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差们撞开小院的木门,只见屋内灯火通明,门楣上悬着白布。透过雨丝,他们隐约可以看到堂屋内停着一顶棺材,一个瘦弱的身影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正不慌不忙把纸叠的金元宝一个个扔进火盆。
“梅清!”衙差大喝一声。
梅清把最后一个金元宝扔进火盆,摇摇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笑道:“你们终于来了。”
衙差们看到她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在白色的麻布下,他们清楚地看到她的衣裳上血迹斑斑。鲜血早已干涸,在麻布的衬托下,更显得幽深,仿佛正散发着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梅清,随我们去衙门。”为首的衙差结结巴巴命令,不敢上前。
梅清径直微笑着,高声说:“差大哥,你们觉得我家的三间瓦房如何?这都是我挣的,我是大户人家的大丫鬟,会认字,会做女红。大家都说,我出息了,我娘守了一辈子,总算苦尽甘来……”
“别说废话!”
“你们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她是上吊死的。”梅清突然发狂般大笑起来,“林谷青那畜生竟然强j了我娘……二小姐说我娘活该……二太太说,是我娘不知廉耻勾引主子……我娘就在院子里上吊了……他们看都没看一眼,扔给我五两银子……哈哈哈……”她声嘶力竭地大笑,哑着声音说:“我用他们给我的五两银子买了耗子药,全都买了耗子药,扔水井里面了,哈哈哈,全都扔进去了……”
“梅清,你可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
“你们别过来,我不想害了你们的性命。”梅清突然拿起棺材旁的蜡烛。
衙差们这才意识到,他们隐隐闻到的气味是火油。为首的衙差上前一步,劝道:“梅清,你不过是为你的母亲报仇,是情有可原的。你先出来,有什么话去衙门好好说,你也希望你的母亲能够入土为安,是不是?”
梅清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说道:“每当她用绣花针扎我,我就在想,我能一刀杀死她就好了……那时候我只是想想,她是主子,我怎么敢……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想想就没有那么痛了……痛得太厉害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不是伺候大小姐,却要伺候二小姐,一定是我的命不好……为什么我的命不好,为什么我生来就是丫鬟……”
衙差们见她表情狂乱,只能顺着她的话劝说:“她死有余辜,你杀死她也是应该的,你先把蜡烛放下,我们慢慢说。”
梅清依旧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她解开麻衣的系带,慢慢脱下,又去解衣服的扣子。
衙差们看得心惊胆颤,就怕她不小心打翻烛台。众人想要上前制住她,可灵堂内不是火盆就是蜡烛,他们又怕刺激了她。
就在衙差们进退两难之际,梅清已经脱下了中衣。几个年轻未婚的衙差看得眼睛都直了,可渐渐的,他们的眼神变了。即便离得远,又有雨水的阻隔,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密密麻麻的针孔。
梅清已经全然不在乎,她指着自己的手臂、胸口说:“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我用针孔换来的……她压根不是人,我从六岁跟着她,她就开始用绣花针扎我……在别人眼里,她是林二小姐,是大家闺秀,在我面前,她就是恶魔……”
说到这,她终于止了笑,眼泪哗哗而下,悲怆地叫嚷:“就算是畜生也会痛,也会恨,可是在她眼里,我连畜生都不如,所以我刺了她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她失神地走回棺材旁边,怔怔地盯着母亲的尸体,“她最在乎自己的脸,她总是怨恨自己不及大小姐漂亮,所以我画花了她的脸……她到了地下,也及不上大小姐,永远都及不上……”
捕快们面面相觑,正想趁她不注意一拥而上,就见她松开了手指。蜡烛从半空坠落,红色的火焰在空气中滑行,慢慢缩小成蓝色的火芯。
“嘭!”蜡烛落地的瞬间,细小的火芯窜出三丈高,火焰像烟火一般散开,飞快地四处蔓延,转瞬间充满了整间屋子。
梅清站在赤红的火焰中间,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她慢慢俯身,抱住母亲的尸体,再没有声息。
谢三和林捕头直至半夜才得知现场的惨状。沉默许久,林捕头低声说:“幸好雨势大,没有殃及邻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三诧异地朝他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林捕头正替梅清高兴,庆幸她终于获得解脱。他脱口而出:“何大小姐经常说一句话,活着才有希望,高高兴兴过每一天,不要为难自己……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林捕头微微一怔,续而轻笑,摇头道:“那也要她心存‘希望’才行,不过这话倒像是沈大奶奶,不对,应该说林大小姐说的……也难怪,她们是姨表姐妹,说出类似的话也不奇怪。”
谢三想起何欢对沈念曦的执着,摇头道:“听说她们的关系很差,就我看来,又觉得不像。有时候女人真是难以理解。”他感慨一声,正色道:“对了,有一件事很奇怪。林二老爷和林二太太死在两间屋子。林二老爷那间屋子像是有女人住过,不过他的尸首旁边并没有其他人。林捕头,不如差人去林家问一问,有没有通房妾室不见了。”
谢三听衙差把梅清的话复述得清清楚楚,案情也没有丝毫可疑,并没有心生疑窦,他说这番话,不过是生怕有幸存者躲在林家的犄角旮旯出不来,时间久了会活活饿死。事实上,他口中的这个“女人”正站在沈志华面前。
沈志华听完女人的汇报,问道:“你确信林老太爷说不出话?毕竟他亲眼看到你杀了他的孙子。”
“是。”女人恭顺的点头,“梅清杀了林梦言就跑回了家,她丝毫没怀疑,强j她母亲的人不是林谷青,也不知道我杀了林谷青等人,确认没有活口才离开。”
“你做得很好。”沈志华赞许地点头。
女人低头回道:“那也要林二老爷经年服用五石散,分不清自己做过什么,再加上林二小姐长年累月虐待梅清,她才会受奴婢挑唆,买回老鼠药,在衙差面前承认罪行后自杀。不过奴婢当时很担心,如果她抱着母亲的尸体报官,林捕头或许会发现,她的母亲并非自杀。”
“她不会报官的。”沈志华说得笃定,“大爷从不会看错。”
女人连连称是,想了想忍不住问:“沈管家,奴婢不明白,大爷为何留下沈老太爷,就连林家大房的仆役,也不让我把他们全杀了,以绝后患。”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沈志华沉下了脸。按照原本的计划,林家大房同样一个活口不能留,是沈经纶突然改变了决定。
正文 第268章 路遇
谢三虽然怀疑林家二房有幸存者,但捕快们搜查宅邸后一无所获,再加上大房的仆役亦不知道那人的存在,他只当是自己多心了,只等着雨势稍减,他亲自去何家告之何欢。
何家与其他百姓一样,在暴风骤雨中紧闭门户。何欢虽担忧母亲与儿子在庄子上的生活,但她并非第一次经历台风,知道在这样的天气出城是不智的行为,只能望雨兴叹,祈祷大雨尽快停歇。
老天好似听到了她的祈祷,大雨又下了一天一夜便渐渐止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悄无声息的飘落。
何欢的心犹如被雨水浸透的蓟州城,湿漉漉的。她不顾陶氏和曹氏的阻拦,淌着街道上的积水,艰难地步行至沈家。她希望沈经纶若是前往庄子,能够顺带稍她一程。
门上的管事沈强见何欢冒雨前来,急忙请了她入内。
何欢见沈强态度虽好,却把她安置在外院的小花厅,也没有说他即刻通知沈经纶,心中奇怪之际,萱草来了。她按捺下不解,迫不及待地问:“萱草,表姐夫可有说过,何时出城探望念曦?”
“表小姐。”萱草屈膝行礼,“您来得不巧,大爷心忧小少爷,已经出城去了。”
“已经走了?”何欢错愕,“城门不是今早才开的吗?街上积水甚多,表姐夫什么时候走的?”
萱草含糊其辞地回答:“大爷一早就走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大爷是骑马走的。”
“那沈管家呢?”
“沈管家……他与大爷一起离开的。”
听萱草说得吞吞吐吐,何欢心中更是奇怪,可是沈经纶若不是去庄子上探望儿子,这四处水漫金山的。他又能去哪里呢?
碍于街上到处都是断枝残树,马车压根无法通行,何欢婉拒了沈家安排马车送她回府的提议,仍旧选择步行回何家。可能是没了探望儿子的动力,她在街上走得异常艰难缓慢。她很想徒步去沈家的庄子。可城外的灾情如何她一无所知,再加上路途遥远,就算她一刻不停地赶路,恐怕天黑都见不到儿子。
谢三远远看着何欢瘦弱的身体在濛濛细雨中艰难前行,心中升起莫名的怒意。他想第一时间通知她何柏海和林谷青的事,因此一早就去了何家。结果她竟然比他更早,她竟然又去找沈经纶了。
谢三抿嘴看她。眼见她差点摔倒,他再也无法冷静,大步朝她走去。
何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就见谢三一脸怒容。她慌忙擦拭眼角的泪水。紧张地四下张望。
“你在找什么,生怕沈钟山看到我,回去向沈经纶汇报?”谢三一声质问,却见何欢的眼睛红红的。他瞬时心软了,低声嘟囔:“我又没有责备你,你哭什么!”
一听“哭”字,何欢更觉得委屈。她从来不是这么软弱的,她想见儿子。再想办法就是。台风是天灾,遇上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她难过又有什么用。她努力做着心理建设。可她鼻头酸涩,眼眶泛热,眼见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谢三见她低着头,用力咬住下唇,就是不说话,他更是手足无措。他宁愿她与他针锋相对。至少他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细如牛毛的雨丝打在何欢手中的油纸伞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空旷无人的街道,浑浊的积水漫过他们的脚背。
谢三没有撑伞。雨水已经润湿他的头发,他的衣服。“你到底——”他戛然而止,缓和了语气说道:“我的意思,雨没有停,你不该在外面乱走。我只是担心……”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你找我,有事吗?”何欢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六个字。
谢三知道沈钟山一定就在附近看着他们,光天化日的,又是在大街上,他不该有逾矩的动作,可是她强忍眼泪的模样实在让他心疼。他上前两步,一把抱住她,低声问:“怎么了?我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一早去找你,你却不在,我有些急了,这才说话大声了些。”
谢三说完这话,自己都呆住了。什么时候他居然学会了低声下气哄女人,可是他说出这话是这么自然,仿佛只要她不哭,让他做什么都行,更不要说几句话了。他轻拍她的背,暗暗叹一口气。
何欢想要推开他,可是她压根没有机会。她手中的雨伞已经掉落在街上,雨水一点又一点落在她的脸上,凉凉的,湿湿的。她痛恨自己的软弱,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说,在他面前软弱是没有关系的,他虽然口气凶恶,可他对她是极好的,这个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他。
“我想出城,可是马车走不了。”何欢的声音细若蚊蝇。
“这个时候,你出城干什么?”谢三微微皱眉,“为了沈念曦?”
何欢没有犹豫,轻轻点头。“我担心他,还有姨母。”
谢三有些气恼。他十分不明白何欢的执念,可她这般伤心难过,他实在说不出阻挠她的话,只能低声安慰她:“他们不会有事的,等雨停了,路上畅通了,你再去探望他们也不迟。”
“你,你先放开我!”
谢三不想松手,可还是放开了她。不是他突然变得“君子”了,他只怕有人看到,说她的闲话。他并不在乎流言蜚语,可是他不愿听到任何人说她半句不是。
一时间,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见她的睫毛上沾着点点水珠,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他轻笑,用掌跟擦拭她的脸颊,转念间又一本正经地问:“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让我调查林谷青和你三叔的生意。”他气恼自己嘴拙,不知道如何说话才能哄她开心。唯有转移她的注意力。
何欢被谢三这么一问才想起那天晚上,她对他说的话。她为什么怀疑沈经纶?她无法回答自己。
“我没有怀疑表姐夫。有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冲动。”她后退一步,“你就当我没说吧。”她朝沈家望去。她差点忘了,何欣还在沈家,而她应该中了毒。正在家中“危在旦夕”。
“我该回去了,不能让人看到我,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她转身就走。
“站住。”谢三大喝一声,“你终于想起,你应该‘中毒’了吗?”
何欢脚步略顿,也不要地上的雨伞了。举步往前走。
谢三在她身后大声说:“你不想知道你三叔父一家的事吗?你不想知道林家二房发生了什么事吗?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我干什么冒着风雨去你家找你!”
何欢转过身,生气地瞪他。有时候谢三对她极好,有时候他又可恶到了极点。
谢三上前几步,看着何欢笑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怀疑沈经纶。不要说什么你从没有怀疑他。”
“我……”何欢语塞。见谢三只是一味盯着自己,她恼怒地说:“我也不知道,表姐夫什么都好,我怎么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所以你果真是怀疑他,才让我查一查林谷青和你三叔的生意?”
“你,你套我的话!”何欢愈加气恼。
谢三见她气鼓鼓的,一味轻笑,又追问:“你和你二妹到底怎么回事?上一回你说得不清不楚。不要敷衍我!”他警告。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她被人威胁。要她下毒害我。她说威胁她的人林梦言。”
谢三表情一凛。他突然想到自己刚到蓟州那会儿,何家的马车被地痞拦截。虽然白总管、陆祥及冯骥阳认了罪,可他一直觉得。真正的主使另有他人。这一次林梦言被梅清杀了,她看似咎由自取,实际上会不会又是杀人灭口?
这般想着,谢三焦急地责备:“上次你怎么不说!”
何欢瞬时涨红了脸。虽然事后没人提及那晚的事,可所有人一定心知肚明,她和谢三孤男寡女在院子做了什么。最重要的。她的确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很多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遇到谢三。她就像入了魔障,而他。他抱她亲她,仿佛那是极自然的事情。
何欢低声抗议:“那时候我压根没机会说!“
谢三回过神。那天晚上是他吓得没了魂,然后他们又是许久没见面,他恨不得就那样永远抱着她,哪里还记得问她正事。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谢三弯腰捡起地上的雨伞,高举过头顶遮住他们,低头对着她说:“我并不是套你的话,我只是觉得,沈念曦蒙蔽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沈经纶。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怀疑他了,所以你冷静想一想,必定能找到原因的。”
“我真的不知道。”何欢的声音细若蚊蝇,“当时我那么说,可能只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林沈两家是合作生意,是平等的,至少表姐是那么认为的……”
“那实际上呢?”谢三追问。
“我真的不知道。”何欢悄然抬头,只见谢三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急促地说:“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比如说表姐嫁给表姐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