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师妹忽然又有了什么计划?”
韦荻美妙地笑起来。
黑影凝神细听,然后倒抽一口冷气。“果然最毒妇人心。哈哈哈,师妹果然高明,愚兄先下去冷静冷静,筹划筹划。”
噗咚一声。
怪石黑影翻入小溪,水声哗然,向下游而去。
(30)
昔日武圣旗下四大弟子。
光明王冯英。
毒龙手郑苏。
裙中刃韦荻。
影公子谢芸。
二十年前,乃是武林中流砥柱,春兰秋菊,意气风发,光大师门。
但此后,最先是原本光明磊落前途一片大好的少年侠客冯英恋上了西域妖人花烟茉,不惜被逐,甘愿自宫,但求畸爱,武林中讽称为“痴情第一”。
不久后武圣年老而亡。主掌师门的二弟子郑苏毫不犹豫,将武圣的六名妻妾占为己有,又变卖门中神兵秘笈,换来的钱财全数购置天下绝色,不分男女,填充于曾经的武林圣地:武圣殿中。武林哗然,称其为“荒淫第一”。
唯一的女弟子,聪明美貌的三师妹韦荻,武圣生前做主,嫁给了某武林世家一名天资出众的少年侠士。却因偶然发现这名侠士暗纳他人私通款曲,一夜之间手刃夫家上下七十八口,鸡犬不留,更一怒之下自去挂牌做了妓女。武林中人称“毒辣第一”。
郑苏败尽武圣身家门户之后大喇喇地卷了大量财宝潜逃,自立门户。而所余的残局俱都由武圣的关门弟子,小师弟谢芸收拾。谢芸轻功最为卓绝,但脾气冷酷古怪,将武圣殿闭门划为禁地,踏入者无论因由必斩双足,连曾于武圣殿内多年的老家人回来探望时犯了禁地,亦照此办理,武林人称“脾气第一”。
曾经震慑武林光耀江湖的武圣神话,就此变为笑话。
但笑话中仍存活于当世的人物,却仍是武林中不可招惹的魔头宿怪。
二十年往事如梭,如今年纪最小的谢苏业已过了四十。二十年来,冯萧萧隐匿深宫,郑苏自据边陲,韦荻埋名青楼,谢芸闭门绝户,武林中能得见真容之人已是凤毛麟角;但武林中却自留存他们的传说。
名意咬住湖笔练字。
忽然湖笔一转——一个好生生的“手”字被他硬转成了个丑不忍睹的“毛”字;但笔尖之上,已穿着两枚乌蝇。
他小心望望窗外。
却听窗外懒洋洋的人开口说话,“庄主早上已经出去了,一时半会不会经过这里,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必担心。”
“小七!”名意从窗子里面跳出来,搂住那名剑卫的脖子。“二叔出去了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上镇子去玩了。”
小七连连皱眉,扒开他的指爪。“谁说你可以去镇子上玩?”
“二叔说的啊。”名意理直气壮,“实战经验——我在庄子里写字练剑,再练十年也练不出来。”
“那,既然是庄主说的,又为何要等他出去了才能跑去玩?”小七敏锐抓住重点。
名意一脸委屈。“……怕二叔骂。”
小七失笑,“庄主何时骂过你?”
名意唉声叹气,“虽然不骂,可是看我一眼,我就小心肝发抖。——到底陪不陪我去玩?”
小七摇摇头,“庄主让我看着你——镇子上不许去。但是去后山骑骑马转转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名意欢叫一声。
小七比他年长个一两岁,也是少年心性,被名意感染得也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日头暖和。
白花渐开。
名意和小七肩并肩躺在大片的草甸上,任两匹白马在不远处并头吃草,缓慢散步。
“……二叔去哪里了?是不是去找笑前辈啦?”名意问。
小七摇摇头,“庄主去哪里我怎会知道。”
“胡扯。”名意叫起来,“二叔最信任你。上次离开也是给了你密令,让你陪彩衣姐玩的。”
“唉唉。”小七堵住耳孔。“别跟我提那件事,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对了,你可知道不,彩衣姐现在快要封皇后了。”
“真的?”名意好奇地压着小七不放,“上次那个在庄子里面寄住的真就是皇帝啊?年纪跟咱们差不多,真看不出来。”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小七略带不屑,却压抑不住激动。“后来庄主说,那个太监就是冯英——乖乖,这才叫人眼都呆了。光明王啊,小时候爹娘常跟我说起来的武林传说啊!竟然就是那个样子。”
“二叔不也是武林传说么,笑前辈也差不离。我们还不是天天见。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名意手巧,把几根韧草编了起来,扯一扯,就像是小小的软剑一般,对着阳光下的扬尘刺来刺去练剑。
小七眯眼看住名意的招式。“少爷,你的招式愈来愈无可挑剔了。”
“少你个大头爷,叫我名意。”名意痴迷于剑招,心无旁骛。“剑招纯熟不难,但我们名家的内功进境实在太慢。”
他演完一遍剑式,有些泄气。“要像二叔那样无欲无求,无惊无怒,无情绪,无波澜——这岂是人能做得到的?”
小七正色,“庄主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能做到。名意,我相信你。”
(31)
南海波光。
一整排的铜炮乌黑澄亮,朝向汪洋。
“你再不来朕就走了。”皇帝在四面漏风的营台上,心满意足地喝着武夷最好的大红袍,吃着削成薄片的苍溪梨。
名剑风尘仆仆地走上营台。
正削梨子的彩衣陡然双手一颤,流下细细血珠。
皇帝浑然未觉,“名剑啊,你好歹替朕给笑三少传个话,这一百枚炮丸也就顶个三年五年,三五年后朕去名剑山庄找你们呢还是怎样?”
名剑不理会他,走去彩衣身边,擎起她手腕,极细真气注入,顿时血止。
“多谢主人。”彩衣柔柔起身,肚腹凸显。
“喂喂,我说梓童,你还叫他主人哪?那朕怎么办?”皇帝聒噪不休。
名剑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被骗了。”
“啊?”皇帝跳起来。
名剑走去他桌边,拈起一片雪白梨片。“这不是苍溪梨,而是花山梨。两者形貌很似,可能是因为此处距离产地较近,所以直接拿花山梨来顶替。”
皇帝骂了一声。
名剑微微笑,“花山梨也是好东西。等你回了京城,怕是想吃也吃不到,就难得糊涂一次吧。”
皇帝叹口气,“朕的命真苦。——幸好你还肯来见朕。”
“什么事,说吧。”
小皇帝吹着海风在营台上转了几圈。
“朕干了一件事情。听闻你已经揽下了。”他神色难得一见地沉重。
名剑无所谓地笑笑。“陛下自断肱股,此种手段,有朝一日,必定自害其身。”
皇帝神色复杂。“此事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名剑,我有苦衷。”
“——韦荻与郑苏已经去过鬼面教。我追去之时,见到三十余具尸体。”
皇帝叹息。“鬼面教勾结倭寇,此事已经不是秘密。但其教中左中右三位护法中,有一位是朝廷派出的卧底。”
“所以,你指令卧底派人杀死冯英;那几个武圣传人首先追究的必是鬼面教;而鬼面教坚称无辜之下,那几个老妖怪就能直接查到笑三少的头上。”
“原本是这样计划的,一箭双雕,解除朕的两个心腹大患。”
名剑沉默许久。
“陛下,天子行事,还是以正大光明为宜。一声令下,举国尽力,军民同心,江湖武林中也有大把有识之士,愿为国出战。不过是群沙之间小小海岛,何需如此恐惧?”
“你不会明白的。”皇帝苦笑着,饮下了早已凉掉的苦茶。“朕真的,有苦衷——”
“他能有个屁苦衷。”
笑三少舒舒服服躺在大船甲板上。
两名壮汉端上来海鱼与米酒。
笑三少皱眉。“又是鱼。快要吃吐了。真想吃只烤得香香的烧鸡——咦,名剑你竟然会喜欢吃这个?”
“我从小喜欢吃鱼。”名剑盘坐月下,雪白长袍被江风吹动。
他吃鱼吃得娴熟。
用筷子用的也优雅。
连吐鱼刺的动作,都散发一种干净精巧的气息。
笑三少看得呆呆的。
“……小时候我们在西域,鲜少机会有海鱼吃,阿妈说,常吃鱼的孩子会比一般人聪明。”
他指指自己脑袋瓜,“我现在成月成月的吃,不知道还有用不?”
名剑摇摇头。“小时候吃才有效。你,太迟了。”
笑三少从甲板上跳起来,一剑刺过来,直接戳中名剑筷中的一片大鱼。“谁说太迟?我偏要补脑——”
收剑欲吃鱼片时,却惊见鱼片不知什么时候,已回到名剑筷下。
再刺再抢。
名剑双筷一夹。
阿难剑就如一条长长的鱼片,被名剑妥妥安顿下来。
名剑轻笑一声,在两个酒杯中倒满米酒,平平推了一杯出去。
米酒杯在桌上滑行一段距离,然后继续在空中平稳滑动,直到了笑三少手边。
笑三少挑了挑眉。“好吧,鱼是吃不到,有酒喝也不错。”
他抬头饮尽杯中酒,舒服地呻吟一声,又大字型地躺了下去。
名剑看他片刻,难得地也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月光下笑三少面孔上的伤疤都似洒了一层银光。
两人一人一杯,交错饮了几坛下去。
笑三少自然而然地醉倒了。
等再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
迷迷糊糊间被人推动。
“靠岸了,三少醒来。”
睁眼坐起来,以为能看到名剑,却只见空荡荡的甲板,和一地的酒坛。
手中却抓住从面上落下来的白色薄锦。
“名剑呢?”
“早晨路过港口时走的,临走看三少睡得正香,还把外衣脱下来给三少盖在眼睛上遮光哩。”老伙计笑呵呵地提着缆绳,过来收酒坛。
笑三少仔细瞅瞅手里的薄锦,果然是名剑昨夜所着的外衫。
“料子真好。”
又嗅嗅。
干干净净,一股皂角的香气。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满是酒渍许久没洗的青衣,不由得挠挠头,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32)
“怎么办啊……光伯说明日二叔就回来了。”
名意愁眉苦脸地坐在案上,嘴里叼着毛笔。
小七坐在他下首,也是一番忧心忡忡模样。“是啊,庄主回来,必定就会知道了。”
“对啊!”名意跳下长案,扶着小七的胳膊摇晃,“我需要你的意见!小七小七,你常年跟在二叔身边,以你对他的了解,他要是知道了到底会怎样?”
小七痛苦思忖了片刻。“不会怎样。”
名意似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太师椅上。“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片刻,忽然又弹起来。
“所以,结论就是,别让二叔知道。”
小七讶然望着他。
名意握拳,“咱们就冒一次险——侧院那么多位婶婶,二叔他一旬半月的也去不了一回两回。咱们就把那位姑娘送过去偷偷安置,等她伤势痊愈以后,再抽个二叔不在的机会偷偷送走,如何?”
——昨日在后山放马。
却好巧不巧,有位姑娘从山上跳崖。
她跳时以为是万丈深渊,早存死志。但未料到跳下没半截就有个草甸。
原本摔下草甸磕磕碰碰也是个死。岂料当日名家少庄主恰好和伙伴游山,眼见着个人影从半空落下来,也顾不上是人是兽是男是女,全力救下再说。
纵然名意武功不俗,接着人时也是气血翻涌,几乎滚进了草甸上的小湖,被小七死命拽着,才安然无恙。
怀中少女却已是震伤了肺腑,吐出鲜血,昏迷不醒。
名意断然决定将人带回庄中疗养。
但心下亦知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小七劝他,将人送往城镇,留下银两,托给大夫照管。
但那少女昏迷之际,紧紧抓住名意衣襟,娇弱的面色如金纸一般。
名意无法否认,自己十八年来,未曾萌动过的少男心思,被这一幕深深触动。
二叔说的江湖经验,也许眼前的心跳与情愫,亦是其中一种?
小七拗不过他,终于答应将人先弄回庄中,安置在名意书房之中。
一日一夜,坠崖少女至今未醒。名意亲自看顾,衣不解带。
但如今名剑就要回庄,把个活生生的大姑娘藏在房里,又如何瞒得过去?
小七仔细考虑名意的提议,想来想去,摇头。
“不好。”
“为什么不好?”名意急问。
“若是等她好了送走,那为何现在不送走?”
名意一愣。
那也就是一说。
说来说去,他不过不舍得。
“我说,”小七认真,“你这么大的人了,要真决定了什么事,不妨直接告诉庄主,想来庄主也会尊重你的决定。”
“小七,”名意一副感动的模样,“你的提议真是太好了——但我还是不敢。一想到要跟二叔解释一边前因后果,我就浑身发麻——这样吧,你替我去先照看着那位姑娘,我去后院婶婶们那里转一圈,看看谁能帮我这个小忙。”
名意欢快地跳走了。
把叹息着的小七留在书房里。
他只好撩开帘子,去看那躺在床上的姑娘。
那姑娘的确清秀可人。
小七在思忖着,名意的年纪,倒也可以娶妻生子;武林中的邂逅,如此这般,也未尝不可。
只是不知道此女究竟什么来路,为何跳崖?
名意已经探查过,她体内有不算深厚,但却十分正统的内力根基,想来也是个武林中的小姐。
若如此的话,倒也不算配不上名意。
只是,总有种古怪的感觉萦绕心头不去。
小七还在忧虑,耳中却传来一声细细呻吟。
小七一震回神。
床上那位姑娘,恰巧在此刻名意暂离之时,睁眼醒来。
小七立即起身,想去叫名意回来。
这时候那姑娘却又一次伸出手。
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小七的手。
小七一时间无法挣脱。
也有一些不想挣脱。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
名意没有做过的事。他也没有做过。
名意到了这样的年纪。他也到了这样的年纪。
名意可以有那样的邂逅。他也可以有那样的邂逅。
这个女子,本就是他们二人一起救回来的。
少女柔软而苍白的嘴唇里,吐露出微弱的语声——“……水。”
“我去给你拿水。”
小七蹲下来,在那女子耳边说。
少女的面上,竟似浮起一个浅浅的,欣慰的笑容,手指也缓缓松开。
小七回身去倒了一杯热茶来。
怕茶烫嘴,专门用嘴吹凉了,凑去少女的口边。
但少女昏迷多日,茶水倒进去,牙关满叩,竟是又从唇角流了出来。
小七是一名剑客,身上没有手帕之类的物品,只好用衣袖去擦。
软软凉凉的肌肤,隔着肌肤触及他手背。
小七不知怎地,也没有多想。
就自己喝了一口茶,然后俯身下去,度给那女子。
他一心一意在感觉那女子是否吞咽到茶水,却忽然听身后一声断喝。
“陆小七!”
小七一口水呛入自己喉头,抬身猛咳,脸涨得通红。
而站在门口,一脸困惑表情瞪着他的,正是名意。
(33)
“我……我不过是在喂她喝水。”小七张口就是解释,惶惶然跳开一边。
名意看他半刻,忽然松开拳头。“喝水就喝水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小七无助地看看少女,又看看名意,“我怕你误会了……毕竟是姑娘家……莫要污了人家清白……”
名意不知为何变得十分轻松自然,“江湖儿女,事急从权,有什么要紧?——姑娘,你醒了?”
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少女而道。
床上少女已经睁开眼眸,一双乌黑清丽的眸子,望住眼前两个少年。
“这是……什么地方?”
“名剑山庄。”名意坦白相告,“我叫名意,这是陆小七。姑娘寻短见时刚好被我们所救,所以带你回家来。”
“名……名剑山庄?”少女清丽的眉头紧蹙,带着些畏惧向后缩了缩。
“是啊,不知姑娘芳名?为何轻生?”
“我叫艾艾。”少女无助地望着二人,“我……我正是要到名剑山庄来的……”
她略微带着哭腔,激动之下又轻轻咳嗽起来。
名意给小七打了个眼色。
小七看看自己手里的那杯茶,赶紧递给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