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沈经纶没有半分喜悦或者兴庆之情,相反的,他有些恼怒,他也说不清原因。只能转头朝窗外看去。
何欢看着他的侧脸,一时间手足无措。她知道他生气了,可是她依旧像前世一样,捕捉不到他生气的原因。她不想像以前那般退缩,或者转而在其他事情上讨好他。她喜欢上谢三。一定也能用同样的心情喜欢上他。
“我……”何欢悄然上前一步,立在沈经纶身边说:“我没有希望表姐夫怎么回答,我只是在告诉你,沈钟山管事对你说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从今往后,我怎么想的,我希望怎么样,我会如实告诉你。同样的,也请你让我知道,你对我或生气,或不满,或高兴。当然,我只是希望……毕竟我们做了那样的决定,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沈经纶终于明白过来,何欢在告诉他,她会试着忘记谢三,试着爱上他。他怎么忘了,她一直都是现实的。无论身处怎么样的坏境,她都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好。她觉得他们相互坦诚,她就能爱上他?她爱上谢三,是因为谢三的坦诚?
沈经纶的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的笑。谢三对她坦诚吗?恐怕没有吧!他低声说:“那天的事,不能怪你。若是我在现场,我也会命沈钟山不惜一切保护谢三爷,毕竟他身份特殊,容不得半分闪失。”
何欢闻言,轻抿嘴唇,斟酌片刻才道:“表姐夫是在暗示我,谢三爷从不曾对我坦诚,他一直在蓄意隐瞒身份?”
“不是。”沈经纶伸手欲抓住何欢的肩膀,就见她轻轻侧身,躲过了他的动作。
“对不起。”何欢的道歉脱口而出,“我……”她尴尬地后退一步,喃喃低语:“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时间?”沈经纶轻笑,“这就是你想要再等五个月的原因?”
何欢艰难地点点头。
“你这么‘坦诚’,就不怕我生气?你就——”沈经纶戛然而止。他本想说,你就吃定我深爱你,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留你在身边?他不能说这话,因为他不能让她发现,他相信她就是林曦言。
这一刻,何欢仿佛快要溺水身亡的人,隐约看到一块木板正朝自己飘来。她甚至觉得,只要她和沈经纶以诚相待,她就会爱上沈经纶,她就能忘记谢三。她急切地说:“我害怕你会生气,我也害怕你会后悔,但是我更希望我们能够彼此坦诚。坦诚是两个人相处的基础,对,就是坦诚!”
沈经纶不语,只是一味凝视何欢。
何欢抬头看他,她无法判断,他是否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她一时情急,语无伦次地说:“是,谢三爷的确隐瞒了他的身份,他并不是事事都对我说……我说的坦诚,并不是具体指哪件事……两个人相处,总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至少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期望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打个比方。你刚才说的,我希望五个月后再进门的事,若是你早就有决定,可以直接告诉我。而不是你问了我,又因为我没有说出你要的答案,在心里生我的气……你不对我说,我不会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没有生气,至少没有为这件事生气。”沈经纶几乎恼羞成怒,却只是冷静地打断了她,“你特意约我见面,就是想说这些话?”
“你在生气吗?”何欢注视他,“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不可能变成谢三的!”话音未落,沈经纶自己也愣住了。
何欢慌忙摇头。
不待她说话。沈经纶冷着脸问:“你急急忙忙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没时间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逐客意味。
“我……”何欢慢慢低下头,“我只是想告诉你,类似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未来的五个月,我会尽量呆在家中。不见任何外人。”
“我知道了。”沈经纶冷淡地点点头。
何欢见他这般反应,只能起身告辞。
沈经纶没再多言,只是命萱草送她回家,转头不去看她。可是当她跨出门槛,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追随她的背影,目送她远去。
如果林曦言不曾变成何欢,她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即便她不爱他,她的心里也没有其他男人。
他看得出,何欢努力想要忘记谢三,她很想与他培养感情,可是她压根做不到,而她说的“坦诚”。他也做不到。一旦他真的对她坦诚,只会彻底失去她,令她深深地憎恨他。
这一刻,沈经纶心仿佛正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又痛又麻。在这痛麻之中,又带着难以形容的蜇刺感。这种微微的刺痛在他全身蔓延,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浑身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沈经纶努力不去回想过去,可他的思绪不由自主飞回了十年前。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刚刚抵达蓟州,看到了雪地里独行的小姑娘。因为离得远,他看不清小姑娘的容貌,只看到她艰难地前行,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
他从不会随意施舍自己的怜悯,可是看着那个柔弱的身影,他命手下请她至客栈,等大雪停了,他派人送她一程。
半盏茶之后,手下告诉他,小姑娘拒绝了他的好意,也不愿告诉他,她姓甚名谁。不知是出于好奇,亦或是同情,他命手下暗中跟着她。
当天深夜,他得知她名叫林曦言,是林谷**的女儿,刚刚得知父亲的死讯,正赶去舅父家报丧。那时他只是概叹一声:怎么会是他的女儿。
十八岁的少年不可能爱上十岁的小女孩,更何况是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可有些事就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自那之后,他总是莫名其妙注意到她,不由自主想起她在雪地中挣扎的画面。
慢慢的,他不再满足于“偷窥”她的生活,他希望看到她的笑容。他告诉自己,他暗中助她,只是不想看到她像绝境中的小兽,为了生活苦苦挣扎。他说服自己,他对她的同情,无异于怜悯街上的小猫小狗。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当他暮然回首,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他变得越来越冷情。他冰冷的心渴望她的温暖笑容,于是他娶了她。
他害死了她的父亲,却爱上了她。
他不希望她发现这个事实,于是他杀害了她。
多么荒唐的事!
ps:
大家有没有猜到,最后的关键点是什么呢?真的快结束了。每本书写到尾声,总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唉~~~~
正文 第254章 怪物
沈经纶枯坐翠竹轩的雅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是他命稳婆送上了那杯参茶,谎称林曦言死于难产。当他得知她变身何欢,他又把稳婆杀了灭口。他已经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了吗?
沈经纶一遍遍问自己,如果林曦言的父亲不是因他而死,如果林曦言像何欢爱着谢三那般爱着他,如果林曦言没有深切地憎恶害死她父亲的凶手,他会不会因为吕八娘的父亲逼他空出正妻之位,亲手杀了林曦言?
沈经纶想不出答案。他的人生,早就因为十多年前的先太子谋反案彻底颠覆了。不,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政治角力中的牺牲品。
十年,整整十多年的时间,他不可能因为林曦言或者何欢功亏一篑。
沈经纶苦笑。不止是吕八娘,就是他的手下,也因为他一意孤行护着何欢而心生不满。他和何欢应该怎么走下去?还有远在京城的谢敏珺,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她不该活在世上的。
沈经纶在翠竹轩沉思的当口,谢三得知何欢欲与沈经纶见面,匆匆赶来。他在半道遇上了护送何欢回家的马车,但他还是来到了翠竹轩门口,远远望着大门。
他在十三年前离京,他完全不知道先太子谋反案的内情,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永安侯,他的亲生父亲,他名义上的族中伯父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情。
如果赵翼用十多年的时间策划谋反,沈经纶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谢三没有步入翠竹轩,他没必要找沈经纶对质,因为他压根不会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便排除何欢的因素,即便沈经纶没有对谢敏珺始乱终弃,他也不喜欢他。在他眼中,沈经纶的“完美”太过虚伪,他不够光明磊落,甚至称不上男人。
谢三转身往医馆而去。早上他已经探望过林捕头。他熬过了昨晚,却没能醒来。大夫对他说,他整整发了一夜高烧,很可能已经烧坏脑子。
谢三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却又觉得如果林捕头能够忘记一切,对他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会那么痛苦。
半个时辰后,谢三尚未踏入医馆的大门,医馆的学徒已经跑了出来,高兴地说:“三爷,林捕头已经醒了,不过他一个字都不说,师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烧坏脑子。”
闻言,谢三迫不及待进屋。就见林捕头仰天躺在病榻上,动也不动,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谢三没有说话,转而朝他的右手看去,就见他紧握拳头。从他的指缝隐约可以看到血红色的发辫。
谢三暗暗吁一口气,说道:“你对我说,那些人之中,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无辜的。我不惜一切想要救活你,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替枉死的人赎罪。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真正替妻儿报仇。”
林捕头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盯着房顶。
谢三轻轻皱眉。林捕头早就心如死灰,甚至他一直期盼着,树林中的秘密被人发现,他可以从痛苦的人生中解脱。这一次他醒了,如果不能激起他的求生意志。难保他不会再次自杀。
“林捕头,如果今天你没有醒来,你在地下见到了你的女儿,你要怎么告诉她,你是怎么死的?”
“我不想说谢谢的话。”林捕头的声音嘶哑又虚弱。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房顶。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谢三走近一步,“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巡抚,我不会评判你做过的事。我想,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会选择替家人报仇。”
“我早就变成了怪物。”林捕头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榔头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
谢三低头看去,就见他面色灰沉,嘴唇干裂,手背青筋凸显,仿佛睁着眼睛的活死人。他缓和了语气说道:“经历那样的事,你想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林捕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道:“我在亲手埋葬他们的时候就死了。我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只是想找倭人一命偿一命。我在海边等了一年,两年,可他们来无踪去无影,我压根找不到他们……”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的。”
“那两年,我像平日一样巡逻办差,可是我满脑子只想着报仇,我早就失了人性。初时街坊都会说些同情的话,渐渐的他们也就淡忘了,可是我每晚都看到他们血淋淋地倒在地上。”林捕头剧烈地咳嗽,直喘粗气。
谢三想要扶起他,替他顺气,却被他推开了,只听他断断续续说:“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倭国商人。那是六年前的六月初八,天很热,那人在酒楼遇上一对卖唱的父女,他想要买下卖唱的小姑娘。那对父女不乐意,一来二去弄伤了小姑娘。我把他们带回衙门,县令把卖唱的老汉打了一顿,把小姑娘判给了那个商人。公堂上,我看到小姑娘哭得快晕过了,仿佛看到我家妞妞在哀求我,求我救救她。那天夜里,我一直跟着他,跟了大半宿儿。在无人的小巷,我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然后又一刀砍断了他的右手,紧接着是后背一刀,又一刀。我不知道自己一共砍了多少刀,我只记得我一边砍,一边笑,一边说,我终于报仇了。我一直砍,一直砍,一直砍,直到自己累得瘫倒在地上。那一晚,我就睡在那条小巷,睡在被砍成一块又一块的尸体旁边。两年来,我第一次没有梦到孩子他娘,没有梦到我的女儿。从那天开始,我就变成了一只怪物,一只只有杀了人才能睡着的怪物。”
林捕头的声音低沉压抑,又夹杂着病人特有的虚弱,谢三听得毛骨茸然。可林捕头好似浑然未觉,依旧仰天平躺,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屋顶。
谢三从军多年,或许他杀的人并不比林捕头少,但就像他对何欢说的,他不喜欢杀人,甚至是厌恶。有那么一瞬间,谢三情不自禁问自己,他救下林捕头到底是对是错?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林捕头扯了扯嘴角,“你后悔救了我?”
“你杀害过无辜的百姓吗?”
林捕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哀声说:“我很清楚,有些人罪不至死,可一想到我的妻儿,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早就想过自杀,可倭贼一次又一次烧杀抢掠,每每看到那些村子的惨状,我又觉得,我应该杀光那些人。”
谢三沉默了。有些事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感同身受的。前年冬天,外族为抢夺过冬的粮食,屠杀边境百姓,他目睹惨状气狠了,追敌几百里。最后他虽然赢了,却被参了一本。事后想想,他确实太冲动了,很可能中敌人的埋伏,可看到百姓尸横遍野的惨状,那种愤怒是参奏他的文官无法体会的。
他能够说,林捕头错了吗?
沉默中,药童进屋送药。谢三出神地看着他一口一口给林捕头喂药。林捕头没有抗拒,汤勺凑近嘴唇,他就张嘴咽下。药童问他苦不苦,要不要清水漱口之类的,他置若罔闻。
不多会儿,药童退出屋子,林捕头低声问:“谢三爷,现在你还希望我活着吗?”
“不是我希望不希望,而是你想怎么样?”
“杀人偿命本就天经地义。我是捕快,六年前我就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林捕头惨淡地笑着,“谢三爷,我的那些手下,他们都是可怜人,他们都是听命于我,才会杀了那么多人。以后请让他们跟着你,他们只想替家人报仇……”
“除了那名倭国商人,你还杀了哪些人?”谢三打断了林捕头,目光落在他的右手。
“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林捕头摇头,“三年前,我把任满离开的县令杀了,事后我装模作样,陪着京城来的衙差四处寻找;水汀本该流放西北的,我把她抓了,严刑拷问……”
“是你把水汀抓了?”谢三诧异万分。
林捕头没有回应,接着说道:“杀害冯骥阳手下的凶手,我随着你们一起追缉,其实我才是真凶。不要说你们,就是死的那几个人,一见是我,压根没有防备。我从他们背后,一刀就结果了他们。”
谢三惊愕得说不出话。他一直以为那几个人是被灭口的。他愣了许久才问:“你为什么要先一步杀了他们?”
“我当时想着,他们里通倭贼,全都该死,后来才意识到,整件事远比我想得复杂。他们死了,就等于线索断了。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死了,说什么都太迟了。”林捕头的语气难掩懊恼意味。
谢三仔细回想过去的那些事情,急切地追问:“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特别的人吗?虽然林地中的尸体都被取了出来,但尸首已经腐烂,实难辨认身份。”
“特别的人?”林捕头喃喃,“死在我手上的人,不是犯了法,就是与倭贼有关联。我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无辜的,只是他们罪不至死罢了。”
“这么说来,你觉得谢正辉一定与倭贼有关?”
正文 第255章 谈条件
林捕头的杀人自述让谢三震惊万分,可更让他惊愕的是他对谢正辉等人的怀疑。随着林捕头把过去的种种逐一坦诚,谢三觉得他眼前的迷雾慢慢散开了,他似乎窥见了整件事的原貌,而唯一让他不解的事,十年前太子谋反案中的沈经纶,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