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忙掬身答应了。
这忠顺王虽也是满面笑意,但却总给宝玉一种无形的压迫,与花灯节那晚给人感觉大相径庭。
宝玉猜想莫不是因为得知了他王爷身份才会心有忌惮?
但又想着,自己当初认识北静王时,也不见紧张得这般厉害,怎么偏偏一见这忠顺王,心里就忍不住的萌生了想要逃开的念头?
宝玉也不知要如何回答那人,只得眼巴巴的瞅向北静王。
见宝玉眼底满是求助之光,北静王笑着请忠顺王入座,自己则在左下方的第一位坐了,又指着第二位道,“宝玉坐。”
宝玉上前挨着北静王坐下,沉默不语。
北静王想着,平日里宝玉最是话多之人,肆无忌惮的言论总是说不尽,今日这般沉默寡言,想来定是外人在场他心有顾忌,才不敢过于放肆。
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沉寂,忠顺王却笑了起来,“宝玉。是叫宝玉对吗?”
宝玉忙要起身回话,忠顺王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忍着笑道,“不必多礼,坐着说话。”一顿,见宝玉低眉顺眼的模样虽是可爱,却少了那日花灯节上的秀逸灵动,不禁微叹道,“你若是忌我身份不敢直言,倒也罢了。只是日前得见你自在模样,如今反倒让我心有不忍起来。”
宝玉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着这人既和北静王这么熟,想来也是君子品性,心中稍作踌躇后,道,“既然你希望我不要拘束,那么我若说错了什么你也不能责怪。你是王爷,身份压死人,万一你现在答应了我,回头又不认账,我一样不是挨板子就是掉脑袋。”
一席话落,惹得忠顺王和北静王一同笑了起来。
“王爷你瞧,”忠顺王指着宝玉朝北静王道,“果真是历害得很,无怪我也差点吃了他的亏。”又朝宝玉笑道,“我瞧你说得这么顺畅,也亏得你说有所顾忌。若是毫无顾忌,只怕这王爷身份也压不住你。”
宝玉也不知他话意是真是假,但见他面上笑若春风,这才放下心来。
忠顺王笑道,“我知你性情真善,心直口快,也不和你计较。你姐姐又时常提及你,只说你性子单纯不经世事,如今看来,果真是未染尘埃的璞玉。这板子虽打得,但脑袋要掉,也不是我等一个王爷能做主的。你只管放心罢了。”
宝玉得忠顺王几次三番保证,遂也大了几分胆子。扭头去看北静王,见他微微颔首,想是并无不妥之处,便问,“你有见过我宫里的姐姐?”
忠顺王一怔,随即回神道,“这个自然……皇家聚会,便可一见。”
宝玉下意识扭头再看北静王,见他只是挽着笑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只好勉强接受了忠顺王的说法——反正人家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又坐了片刻,少时有下人前来回话,北静王走出去听了后回来请忠顺王回府,宝玉也忙起身欲要送他。
忠顺王拍了拍宝玉的肩头,按他坐下,“不必送了,轿子就在门外。”顿了顿,又问,“你时常来北静王府?”
宝玉点头,说现在常跟北静王一处学习。忠顺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笑着走出门外。
宝玉跟上前问北静王是否真不用送,北静王笑道,“既是他的话,不送也罢了。你就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宝玉依言站在书房门口目送北静王和忠顺王一同离去,隐约着看见长廊尽头早已等候多时的数名侍从上前围拥着忠顺王走出园门。
回到书房坐下,宝玉正在想着以后还是与那忠顺亲王避开为好,北静王已送完友人回来,笑道,“宝玉可是在想那位忠顺王?”
宝玉讨赏心意真
宝玉刚要起身,北静王已经走进来摆手示意,“坐着罢。”
宝玉依言坐下,目视着北静王走至上位落坐,问道,“忠顺王来这儿是有事找你的吧?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想着人家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来北静王府,偏自己又杵在这里,定是打扰他们谈要紧事了。
北静王笑道,“他不过是终日无趣了便来我这儿坐坐,并无要紧事。”
听北静王一言,宝玉这才放下心来。
“不日前的字练得如何了?”稍坐了片刻,北静王起身携着宝玉的手往书桌走去,“你且写来我瞧瞧。”
取来白纸铺平,北静王执笔沾了些许墨汁递给宝玉,朝他笑吟吟道,“若是写得不好,必有罚。”
宝玉正欲接笔的手忙一缩,手背从毛须擦过时沾染了一道黝黑的墨印。
北静王不由得含笑摇头,取来帕子握着宝玉的手替他柔柔擦拭着手背的墨渍,笑问,“何以畏惧如此?宝玉不是说,字练得极好么?”
宝玉闷闷的接过帕子道,“我自己来。”
胡乱擦拭了几下便要扔回桌上,北静王见他这般心不在焉,便重新拿来帕子强握住宝玉的手道,“你只管别动,再这般,我可要恼了。”
宝玉只好僵着手任由北静王轻握住替他细细擦干净了手背上的墨印,才道,“不是说只练习就好,怎么还有赏罚的?”
北静王将帕子随手搁到一边,笑道,“若是真好,便是有赏的。不好,自然要罚。”
宝玉只觉自己仿佛就是那被人拎住脖子的待宰公鸡,生杀大权全操控在别人手中。
想在心里一拳撂倒北静王,却在对上他那笑意盈耀的眸子后,还是咬牙放弃了这一幻想。
看他细皮嫩肉的身无余力,也不知能不能扛得住自己一拳头砸下去。
想到这里,宝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见宝玉无端发笑,北静王眸底深光一闪,顺势道,“看来宝玉是同意了。”说着,将笔递了过去,“请。”
笑意霎时僵在嘴边化作无声的抽搐,宝玉砸吧着嘴唇接过毛笔,老大不情愿的俯身,集中精神拼尽全力写下了一行字。
北静王取过字来回看了两遍,在宝玉惴惴不安的注视下微笑点头,“好。确有进步。”
宝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起笑道,“是不是可以免去一顿板子了。”
北静王一怔,随即朗笑出声,“我何曾说要打你板子了?”顿了顿,又道,“看来,若不是这误会,宝玉这字也不会用心去写了。”
宝玉也不管北静王如何戏谑他,只问,“那是不是可以要赏了?”
北静王点头,黑白分明的美目静静看着宝玉,等着他开口。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宝玉垂下黑长的眼睫,按捺不住内心兴奋的情绪。
瞧出宝玉眸底的欣然雀跃,北静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反问,“宝玉想要何物?”
宝玉清了清嗓子,后退一步朝北静王恭敬作了一揖,低头道,“宝玉斗胆,求王爷一个承诺。”
北静王嘴角笑意微微散去了些,眸中依旧柔光点点,“你且说来听听。”
宝玉抬头对上北静王宛如夜幕星辰般黑亮的眸子,一字一句说得尤是认真,“若将来荣国府出了什么大事,请王爷看在宝玉的份上,保全我父母亲一干人等的性命。”
宝玉心知若是在北静王能力范围之内的要求,他必定会答应,将来也一定会做到。
早在北静王说有赏之时,他心中便闪过了千万道念头。有开钱庄的,有要跟他结拜的,也有保全自己一命的,但最后都抵不过荣国府一干人的性命安危。
宝玉自知来荣国府这段时间,府中上下始终待他如一,上到老太太,下到晴雯等丫头,都将他放在心头关怀备至,这份恩情宝玉心有感激。今日若真能得北静王首肯承诺,将来荣国府只要不是欺君杀头之罪,北静王都可保她众人性命,这样自己心中大石也算得以放下。
北静王神色动容,未想宝玉开口竟是提出这般要求。
原以为他是要些稀罕的古玩珍品,又或是别的什么,却万万没想到,竟是欲求自己一个空口承诺——为保全荣国府一干人等性命的承诺。
北静王上前扶起宝玉,目光平静且柔和,神色却是极为严肃,“为何有此要求?难道荣国府将来会有何等大事不成。”
宝玉轻笑摇头,眼里泛起一层微不可见的酸涩,“古人有言,‘富不过三’,历来大富大贵之家,荣极必衰。我不知道将来荣国府是荣是衰,但她们对我很好,都不是心存恶念之人。有时候人走错一步,也因世事逼迫造化弄人,并非个人心中甘愿。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如何,万一,”言至此,宝玉自嘲轻笑,“万一将来我走在她们前面,如能有王爷扶持一把,我也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一时间,空气有些沉寂得厉害。
北静王檀黑的眸子隐隐浮现出不悦的心疼之光,那一刻宝玉笑容里满含的怅然无奈,竟狠狠牵动着他的心,令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心痛的滋味。
久久未等到北静王的回答,宝玉抬头对上那对琉璃一般清透的眸子。
见北静王神色清冷下隐匿着几分不快,宝玉心中一凉,不自觉蹙起了眉头,只觉心中仿佛被人压上了千斤大石一般,堵得难受。
他果然生气了……果然还是自己逾越造次了……
宝玉脸上迅速地掠过一丝失望灰心,正要挽袍跪下,北静王已伸手握住他拉他缓缓走近,温柔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视,轻叹道,“宝玉,本王该拿你如何是好?”
他的语气淡然平静,然而噙在眉眼间的关心却不如语气那般淡漠。
宝玉闻言一惊,怔然的情绪立时收敛,粲然明眸下淌着点点疑惑,讶异在唇畔化作轻喃,“王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也是啊!说不定他那一句“有赏”不过是贵族间的顽笑话罢了,谁让自己没皮没脸的顺杆子往上爬,怨不得他要生气了。
北静王伸手抚上宝玉额角,顺着他脸庞轻柔往下,替他顺了顺肩头的一绺黑发,笑言,“没有。宝玉难得如此孝心,我又怎会生你的气。”
宝玉霍地亮了眼眸,唇角拉开一丝笑意,试探性问道,“这么说,王爷是答应了?”
看着宝玉眼睛里那遮掩不住的熠熠闪光,北静王心底突然萌生出一股想要它永远这般璀璨明亮的念头,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光点就该属于那里一样。
“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北静王笑道。
宝玉的脸整个绽放开来,带着毫不犹豫的灿烂笑容,用力点头道,“恩。谢谢王爷!”说着,就要朝他行大礼。
北静王忙制止了宝玉的动作,唇角漾笑道,“宝玉性情真善,蕙心纨质,不同流俗。”略微深沉地盯住他看了一会儿,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既应了你,你又该如何谢我?”
宝玉一愣,见北静王笑意下含着几分认真,也来不及多想,只得反问,“那你想要我怎么谢你?王府好像不缺什么的。”
宝玉那带着清净气质的神情令北静王心下一悸,似有莫种不知名的感觉牵扯了他的心一般,视线落在他秀雅俊美的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微微一笑,北静王溢满温柔的黑眸里闪着点点似真非假,“物品不缺,却缺了一个纯透至善之人。”
宝玉心中泛起一层疑惑,却不愿深猜,只尴尬的笑了笑将话题岔开道,“王爷不是说下月初有皇林狩猎吗?一定很热闹。”
北静王看出了宝玉的闪躲心思,也不拆穿他,只笑道,“每年春秋两季皆都如此,有何趣味。”稍作停顿,忽想起什么来,又道,“月底你来王府小住三日。”
宝玉忙问,“怎么?”
北静王笑道,“月底是我生辰,王府大宴三日,你且过来一同凑凑这热闹。”
宝玉闻言大惊,将北静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起笑道,“原来是王爷的生日。幸亏你告诉我得早,我还能来得及给你准备点小礼物。”对上北静王笑意满满的眸子后,忙又补充,“珍奇珠宝你肯定是不稀罕的,荣国府有的王府必然也有。我就亲手给你做点新鲜玩意儿,到时你可别嫌弃了。”
北静王颔首笑道,“只要是宝玉做的,我都喜欢。”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眼见着天色已晚,北静王送宝玉出书房,唤来丫头侍女将他一路送出王府,只看着他骑马远去,这才回身来禀告王爷。
路经昌隆当铺,宝玉再次低头一瞧,正巧看见柳长袀从大门处走出来,忙笑着喊道,“长袀。”
柳长袀闻言回头,见是宝玉,大喜过望,笑着迎上前扶他下马,“宝兄弟,你怎么来了?”
宝玉道,“刚从北静王府回来,正好看见你出门,你这是要去哪儿?”
柳长袀邀宝玉入店歇脚,边走边道,“本是要回家去的,既是遇见了你,少不得再坐片刻。近来可好?伤可痊愈了?”
宝玉一一答了,问了林瑾容何在,见柳长袀说是冯紫英请人送来帖子邀他过府一聚,不禁微感惊讶,“冯大哥和瑾容兄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柳长袀不禁笑了起来,故意咳嗽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只怕是冯公子的一头热罢了。”说着,目光若有似无般瞟过宝玉的脸庞,笑言,“瑾容心中早有良人,冯公子心思恐要落空。”
未曾留意到柳长袀那高深莫测的眼神,宝玉骤地一下回神,笑道,“我看是长袀你想歪了。说不定冯大哥想的不过是朋友之谊,也值得你扯得那样毫无边际的。”
见柳长袀还有话要说,宝玉忙开口反问,“我说,你就不想知道林妹妹近来情况如何吗?”
柳长袀闻言一怔,随即脸上染开一层几不可见的薄薄红晕,尤感别扭的清了清嗓子道,“那么……她近来如何?”
宝玉见他平日里也最是爽快之人,未想一听“林妹妹”三字便这般扭捏害臊,不禁放声笑了起来。
柳长袀被宝玉的笑意激得愈发窘迫,脸上红晕虽散去了些,却更见燥热起来。
“宝兄弟!”柳长袀故意板了脸轻喝,却换得宝玉开了闸似的大笑。
好容易在柳长袀的瞪眼下收敛了笑容,宝玉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一本正经道,“恩,我告诉你,她近来挺好的。平时没事就写写诗看看书。对了,她的诗写得不错,有空我拿来给你瞧瞧。”
正说着,猛地想起荷包内的那一枚药丸,宝玉忙翻出来递给柳长袀道,“这个,你能看看吗?”
虽然宝玉并不认为府里配出来的药有什么问题,但既然遇见柳长袀了,何不给他看一看,总归没有坏处的。
柳长袀接过药丸细细端详半晌,又凑在鼻尖闻了片刻,抬头道,“是人参养荣丸。”
宝玉心知柳长袀精通医理,却不想他这般了得,不过是闻一闻就能得知此药名称,忙点头称是。
柳长袀掰开米粒大小的一块送入口中咀嚼,随即蹙眉道,“是人参养荣丸,但药里似乎多了一味。”
宝玉大惊,忙问,“你确定吗?就这么吃一口闻一下就能知道?多了一味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
被宝玉一顿抢白,柳长袀不禁失笑摇头,“你一下问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只因我也曾替母亲配过人参养荣丸,所以内里药性十分清楚。只是,”稍作犹豫,接着又道,“此丸配有十多种药草,药性混在一起,我也只能大概揣摩出应是多了一味,具体是什么,也尚不清楚。又或者是我会错了意也说不定。”
宝玉却未听进后面的,脑中只顾胡乱思忖着,居然多了一味。中药不比其它食粮,多一点少一点都需拿捏得当,这多出的一味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
思绪正值胡乱游走之际,只听见柳长袀又问,“这药是何人服用?”
宝玉想着,事情未得证实之前还是不要乱说话的好,柳长袀又是林黛玉的未婚夫婿,到时扯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想到这里,便收敛心神笑道,“是我跟着北静王学了医理自己配的。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柳长袀想了想,道,“既是配出来的药,就必有药方。若你能让王爷将药方交与你,你再拿来我看便是。不过王府自有御医诊治,又何必我一介布衣为此多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宝玉恍然惊悟。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贾菖、贾菱既然负责配药,那么他们那儿一定有一份林黛玉的方子。
宝玉起身朝柳长袀作了一揖,由衷谢道,“今天的事多谢你了,要是以后这方面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