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喊人打水来给阿哥洗漱。
哪知刚出来就看到他的徒弟张德胜站在右侧回廊拐角冲他使眼色。
苏培盛让小太监们拿着铜盆、铜壶、手巾、香脂、皂角等物先进去,他往廊下走了两步,招手让张德胜过来。
“今天府里有事?”
张德胜把李格格上火嘴里长泡,她的丫头玉瓶过来告假不能侍候四阿哥的事学了一遍,说完就盯着苏培盛的脸色瞧。
昨天福晋去陪德妃说话了,苏培盛就猜到今天肯定李格格要告假,刚想进去就看到张德胜盯着他看,虚打了他一巴掌让他滚了,苏培盛整整衣服进书房了。
四阿哥把手巾扔到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理一理袖子皱眉道:“怎么了?”
苏培盛不减一分,也不增一分的说:“张德胜回话,李主子吃了羊肉,上了火嘴上起了泡,怕主子看了腌臜,这几天怕是不能侍候主子了。”
四阿哥利眼一眯,沉沉的哼了一声,他看了下书房里搁的略小的西洋座钟,见才四点多,想着去福晋屋里用饭前倒还来得及去看看她,抬脚就出了书房,直接拐到李薇住的那个院子里去。
院子里的小丫头一眼看到四阿哥像阵风一样飚进来,一骨碌跪到地上喊吉祥,然后爬起来掀帘子。
四阿哥直接进去,玉瓶早跪在堂屋的地上磕头,他也不叫起,自掀了布帘子进里屋去,就看到李薇福在屋当中,他上下一打量,就看到她的鞋只穿了一半,后半截根本没来得及提上去,白袜子就那么露着。
“起来吧。”他边说边坐在榻上,伸手扶了她一把,就便拉到身边坐下,“抬起来我瞧瞧。”
李薇抬起半张脸,还没来得及笑一笑,四阿哥伸手在她下巴上一抬,把她嘴边那烂成一片的三个大包看得清清楚楚。
大包边缘已经发黄,包中心发白,又是涂的药又是涂的口脂,油亮亮的显得好像包中都快流脓了,不是一般的恶心难看。
李薇伸手就把嘴角盖住了。她虽然是想称病,但可没想恶心四阿哥。
谁知窗户太小,屋里光照不好,她又站在背光处,四阿哥看不清,皱眉拉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才放开她,由得她坐到一臂远的地方去。
该!
四阿哥心中恨恨道。
看着她一副有些后悔的难看样儿,又见她悄悄拿手帕在嘴角轻轻按了按,心知肚明她是怕他看了厌恶她。
该!
他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着,也不说话。
李薇不能不吭啊,有心要找话题,但一时半刻哪里找得着?
总不能寒暄两句‘今天的天儿可够热的哈?’,那也太二了。
这位爷又不爱人动辄请罪。不然她跪下为自己容颜有损污了贵人眼请个小罪也能打开僵局。
要关心体贴一两句吧,可她的眼睛盯着他的衣服看了两眼就看出这不是家居服,四阿哥肯定是从书房过来的,他在书房都没换衣服,肯定是要回正院换。所以虽然她看到四阿哥的脖领子上都是汗,她这里也放着他的衣服,却不能开口让他在这里换。
这不是打福晋的脸,福晋虽然要紧,但这院里头一位的主子是四阿哥。她既看明白四阿哥要在正院换衣服,就不能提出让他在这里换。
就算看着他不换衣服热的难受也不能提。
李薇心中闪电般转着念头,按说四阿哥进屋来,她要做的就几件事:换衣服,上茶点,捏肩揉脚,上榻。
前几样总是不会换顺序的。换衣服不行,茶总要上一碗。
可是……
天这么热,他又热的一身汗,心里又有火气,她总不能上热茶吧?那不是热上加热吗?肯定会让他更不舒服的。
不上热茶,也不能上冷茶。四阿哥最别扭的一点是特别教条,普通年轻男孩没他这么板正教条。比如冷茶伤身伤胃,他就不会喝。其实夏天喝喝冷茶凉快凉快挺好的,阿哥所里这么多阿哥,没听说过谁不喝冷茶的。
除了冷茶,还能降温的她这里就剩下酸梅汤了——可他也不喝酸梅汤。这种酸甜口的女人喝的玩艺儿他不沾。
李薇真发愁了。
这时,玉瓶救她来了!
只见玉瓶小心翼翼把门帘子掀开条缝,轻手轻脚极伶俐的闪身进屋,手中捧着的托盘上放着两只白瓷圆盖碗。
她端进来了两碗冰酸奶!
李薇眼睛都亮了!赶紧上前接过来,先捧一碗放在四阿哥面前的炕桌上,“四爷试试,这酸奶味儿轻的很。倒不是我要的,大概是膳房那边想着爷过来才送来的。”
轻巧巧一句免得四阿哥把这功劳记得她身上,说完低头也不再劝,她自己就直接捧着吃了。
可算把嘴占住不用说话了,四阿哥来她这里最多一刻就要走,她吃羊肉上火这事也是个老把戏,他早看透了,说什么都错,干脆不说,大家心照不宣最好。
胤禛见她吃得自在,面前摆着的白瓷碗壁上凝着水汽水珠,他打开盖子,白生生的酸奶像豆腐一样,凉意扑面而来,上面点缀的玫瑰酱有些浸开。他拿起银制小勺尝了口,甜味奶味都不太浓,酸的也很适口,不知不觉一碗就吃完了,浑身的汗和燥意都消了一半。
他估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来,李薇心中松了口气跟着送出门,临走前他又看了看她的嘴角,虽然生气但也有些无奈,道:“好生养两天,我过几天就来看你。”
他生气时,李薇心中忐忑如泰山压顶,他这一温柔,她突然感动的心里一酸,酸完苦涩就漫上来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停了有一瞬,四阿哥转身走了。
李薇回到屋里,坐了半响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正院里,福晋从听说四爷回来就准备好了等着,小太监小丫头一趟趟把话往回传。
四爷进书房了。
四爷去瞧李格格了。
四爷出来了。
四爷往正院来了。
等听到外面的小丫头小太监扑通扑通往下跪,磕头喊吉祥的声音,福晋忍不住站起来,往门前迎了两步。
门帘一动,四爷偏头进来了。
福晋浅浅一福就站起身,笑眯眯的迎上去,侍候着四阿哥往里屋去换衣服。四个大丫头早就捧好了衣服,鞋袜,还有梳头家什等物在旁边等着。
福晋侍候着四阿哥换了全身的衣服,看里衣全都湿透了,忍不住叹道:“这么热的天儿,四爷辛苦了。”
四阿哥坐下让她换鞋袜,道:“兄弟几个都是一样的,小的都没喊累,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不能说累。”
脱了靴子换上单面的布鞋,脚上顿时轻快不少。
四阿哥舒服的长出一口气,往榻上一歪,闭目养起了神。
福晋站在他身边,轻轻的解开他的辫子,用梳子从下到上慢慢的给他通头,通了一百下后,拿白巾子把他脖子后和头顶的汗擦干净,再把头发重新编起来。
四阿哥一直闭着眼睛,等福晋忙完,他握着她的手拉到榻前坐下,微微睁开眼笑道:“你也歇一歇,我在外头忙,你在家里也不轻闲。”
福晋笑道:“我在屋里有什么累的?”
四阿哥拍拍她的手,闭眼小睡起来。福晋慢慢起身,带着丫头们都出去了。
他这一觉直睡到金乌西坠,睁眼时看到隔着门帘子的堂屋已经点上了灯,他躺着不动,唤人道:“来人,点灯。”
石榴擎着一盏灯先进来点灯,福晋跟着进来,先侍候他起身穿鞋,再问他:“四爷,可要传膳?膳房把晚点都送来了,我看着有道素锅做的极好,汤鲜味浓。”
四阿哥嗯了声,抬腿出了里屋,福晋跟在后面。
堂屋里正中央支着八仙桌,正东靠墙的横几上摆着三支手腕粗细的高烛,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
西侧墙角的小几上摆着一个铜制宝船,船里盛着冰山。东侧墙角小几上摆的是一座碧玉的宝塔,塔内燃着驱蚊虫的香料,丝丝清烟从宝塔中溢出。
八仙桌右侧站着的是福晋的四个大丫头,左侧站着苏培盛和四个上膳太监。
等四阿哥和福晋上座后,这九个人上前侍候。
一顿饭吃的鸦雀无声,连碗勺相碰的声音都没有。
四阿哥先尝了福晋说的素锅,主料是豆腐,汤底是虾,海带和紫菜熬的。四爷不喝鱼汤,嫌鱼味腥,这是膳房的人都知道的。就算这样,这碗素锅汤他也是一口没碰,只吃了两块汤里的豆腐。
夏天天热,膳房做菜用的又都是猪油、羊油和牛油,所以就算是清炒玉兰片,四爷也是只吃一口就不再碰了。
幸好桌上菜品多,他一样一口也吃了个八分饱。
等他放下筷子,从头到尾只顾盯着他吃什么菜的福晋也跟着放下筷子,虽然她只吃了六分饱,但也一点都不饿了。
撤了菜,福晋侍候他喝茶,见他不吭声不说话,只好自己找话题,就把今天抄了两卷经的事拿出来说,从抄经说到昨天陪德妃说话都说了什么。
福晋说话轻柔,表现的也是女子温顺和善的一面。四阿哥一边听,一边微笑点头,认真仔细的看了她今天抄的两卷经,道:“真是辛苦福晋了。”
福晋温柔笑道:“不辛苦的,额娘平日也是这样。我不过跟着额娘学罢了,若能学得额娘一二分就是我的造化了。”
四阿哥闻言只是一笑。
宫中女子不管是受宠还是不受宠的,日子都是难熬的。不管底下她们是什么面目,露在外面愿意让人看到的都是美好的一面。抄一抄经书,手中拿一串念珠,仿佛她们就染上了佛祖的清高、淡然、出尘脱俗。
既然脱了俗,那功名利禄自然就远离她们了。不沾染红尘世俗的美人儿,好像那些恶欲的猜测也沾不到她们身上了。
所以经书,善念,就像宫中女子头上的发钗,身上的锦袍一样是必备的东西。
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四阿哥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福晋虽然进宫只有半年,但也已经慢慢学会了宫中女人的生存法则。
四阿哥满意的握着福晋的手说:“福晋明白就好,只是这抄经也不可太累了,福晋一日抄一卷就行了,只要虔诚,佛祖必不会怪罪的。再说,这虔诚又不是抄的越多就越虔诚?”
他说着揉了揉福晋的手腕,“这两卷抄下来,你这腕子可要受不了了,明日就不抄了,后日再抄吧。”
他让石榴去拿药油,坐在榻上给福晋揉了小一刻的手腕子,两人才歇下了。
四阿哥如此体贴福晋,四个大丫头和福嬷嬷都高兴极了,站在堂屋里,听着里屋榻上两人的动静响了有两刻钟才停下来,然后叫水,两人擦洗过后,换了被褥才重新躺下休息。
躺在床上的四阿哥倒是很快睡熟了,福晋却久久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瓜瓞绵绵的帐子上丝丝蔓蔓,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瓜圆头圆脑的挤在重重花叶之下,看着就让人想起孩子。
她想她会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哥哥弟弟姐姐妹妹。
可她转头看向熟睡的四阿哥,她能给四阿哥生很多的孩子,而这院子里其他的女人也能生下他的孩子。
她往四阿哥身边挤了挤,他迷糊着睁开眼,伸手把她搂到怀里拍了拍。
但她的心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不安。
他会一直对她好吗?是不是只要她做的一直这么好,他就不会变?
可福晋心里很清楚,不管她做的多好,四阿哥会不会对她好,却不是由她决定的。
她做的再多,别的女人还是会在四阿哥的心里留下痕迹,会吸引他的目光。
福晋痛苦的闭上眼,翻身离开四阿哥的怀抱。
她不能把一切都寄托在四阿哥的身上,她必须自己站住脚,这样,无论四阿哥是不是会一直宠爱她,她都不会倒下去。
外间守夜的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小太监一直瞪着眼睛,他们时不时的瞄一眼座钟,当指针指到凌晨三点时,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去喊人提热水进来,两个小丫头则开始准备四阿哥和福晋早起洗漱的东西。
膳房专管早膳的是早就起来了,分出两个大灶专烧热水,门前半人高的大肚子铜壶排了一溜,里面全是烧好的滚水。
各个阿哥院里的小太监早就两人一队的排着过来提热水回去,侍候主子们洗漱。
早膳备的多数是粥和面点,大锅粥全都是昨天下午就熬上去的,熬到现在豆子都开了花,米都熬出了油,香浓油滑。
面点从饽饽到馒头到咸馅的包子,甜馅的糕饼,五香的、芝麻的,素的有豆腐、青菜、香菇、鸡蛋,荤的有猪肉、羊肉、牛肉、虾仁,有蒸的,煮的,烤的,炸的。
从南到北,香的、辣的、甜的、咸的、鲜的下粥菜应有尽有。各色小菜,各院主子爱吃的那一口也都备齐了。
膳房的老太监姓刘,另有一个姓牛的和一个姓马的。刘太监是总管,什么都一把攥,牛太监管牛羊猪狗鸡鸭鱼,马太监管酒水和五谷。
一大早的,牛太监就去了庆丰司,他要盯着那边给他们阿哥所膳房送的东西是不是鲜活。这边只有刘太监盯着,马太监站在他身后。
早膳后阿哥们都要去上学,这一顿看着简直,其实最要紧。
等热水提的差不多了,刘太监站起来走到院中,等着各院主子们叫膳。马太监紧紧跟着他,也眼不错见的看着院子门。
谁知道刘太监下去谁拿这一摊呢?马太监有上进的心,自然巴不得多从刘太监身上多学点,其实他巴不得把刘太监的皮剥了披自己个儿身上,刘太监四十多年的脑子啊,里面该有多少东西啊,他要能有他这脑子可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刘太监心知肚明,马太监和牛太监的目光都快把他从头到外连心肝脾肺肾都照清楚了。顶着身后的一次次瞄过来的眼神,刘太监心道小子,你还早的很呢。
他看了看天时,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第一个来叫膳的,肯定是四阿哥。后面紧跟的就是三阿哥,五阿哥略慢一分,七阿哥和八阿哥一般就是前后脚。
果然,先跑进来的是苏培盛的徒弟张德胜。他今年十三,山东人,个头略低,一张不长肉的瘦长脸,脸上带着憨厚的笑,若不是一直弓着腰,乍一看倒像外面街上的秀才。
这面相四阿哥看了一定喜欢,苏培盛会挑徒弟。
刘太监心里这么想,脸上笑眯眯的迎上去,“怎么是你小子过来?”
张德胜离了有三步远就利落的打了个千儿单膝点地,口里甜蜜道:“刘爷爷好!师傅使小的来是给爷爷您请安问好的!”
论起资历来,张德胜管刘太监叫爷爷是正好的,苏培盛要不是侍候了四阿哥,也该管刘太监喊爷爷。
想到这个,刘太监就想叹一声人的命天注定啊,就算当太监也有命这一说。他当年要是也能分到阿哥身边去,现在别说让人喊爷爷了,喊‘祖宗’的都有。
如今嘛,刘太监对着张德胜都要笑脸相迎。
“也问你师傅好!得了,我也不误你的事,赶紧拿膳盒去吧!”刘太监让开身,自然有小太监领着张德胜进膳房。
膳房是个两进的院子,左右通透,全是一路通到底的大敞屋。正堂的四条长桌上已经摆好了膳盒,各院主子吃什么其实早就分好了。
张德胜过来也不过是看一眼就让人盖上盒盖提着走,也有临时过来想吃这个想要那个的,膳房左右两厢全是厨房,大师傅早备着几个闲灶,防着有临时点菜的。
苏培盛今天让张德胜过来就是因为昨天晚上,四阿哥明显用膳用的不香,福晋刚进门才半年,可能还没摸准四爷的脉。晚上这顿倒好说,早上出门前是必定要吃点实在的,还不能费事。
他就交待张德胜,看李格格那边有什么吃的先端过来顶一顶。四阿哥的院子里,还就李格格屋里的吃食让四爷满意。
大概是两个人口味相近。
所以张德胜在专放四阿哥院里主子吃食的这张桌前问过来了,小太监指给他看,这是宋格格屋里的,这是李格格屋里的。
张德胜哦了一声,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