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呆呆地接过铜钱,只觉得手上的两枚铜板分外烫人。这两文钱是十多年前,何欢的父亲何柏贤出海前给她的。那是他们父女俩最后一次说话。这些年何欢一直把它们珍而重之,就算肚子再饿,也不曾打过它们的主意。
“小姐,这两文钱是老爷给您的……”
“不管是谁给的,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还有,以后再有人耍横,你打不过人家,难道还不会躲开吗?”
闻言,白芍更糊涂了。一直以来,主子总是对她说,凡事都要忍,切不可忤逆长辈。这些年,她们都是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日日忍过来的。
何欢看她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正色道:“不管我以前说过什么,从今往后你得牢牢记住,哭着过日子是一天,笑着过日子也是一天,没必要让自己不痛快!若是有人与我们过不去,实在惹不起就远远躲开,决不能白白做受气脓包,明白吗?”
白芍被这话吓得不轻,喃喃低语:“小姐,您说过,老太太,太太,大太太都是长辈,三少爷又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而您就像河里的浮萍……”
“我都说了,忘记我以前说过的话,从此刻开始,我们要笑着过日子,好好过每一天。”
白芍愣愣地走了,何欢没空理会她,径直走到衣橱前翻看。她需要一件合适的衣裳去沈家参加丧礼。
一盏茶之后,何靖抱着盆栽站在屋子门口,唤了一声“大姐”。
“靖弟,快进来。”何欢对他笑了笑,接过盆栽放在窗台上,一边端详一边说:“我看它们长得好,生机勃勃,所以找你讨一盆。你看,有了你种的花草,整间屋子看起来明亮又宽敞。”
“大姐,你若是喜欢,我把其他几盆也搬过来。”何靖呆呆地看着何欢。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大姐笑起来这么好看,确切地说,他第一次看到大姐笑得这么高兴,以前的她不是皱着眉头,就是偷偷抹眼泪。
“那倒不用。”何欢摇头,续而又正色道:“靖弟,大姐借故把你找来,其实是想对你道歉。”
“大姐,你为什么这么说?”何靖不解地看她。
何欢拉着他坐下,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先前是我命白芍偷偷把西厢的房门锁上……”
“大姐,我明白的,你怕姨娘找我说情,才会锁上房门……”
“靖弟,你听我说,这次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是我不够信任你。以前我只看到你心地善良,孝顺长辈,却没发现我的靖弟早已长大了。刚才,你唤曹姨娘‘姨娘’的时候,心里一定不好受,但是你为了体谅大姐的难处,宁愿让曹姨娘误会,宁愿委屈自己,大姐很感动,也很高兴。”
“大姐,我不委屈,真的。”何靖重重点头,鼻头酸涩。他知道何欢锁上房门,是不愿生母找他说情,让他左右为难。可是乍然发现房门被偷偷锁上了,他的确有几分失望。这会儿听到何欢这么说,他只觉得羞愧。
沉默许久,何靖低语:“大姐,您放心,我一直牢牢记着,虽然曹姨娘生下了我,可大伯母一手把我养大,教我认字念书,她才是我的母亲。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这点,更不会让大姐为难。”
何欢看着何靖,暗暗叹一口气。逆境让人成长。她伸手摸了摸何靖的头发,又为他整了整衣领。
何靖怔了一下,瞬时涨红了脸,小声说:“大姐,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是,你是男子汉,但在大姐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弟弟。不过以后大姐一定会记住,你真的长大了,不是小时候那个需要我替他换尿布,哄他吃饭的弟弟了。”
“大姐!”何靖的脸更红了,就连耳根子也红彤彤的,简直像深秋挂在枝桠上的柿子。
何靖走后,何欢坐在桌前思量片刻,提笔写下一份卖身契,拿着卖身契走出西跨院,往曹氏居住的东厢房走去,径直推开了房门。
曹氏闻声,猛地坐起身,正想开骂,又直挺挺躺回床上,翻身向床内侧卧,只当没听到声响。她一早看到儿子抱着盆栽去了西跨院,隔了许久才回到西厢房。
何欢行至床边,不紧不慢地说:“曹姨娘,这是我先前说过的卖身契。我知道你不识字,按个手印就行了。”
曹氏翻身下床,脸色青灰怒视何欢,颤声说:“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何欢冷声回道:“你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回娘家,我绝不拦你。”
“你分明就是欺负我无依无靠。”曹氏转身就想往外走。
何欢先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一字一句说:“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是你亲口答应,把三弟过继给大伯父、大伯母。从那天开始,三弟与你再没瓜葛。听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曹氏瞪着何欢,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她犹记得,就在几天前,她还追着她打,可现在,她居然从心底害怕她。难道就像她说的,她死过一回,所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一心逼我去死,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父亲?”曹氏坐在地上大哭,扯乱了自己的头发,扯开了衣襟。
何欢居高临下看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斜睨她。
不多会儿,陶氏在门外询问:“欢儿,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何欢语气轻松,“曹姨娘正唱曲儿给我听呢,大伯母快回去陪着三弟吧。”
正文 第8章 支走
何欢刚说完,门外已经没了声息。曹氏原本只是假哭,见陶氏并不理睬自己,又想起儿子居然唤她“姨娘”,不禁悲从心生,眼泪哗哗往下。她坐在地上哭了一盏茶时间,眼见何欢自顾自悠闲地喝茶,只能慢慢止了眼泪。
“好了,你哭也哭过了,闹也闹够了,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按不按手印?”
曹氏讪讪地站起身,随意整了整头发,低声说:“手印我是不会按的,最多,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听你的。”
何欢嗤笑一声,摇头道:“你嘴上说得漂亮,谁知道你是不是说话算话,说不定明日你就不认账了。”
曹氏见何欢的语气似有软化,信誓旦旦地承诺,她一定说到做到。何欢依旧只是摇头。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好一会儿,最后何欢说道:“你要我相信你,总得给我一个值钱的信物。”
曹氏猛然睁大眼睛。她不会签下卖身契,银子更是她的命根子。她用力摇头。
何欢站起身,不屑地说:“既是如此,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你……从一开始就想夺我的银子……”曹氏低声嘟囔。
“曹姨娘,既然你不信我,最多我立个字据给你,保证你的东西将来一定会还你。当然,如果你实在舍不得,也可以签下卖身契。不过别说我没提醒你,一旦你卖了身,就表示你的一切都是何家的,包括你攒的那些家当。”
“你……”曹氏不敢骂何欢卑鄙,磨磨蹭蹭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银子。
何欢本以为曹氏为人锱铢必究,不予余力地四处抠钱,一定存了不少私房,结果十年的时间,她居然只攒了三十两银子。
何欢拿着银子走出东厢房,就见白芍正站在廊下等着自己。“怎么了?”她看了一眼正屋的方向。
白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说:“老太太……”
“是姨奶奶。”何欢纠正。
白芍急忙改口,又告诉何欢,魏氏得知她让张伯去请当铺的黄掌柜,把人拦下了,说是她干不出堂而皇之变卖家财的事,更不许黄掌柜这样的人进出何家大门。说到这,白芍小声请示:“小姐,不如让奴婢和张伯偷偷从后门把屏风运出去,像以往那样,悄悄把东西做个活当,以后再想办法赎回来?”
何欢不答反问:“姨奶奶知道这件事,是她不小心听到,还是张伯告诉她的?”她手上已经有了银子,暂时并不需要非卖屏风不可,她不过是借着这件事,试探每个人的反应,毕竟她对何家众人的认知只是凭借真正何欢的记忆。说实在话,她对表妹的判断力并没什么信心。
当下,白芍低下头,手指不断绞着手中的帕子,喃喃低语:“是张伯告诉奴婢,他得请示姨老太太,所以……”
“行了,我知道了。”何欢转身往正屋走去。
“小姐。”白芍追上她的脚步,从帕子中取出先前的两文钱,递还何欢,说道:“奴婢已经吃过东西了,这两文钱是老爷临走前给您的……”
“不管谁给的,这就是两文钱而已,我给你,你拿着就是。”
“可是……小姐,您说过的,看到这两文钱,就像看到老爷一般。”
“父亲、母亲一直都在我心里,有没有这两文钱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既然你已经吃过了,就留着它们。今后家里的事儿多,若是我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你从小就跟着我,我们的情分自然不同,以后得齐心协力把日子过下去。”
直至何欢踏入魏氏的房间,白芍仍旧怔怔地站在廊下,这一刻,她觉得手中的两文钱重似泰山。慢慢的,她眼眶泛热,又急忙压下眼中的泪光。既然小姐不喜欢她哭哭啼啼,以后她绝不会在她面前掉眼泪。
正屋门口,何欢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跨入屋子就见魏氏正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她不疾不徐地说:“姨奶奶,先前你不是说,愿意助我嫁入沈家吗?”
魏氏睁开眼睛看她,说道:“我虽愿意助你,但我仔细想了一下,你说青松观什么的,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
“的确是我的推测不假,但是去试一下,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魏氏打量何欢,回道:“即便沈经纶真的会去青松观,我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姨奶奶,你不愿帮我,直说就是,何必找理由搪塞我……”
“我怎么搪塞你了?”魏氏沉下了脸。她已然让张婶打听过了,林曦言果真死了,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儿子。至于青松观,据她所知,沈经纶的确喜欢去那里小住。何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何靖太小,陶氏和曹氏一向没用,当下何欢才是她唯一的筹码。
想到这,她缓和了语气,缓缓陈述:“就算我要走,也得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再酬办些银子……”
“这是十两银子,我想,足够姨奶奶在青松观住上一段日子。”何欢把银子放在桌上。
魏氏一下睁大了眼睛,双目放光,随即又在心里冷哼一声。
何欢没空理会魏氏的心思,她必须把魏氏送走,以免她在背后捅她刀子,或者不小心作出什么糊涂事,拖她后腿。她清了清喉咙,说道:“姨奶奶,你不是不知道,沈大爷心思细腻,若是等沈家派人来报丧,你再去青松观,他定然会觉得,姨奶奶是在那里等着他。到时你我见不着他不说,说不定还会被赶出来。姨奶奶,这次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应该不会没想到,林家还有一位尚未婚配的二小姐吧?”
一听这话,魏氏顿时急了。她隐约听说,林曦言刚怀孕那会儿,那位二小姐就经常去沈家走动。至于沈家,林曦言留下一个儿子,怎么都需要母亲的照顾,林二小姐是最适合的选择。
“我收拾了东西就走。”魏氏一边说,一边收起桌上的十两银子。见何欢似乎不想提及卖屏风的事,她只能主动开口:“别说我没提醒你,家里虽然早就不比从前,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往家里带。再说,你既然对婚事有了主意,就该爱惜自己的名声,不要让沈家觉得,你经常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
“姨奶奶,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堂堂正正把自己的东西卖给别人,想换些米粮让家人果腹,怎么会是‘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
“你把当铺的人招上门,这也算堂堂正正?”
“人家也是正经的生意人,怎么就不是‘堂堂正正’了?再说,这些日子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我用母亲的嫁妆从当铺换来的银子,先前怎么不见姨奶奶嫌弃银子不正经?”
魏氏语塞,憋着气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何欢见状,接着说道:“据我说知,早几年表姐也找那位黄掌柜当过东西,这事沈大爷也知道。据沈家的下人说,沈大爷从来不会看不起穷人……”
“我说不过你,反正我只是‘姨奶奶’,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魏氏转身去了内间整理衣裳。
半个时辰后,魏氏由张婶陪着前往青松观。驴车走后没多久,张伯带着永记当铺的人回来了,不过来人并不是黄掌柜,只是铺子的一个年轻伙计。
何欢看到他,只能暗嘲自己思量不周。蓟州城人人都知道何家已经山穷水尽,哪里还会有值钱的东西。永记当铺派了一个伙计上门,已经算很给面子了。她暗暗叹一口气,亲自领着伙计站在屏风前,伸手敲了敲木框,笑道:“这位小爷,这屏风看起来陈旧,但是你听这声音,木头已经有不少年份了。”
伙计眼神一闪,回道:“何小姐,小的当不起‘爷’字,至于这屏风,又破又旧,小的看您的面子,如果您愿意死当,一两银子,我回铺子禀告了掌柜的,再派车子过来把东西拉走。”
正文 第9章 拥堵
何欢对着伙计摇摇头,正色道:“这位小哥,我素闻你们永记当铺价钱公道,童叟无欺,这才命管家特意请你们过来看看。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死当,一百两,你回去请示你们掌柜的,再给我回话吧。”白芍听到主子一开口就是一百两,吓了一跳,不过当铺的伙计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何欢一眼,告辞而去。
当天晚上,晚饭在沉默的气氛中结束。面对碗中的劣等糙米,曹氏不敢抗议,陶氏也没有多言。众人就着青菜豆腐用完一碗饭,各自散去,唯有何靖落在最后,轻轻拉了拉何欢的衣角。
何欢放慢脚步,蹲下与何靖平视,问道:“靖弟,怎么了?”
何靖见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塞入何欢的掌心,说道:“大姐,这个给你。虽然我答应过父亲,不可以随便把玉佩拿出来,更不可以当掉,但是我知道家里没银子买米了。大姐可以先把玉佩存在当铺。将来等我长大了,我再去赎回来。我想,父亲不会生气的,大姐也不需要当了二婶娘留下的屏风。”
“靖弟,这玉佩真是大伯父给你的?”何欢反复端详玉佩。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色泽品相都是最上乘的,有银子都不见得能买到。
何靖重重点头,答道:“真的是父亲偷偷给我的,就连母亲都不知道。”
何欢没再追问,只是把玉佩还给何靖,叮嘱他好好保管,不要随便拿出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何欢就醒了。在沈家的时候,沈经纶习惯卯时起床看书,她便与他一块起身。他看书,她就在一旁浇花,泡茶。
想起以往的日子,何欢的心中又生怅然。当初,远观沈经纶,她觉得他只是比其他人更俊美,更有钱,读过更多的书。嫁给他之后,她才发现,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他在不经意间就能让周围的人全都自惭形秽。他很少笑,但是他的笑容能令鲜花失色;他的话很少,但他说的每一句都能切中要点;他几乎没有脾气,对任何人全都温和有礼。
早餐桌上,何欢对陶氏说:“大伯母,如今家里只有您一个长辈,里里外外的事都要靠你一个人,所以您就当是为了我们,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陶氏急忙回道:“其实这两年我已经好多了,只在秋冬的时候咳几声。”
“大伯母既然这么说,就是今日您有精神与我一起去沈家?”
陶氏呆了一下,提醒道:“欢儿,你不是说,你表姐告诫过你,我们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