网罩住。渔网里虾大鱼肥,翻腾蹦跳。这样几次后,竟得了满满五桶海味。
朔月转身,见萧铭南宫二人面色古怪地盯着自己,他揪起袖子闻了闻,对两人歉意地笑道:“六皇子有事?可否等在下先去沐浴,这味道委实太过腥气了。”
萧铭一笑,示意他快去洗澡。
待人走后,迎着海风,望着海面,他不由感慨:“上能名扬天下,下能撒网捕鱼。朔月风华,风华朔月,难怪啊!”
南宫啸淡笑,不置可否。
于是这一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众人都吃到了美味的海虾喝到了鲜美的鱼汤,裹腹之事一解决,力气精神都恢复了大半,吆喝着开船了。
无痕见着子衿给司空宣喂了鱼汤,点了他的睡穴,让子衿在一边守着,有事立刻通知他。一月来,第一次敲响了隔壁厢房的门。
窗纸上透着烛光,屋里的人还未睡,听到敲门声,放下手中把玩的棋子,开了门。
屋内的男子着一身白色中衣,身上随意地披着见外衫,见到他让到一边,关了门,无声地笑了。
“你知道我今日会来?”没有平日的讥讽逗闹,只是很平静的问话。
朔月眯了眯凤目,指着桌上的一盘散棋,一贯地勾唇弯笑,妖孽一般。“陪我下一盘吧。”
无痕却是看也未看,只问:“为何?”
朔月靠近他身后,熟悉的兰香,却是有些不熟悉的人。他笑,凑近他耳边,低低道:“你信么?”
没有回答,没有解释,只问他信或不信。
无痕转身,后退小半步,拉开些许距离,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等着他的回答。
朔月垂目,掩去目中瞬间的黯然,自嘲地勾唇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他面前。
纸张很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的那刻,两人似是都听到了崩山般的剧烈轰响。
无痕低头,弯身捡起那张纸,只看了一眼,就着燃着的烛台烧了,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
衣袖相拂,擦出细微的声响,朔月闭眼,心下大叹,伸手就扯住了那人。
“无痕,你真要如此?”
他任由手臂被扯住,静静地道:“以后你的事我不会插手,只请我的事,你也别管。”
他这是要划清界限?
朔月轻哼,扣着他的手臂蓦地收紧,“你真当以为以你一人之力足可以应付么?”
“你我如今各有一枚尊天令,剩下的那枚,就看老天肯不肯给了?”无痕道。
扣着他的手松开,一声轻笑,烛火微弱,辨不清那面上是何表情,但无痕能够肯定定是半分怆然半分自嘲。
因为,他也是。
“无痕啊无痕,我早让你不要自作聪明。你真以为我会傻得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你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剩下的一枚令牌早已在你手中。”
“云山不知处,天下人都会不知,但是你,青衣无痕却不会不知。”
“我是该唤你无痕公子,还是沁音阁少主,亦或是——”
他笑,眸中藏着野兽遇着猎物般的精光,亦有那一丝无人察觉的黯然。
“乐大小姐?”
无痕闻言,未有半分诧异,似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侧身,弯唇一笑,手一勾,束发丝带飘落,三千青丝落下,倾世的容,勾魂的眸,娇媚的笑。
朔月心底登时如同被铁锤狠狠撞了一击般,似痛非痛,酸中藏甜。
他伸手抚上那如云黑发,盯着那双眼,眼底第一次出现了别人的影子。
“我没想逼你。”他说。
他并非是想逼得他当面爆出身份,并非是想威胁他。只是这一月来他骤然冷却的态度,他对那人贴身细微的照顾,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只想,不与她远离。
弯身捡起青色发带,以手为梳,细致温柔地将一头青丝束起,簪上玉簪。
静寂,无声。
海风起,烛火摇。一个微笑,他还是似仙若妖,似妖若仙的朔月公子;他还是优雅如兰,清高淡漠的青衣无痕。
刚刚那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
此刻,到很久之后,谁也没有提这浩茫的海上烛火昏暗的夜晚。
三千青丝而下,却是倾倒了谁的一生一世。
…
“这里已是忻州了,我看就在这里吧。小酒去找大夫,我们先找家客栈休息几日,可好?”下了船,朔月如是提议。他们下了船,到附近一个小镇上买了马车,又行了半日到了忻州地界。
虽说五年前忻州乐家被灭,但忻州向来是盛朝最平和安全的地方,加上有“兵器城”之称,也是十分繁荣的。
萧铭几人都没有异议,他看向无痕,自进忻州以来,他虽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但眉心时而微蹙,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无痕,你认为呢?”朔月笑。
“甚好。”他玉笛遥指一处,“那里是忻州最大的酒楼,朔月公子该是极为喜爱的。”
“哦?”萧铭闻言笑,“无痕公子以前来过?”
他应了一声,“曾经陪一位朋友来过。”
“既然无痕公子都说了那是最大的酒楼了,要不我们一起过去吧。”南宫啸说。
扶着司空宣的子衿一看那地方,一愣,“嗖”地脸就红了,身边司空宣有气无力地靠着她,见她这样,不由好奇地相问。
“忻州的紫月楼。”倾城掩唇笑,“无痕公子可真会开玩笑。”
“紫月楼是什么地方?”司空宣继续本着好学的精神发问。
南宫啸和萧铭这会儿也知道了那该是什么地方,只听萧铭黑眸一亮,极为奸诈的笑说:“司空,那地方,只怕以你现在的身子,是有心无力啊。”
“诶?”好学生继续疑惑,其他人早就笑开了。
子衿见不过他这样,好心提醒他:“红韶坊是何地方,那紫月楼就是什么地方。笨死了你!”
可叹司空三公子有伤在身,有心无力,只得瞪眼轻声嚷嚷:“笑什么笑,等我好了,我有的是力气,去给你们看!”
“噗!”这回连子衿也不想帮他了,扶着他的手拉开些许距离。
司空宣见大家笑得更欢,回过神来脸涨的通红,额头青筋跳跃,却因着此刻“有心无力”,无可奈何。
【山雨欲来】
朱门漆落,铜锁斑驳,长长的封条上一行字分外触目:盛德一十五年九月十五封。
当年乐家一夜灭门,震惊了整个盛朝,皇帝大怒,派人彻查此案,据闻一月后朝廷大臣皆摘了官帽跪在宣政殿外一日一夜。从宰相到知府,奔波忙碌一月后,愣是没查出个所以人来,后有人说乐夫人乃江湖女子,是结案为江湖仇杀。朝廷痛失大将,皇帝大恸,追封乐静以将军为护国将军,其夫人为兰夫人,并让人封了乐府,任何人不得动里面一草一木。
扯掉封条,拨开蜘蛛网,“吱嘎”一声,推门而入。
满园的兰花早已在那场大火里消失,枯叶落的满地都是,窸窸窣窣的老鼠乱窜。联想起昔日满朋皆座,笑语欢腾的场景,怎可谓“萧条”二字?
闭上眼,那夜的场景重回脑中。满地的血,父亲未曾合上的眼里满是不甘,母亲最后拼尽全力挤出的一个字。
“爹,娘,女儿回来了。”他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天空。
月如眉痕,淡彩穿云,他心中却似百箭穿心,痛不抑制。当时悠儿飞身过来为她挡了一剑,她方清醒,却因带着悠儿无法施展开,以为此生就要就此了结之时,重伤的殷叔忽然出现,为她们杀开了血路,退到一座假山处。殷叔开启了假山的机关,三人这才躲进密道,逃过一劫。
“当年的事女儿已经知晓,再等几月,大仇一报,翎儿就来与你们团圆。”对月三拜,额头一扣到地。
那场大火几乎毁了整个乐家,只怕那张“凤鸣”也是无法幸免。
世人皆知青衣无痕一把玉笛名扬天下,谁知道他最擅长的其实是那张七弦琴呢?
拂去脸上的泪痕,转身却撞着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你怎么会来?”嗓音犹有着哭过的沙哑,他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气息。
朔月无言盯着他片刻,微叹了一声,“我早就来了,只是你……没看到罢了。”伸出一只手,将面前的人拉进怀里,双臂收紧。
无痕一时不能适应这样的朔月,习惯地就开始挣扎。
“别动。”声音很轻,“总要这样逞强?女人都像你这样,还要男人干吗?”
他当真就没在挣扎,埋着头,憋回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映日荷花的毒,我会帮你。”
……
无痕一愣,推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大声道:“无赖,谁要你帮!”
朔月无语地盯着他,片刻后拊掌大笑:“喂,我是说帮你找其他解药,你想哪儿去了?”目光不怀好意地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连连摇头:“你看你,穿着男人的衣服,梳着男人的发髻,胸不大,屁股不翘,怎么看都是个男人。诶,我说错了吗?你瞪哦干吗。哎,不准动手,大家闺秀哪有你这样的。”
无痕握着玉笛轻哼,目光森冷,“我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字音刚落,玉笛就狠狠劈了下去。
“你来真的?”朔月忙抽出折扇挡住这杀气腾腾的一招,弯腰之时脚下一勾,同时左手变掌朝他右肩击去。
翻身躲过,玉笛在掌内旋转数圈后猛地飞出,目标是某人的后腰。
“你卑鄙,我腰伤了还怎么去紫月楼?”朔月嚷道:“你故意的,别告诉我你看上我了。”
无痕收回玉笛,弯唇一笑,媚眼如丝,声如清泉,“公子不是说我们是断袖么?难道忘了?”
“既是断袖,你要去那寻花问柳之处,我当然得管管。”提气,纵身,回转,轻叱一声,眨眼间玉笛就对着那人的门面。
而他却没了动作,因为他的脖颈处亦有一羽扇抵着。
“你的玉笛很快,但快不过我的羽扇。”朔月笑,“无痕,认输吧。”
“你——”话语急急打住,两人对视一眼,立刻纵身消失。
大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两人,一前一后。
只听一人叹了一声,道:“当年乐家是何等繁华,如今这番场景,任是谁见了都难过。”
另一人道:“乐将军戎马一生,又得当时天下第一美人相伴,女儿又是倾国之色,何等的让人艳羡。小时候每每听人提起,都很想来忻州看看。可惜那次乐姑娘十五岁生辰,我因嫌路途遥远就没随家父前来。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后悔。诶,我听司空说,六皇子那日有过来?”
“恩。”萧铭应道,眸中有些许怆然。“那时我才十二岁,跟在皇兄身边远远看了一眼。”他指着前面,“当时就在那里,乐小姐一曲‘迎客’惊艳四座。只是弹完这一曲,她就离开了。我当时还溜去了后院。”想到那时的举动,他轻笑,“只是那乐小姐总是附着面纱,到最后,我都未能见着‘凤女’真面。”
“那些年,天下都传乐小姐出生那日,紫气东来,形似凤凰。不知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好,如今人都不在了。”最后那几个字含着叹息哀婉,亦有浅浅悲凉之意。
南宫啸眉峰一动,一抹笑爬上嘴角,眼眸似是不经意地落于一处,“两位既然来了,何不下来一叙?”
萧铭也早已察觉有人,只是一直不动声色,只看那两人有何动作。
“哈哈哈。”一声大笑,院内怡怡然落下两道身影。
“原来是你们?”萧铭仍是笑着,眸色却一深,“二位也来缅怀乐将军?”
“六皇子说笑。”朔月摇摇扇子,一派不正经,“我只是来思念乐小姐而已。”
“哦?”萧铭挑眉,“你与乐小姐竟是旧识?”
“旧识算不上,唔,不过倒是极美的一次邂逅。不过,也就是那样,六皇子就不必如此挂心了。”
话中有话,其他三人又岂会听不出,萧铭倒也不恼,只忽然似玩笑地说了句:“既然挂了,那便挂着吧。我十二岁那年,就曾想像乐将军那般,坐拥天下第一美人。若是那乐小姐还活着,我定要娶了她,怎么也是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儿,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这话一出,南宫啸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朔月看似无意地瞥了无痕一眼,也笑了笑。
“无痕公子呢?”萧铭忽然看向一直未说话的无痕,问:“你认识乐家的人?”
无痕淡道:“既来了忻州,便想过来看看,毕竟当年那事谁听了都会有些惋惜。”
很平常又无懈可击的回答。
萧铭眸光精亮,借着浅薄的月色将面前人上下看了一遍。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无痕公子的时候,我就觉着公子像极了一人。”
“哦?”不急不缓的语调。
萧铭此时却看向朔月,“朔月公子曾见过乐小姐,不知看着可像?”
朔月煞有介事地围着无痕看了一圈,须臾摇摇头:“那乐家小姐当时年纪尚小,这又是个男人,我实在是不能将这二人想到一处去。”
南宫啸也参与进来,摸着下巴也将人看了一遍,“若是无痕公子扮作女子,只怕天下的女子都要伤心了。”
“几位说笑。”无痕面色有些冷,“天色不早了,几日赶路甚是疲乏,在下先回客栈休息了。”说完就大步离开了。
“他这是生气了?”南宫啸问。
“他就这样子。”朔月打了个呵欠,“确实是困了,二位走么?”
萧铭点点头,三人一起出了大门。
几步外,却又同时回头。
白色的封条被风一吹,早已飘到了远处。繁华萧索,昔年兰花烬,物是人非。
忽听一人道:“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叙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回到客栈后,萧铭从包袱里拿出一本书,抽出夹在里面的纸。摊开。
画中兰花绽放,美人遮面,手抱七弦琴,自半空飘落。
“真的是不在了么?”缓缓闭上眼,“那时候的消息只说没找到,说不定真的还活着。”
又想起今日月色下,青衣翩跹,那浅笑淡漠的模样,心中一个念头起,他走至书案,笔沾满墨汁,在白纸上徐徐勾画出来。
一刻钟后,纸上一男子手持玉笛,眉眼间略显愁绪,面上覆轻纱,衣袂翩动。
萧铭心中大骇,滕然后退一步,笔自手中落地,他回神,急唤人来。
“你去,给我仔细查查当年乐家一案,可是有人还活着,尤其是……乐家小姐。”
“是。”来人应一声,速速离开。
而隔壁南宫啸在屋中来回踱了数回后,也招来了一人。
“一月后,我要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凤女乐大小姐还活着。”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于朔月屋里,将方才听到的事细细说了。
朔月羽扇一拍,只说了四个字:“如此甚好。”
小酒送来准备好的莲子羹,还有两盘点心。
他喝了两勺羹,吃了几块点心,“南宫啸身后的人查出来没?”
“回公子,有些眉目了,只怕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讥笑一声,“我就怕他不是宫里的。”
又问:“朝廷那些大人的癖好可都打探仔细了?”
小酒道了声:“是。”
“那你看着办吧。”朔月一挥手,“我要休息了,你下去吧。”
“是。”小酒收拾好碗筷,阖上门,回屋掏出一本册子,仔细看了一遍,在每个名字后面添了些字,直到都好了,才洗洗睡下了。
对面屋里,子衿刚为无痕铺好床,一人忽然破窗而入。
“公子,那日岛上的事,属下已经查清了。”
【戏里戏外】
司空宣在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