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上!”凤墨涵依言起身,左手虚抬,搭在了安如愿枯瘦如柴的手腕上。
“六郡主的右手还未康复么?”老侍卫突然出声。
“多亏了梦绮先生的圣药,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自小用惯了左手,”凤墨涵微微一笑,对安如愿说道,“请大人张开嘴,伸出舌头我看看。”
安如愿依言伸出了舌,凤墨涵在脑海中飞快地过滤着相似病症的信息,觉得安如愿这样子,倒不像是病,却像是内伤未愈,久而久之拖出来的。她将意思说了一遍,月皇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并没有。
“安统领在朕跟着多年,经历过不少事件,受伤在所难免,既是如此,你且开副方子予她试试,没准服你的药。”
说话间少年内侍递上了纸笔,皇帝跟前的人果然个个是人精,凤墨涵接过,几下写就了一个方子。她写的时候,月皇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手,不曾稍移半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觉得她似乎知晓了些什么,却无迹可寻。
“拿过来我看看。”月皇吩咐道。少年内侍将药方奉上,凤墨涵不知其意,垂手立于一旁。
“这左手写字,终是比不得右手,你可记得小时候常常进宫来玩,朕曾手反手地教你写过字?你小小年纪,临摹朕的笔迹,却几可乱真。”
“儿时的事臣不记得了。”凤墨涵说道。她的脑中有异物,太医早禀报过月皇,那会让她神智错乱,所以别说儿时,就是昨日的事她今日说不记得,也不会有人怀疑。
不知是不是凤墨涵的错觉,月皇眼中有一丝黯然:“可惜……朕今日召你前来,是为了前日之事,你是朕的……侄女,这月国江山是我凤家的天下,你看你医术也不错,人也聪明,不该这么一直闲着,也应当为国出力,至少也帮帮你母亲。”
“母亲有三位姐姐就够了,她对我一向也没什么期望,臣是半个废人,做不了什么事,连个藏书阁女官也做不好,徒惹人笑话,皇上如此说,倒让臣惶恐。”
“是吗?她对你没什么期望?朕对你的期望可是大得很呢,明日你就到六部上任,我看铁吟香手下光一个副院不够,再设一个,你与萧锦程一道,好好为铁大人办事。”
“臣……”
“你不用多说了,京中近来不大安宁,童相的幼女也当街被刺杀,京兆尹也不知道怎么办事的,一直查不出个头绪,相国整天介地老泪涟涟,这案子转到六部,就由你来接手,早些查出杀手,给相国大人一个交待。”月皇不容置疑地说道。
凤墨涵藏在袖中的右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这叫什么事啊,人是她杀的,却让她来查凶手是谁?让凶手来查凶手,童家四小姐的死因,永远也别想查出来。月皇这一着棋是什么意思?她想不出来。
月皇见凤墨涵似乎有些担心,安慰她道:“你不必害怕,敢杀相国的女儿,对方来头必定不小,朕给你这个权力,不管是何人,查出实据来,你只管拿问就是。”
“是,臣谢主隆恩。”凤墨涵跪下谢恩。
“如此你便下去吧,圣旨明日朕会着人送到六部,皇太君这些天感染了风寒,老念叨着你,你去看看。”
凤墨涵领了旨意,倒退着出了勤政殿。抬眼正对着的是和顺宫的方向,此刻黄昏月上,烟月苍茫,凄凉满眼。她冷冷地回头看了勤政殿一眼,想到了那满案的奏折,觉得当皇帝一点儿也没意思,位高权重有什么用,为了它放弃的东西,也许更珍贵。
来到皇太君所居的兴庆宫,皇太君正坐着梳头,为他梳头的是荣慕枫,他的手很轻,梳子从一头及地的发丝上滑过,上面便缠了几丝断发,他很快地收在手里,没让皇太君发现。太女凤元初也坐在一旁,正与皇太君闲话家常。
凤墨涵今日一身白衣,袖上绣了几片竹叶,青青翠翠,煞是引人注目。她方向皇太君请了安,再转向太女时,被凤元初一把拉住:“六妹妹快快请起,自家姐妹,没有外人在就免了这些礼节吧。”她眉目含笑,脸上自有一番温柔。
凤墨涵也就顺着她的意起了身:“多谢太女!”
荣慕枫因为在给太君梳头,也不好见礼,只对凤墨涵微笑着颔首,凤墨涵也回了他一个微笑,他目光对上她衣袖上的翠竹,一时有些迷离,竟然手僵在那里,忘记了给皇太君梳头。
太女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溜了一遍,眼中的颜色沉了沉,轻咳了一声。
荣慕枫醒过了神,收回了目光,梳子重又落在皇太君的发间,为他将头发挽起,再戴上了一顶镶嵌着珠玉的帽子。他的指尖灵活而轻柔,皇太君与凤墨涵说着话,太女一时被晾在半边,她盯着某处,竟似痴了,凤墨涵偷眼看去,原来她所注目的,是荣慕枫的手指。
太女对荣慕枫有情,荣慕枫呢?凤墨涵一边问侯着皇太君的身体如何,一边偷眼看去,荣慕枫似是发现了太女在看他,眉略皱了皱,手指缩了回去,转了个身,正好对上了凤墨涵,两人四目相对,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绽放一抹微笑,斜睨到太女带着一丝嫉恨的目光,凤墨涵垂下了眼帘,眼前掠过白莲盛放的模样。
“对了,涵儿啊,刚才皇上叫你去,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皇太君带着笑意问道,眼底却是知晓一切的光景。
“我还想着皇上怎么给了涵儿一个好差事,原来是皇太君的主意?”凤墨涵微笑着求证。
皇太君摇了摇头:“却不是我,是太女给你求的,你可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晕!搞了半天是凤元初帮的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在心头暗叹一句,心下起了几分警惕,脸上却是装出了一副笑脸:“原来是托太女的福,墨涵谢过!”
她让人查过,部院铁吟香铁大人为人正直,与各位公主间并无利害关系,想来是帝党一派,太女这是要巩固在六部的势力,想要拉她入伙么?可惜凤墨涵并不承她的情,本来月皇就打算给她一个职位,她原本想要个可以四处闲逛的差事,既自由又可以多认识些人,顺便也可探查一下她这个“女儿”在月皇心中的份量,没想到被凤元初这一扰,给困在了六部这方小天地,幸好月皇让她查童家四小姐的案子,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交给别人查,没准会有查到她头上的一天,她自己查,当然要先毁了一切线索,让这个案子永远查不出结果来。
凤元初抬起头,脸上又是一片灿烂的笑容:“听六妹妹给太君讲的故事构思奇巧,就知道你是个机灵人儿,如此聪明的人儿,那些案子想必难不倒你。”
给皇太君号了号脉,开了个方子,又陪着他说了会儿笑话,凤墨涵从兴庆宫走出来。太女本来也想跟着她一道走,似乎还想和她说话,不过皇太君留她在那里用晚膳,她便停了脚步。
外面下起了冻雨,凤墨涵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戴上了风帽,正要步入雨中,荣慕枫从后面追了过来:“六郡主,打把伞吧。”
凤墨涵道谢着接过,那伞是淡蓝色的,上面绘着一枝红梅,联想到荣慕枫衣袖上的梅花,她直觉这是他的伞。
“多谢,下次进宫,我会将伞带来还公子。”
“一把伞而已,郡主不必如此客气,”荣慕枫停顿了一下,“若是要还,可差人送到荣府,明日我就回府去了,不住宫里。”
“好,那我改日亲自登门送到府上。”凤墨涵对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中。
“她已经走了,你就这么舍不得?”背后传来一声冷笑。荣慕枫转身,对上了太女略显苍白的脸。
“太女殿下!”他默然退立一侧,抿着嘴不说话。
“慕枫,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拒绝了我,却允嫁了凤金安,如今又与这凤墨涵眉来眼去,我对你一心一意,在你心中,却比不得两个浪荡女?”太女的眼中隐含着痛苦。
“太女自重,既知慕枫已有婚约在身,就不该说这番话,让人听到,没得折了太女的名声。”荣慕枫退后一步,凤元初的手捞了个空。
“只要你一句话,你知道我不想强迫你,只要你说不愿意嫁凤金安,我自会去帮你退了这门亲。”她说道。
“我愿意!”荣慕枫面无表情地说道,她身边走过。凤元初想去抓他的手,伸到半空,又徒然地垂了下去。
“是不是连你也以为,我这个太女做不长久?你们以为凤元恩就比我有本事,是吧?连母皇也是这么认为……”她喃喃自语道,“荣慕枫,为了那人你什么都可以牺牲么?连你自己都可以?可惜……”
凤元初的面容奇怪地扭曲着,格外地可怖。一群内侍端了今日的晚膳匆匆走过来,看到有人,她的脸很快恢复了原样,又成了那个面带笑容的、温和的太女。
信与不信
穿过相隔六尺宽的两道城墙,凤墨涵撑着那把淡雅的蓝伞缓步前行,她经常出入宫中,连引路的内侍也不要了,反正往前走,沿着青石铺就的路面前进,就能出了宫门。一队红甲卫士目不斜视地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领头的小队长很严肃地行了个军礼,请她出示令牌。
宫中的守卫森严,尽管这个小队长见过凤墨涵出入宫中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会遗漏让她出示令牌,从这一点上看,月皇的保卫工作做得很好。可是这其中却混进了一个沈轻飞,甚至连他是男人也没人察觉,真的没人察觉吗?凤墨涵第一次起了疑心,以月皇的手段,到底什么能瞒得住她?如果沈轻飞真的瞒过了,可想其人城府之深,不亚于月皇。
他担任宫卫令,一直不动手杀月皇,开始凤墨涵想过是因为月皇有很多继承人的关系,杀她推翻不了月国,现在想来,也许事实不是她想的这样,要想推翻一个朝代,杀皇帝是最直接的手段,他一直不动手,说不定不是他不想,而是因为他做不到。能忍,是成大事者最大的优点。
凤墨涵出了宫门,一路胡思乱想。如果沈轻飞的清月教成功了,他们会放过静亲王府的人吗?其实自己似乎做了件傻事,她凭什么相信沈轻飞会放过她的家人?就因为自己救过他的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为他的教主牺牲,其他的还有什么不能舍的?那么,要不要将沈轻飞供出来呢?这样也不行,供出沈轻飞的底细来,她又要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这一牵扯,就连她自己的底细也要给绕了进来。
凤墨涵想了想,她还是做不到,毕竟沈轻飞没有害过她,真的要出卖他,实在是下不了手,这辈子只有人出卖过她,她还从来未出卖过别人。
雨丝里夹杂着冰雪,越下越密,天色暗了下来,前方雾蒙蒙地,她的披风被吹得向后扬起,冷风灌进领口腰间,寒气袭人。凤墨涵暗自庆幸,幸好荣慕枫给了她一把伞,否则等回到静亲王府,一准全身都湿了。她来时也没有乘马车,这会儿步行回家,一路的泥泞,很是辛苦。本来可以运用轻功的,可是她一路想着事,也忘了这茬,等反应过来,已是一腿的泥。自嘲地笑笑,她想着就这么算了吧,反正她的院里随时烧的有热水,回去正好泡个澡,衣裳虽只穿过一次,如果太脏的话,她也可以不要,赏给下人也算是变相地扶贫了,反正静亲王这个娘有的是银子供她挥霍。
回到静亲王府,屋里只有江萧颖和谢秋华在。
“郡主回来了,这雨雪天的,还说宫里那位疼你,也不见遣辆车送回来,若是有个闪失可怎生得了!都怪属下失职,还以为你留在宫中用膳了,没去接你……”谢秋华说道,隐隐有自责之意。
往常入宫,皇太君总会惦记着她身子骨不大好,派人送她回来,令牌只有一面,谢秋华也不能陪着进去,于是进宫的时候就没有要她跟随。不想今日是皇上召见,皇太君可能以为她还要去皇上那里回话,也没有派人送她,皇上那里却是说过不必再去了,凤墨涵只得自个儿走回家,这是第一次,而且在雨中行走,模样有些狼狈,难怪谢秋华着慌。
凤墨涵知道谢秋华一向不擅言语,一下说这么多,无疑是出自关心,心头一暖,微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手里也有伞,没淋着,没什么好担心的。”
谢秋华嘴唇动了动,忽然跪了下来:“自打跟了郡主那天起,秋华就发过誓,要将郡主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如果郡主有个什么闪失,秋华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郡主允许属下,以后随时护在身旁,不离左右。”
她是静亲王派在凤墨涵身边的贴身侍卫,五年来,凤墨涵对她一直有所防备,后来知道了母亲的真实心思,才稍微松懈了,但天生的警觉,让她很难相信其他人,尤其是和她一样出身的同行。不可否认,谢秋华被训练得很优秀,她相信静亲王也是为了保护她才派了这个人守在身边,可是天生的第六感就是让凤墨涵觉得不安心,她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小心翼翼究竟会不会瞒过那双眼,虽然她从来也不曾在人群中找到过那个背后注视着她的人,可是她相信那人一定存在。这也就是她经常不把谢秋华带在身边的原因,有凤楚辛足以,她不需要冒险。
若是真的不离左右,那她还有什么隐私!因为不排队谢秋华也纯粹是忠心于她的可能,她思索了一下,郑重地说道:“母亲既然将你给了我,你就要听我的,如果你不能做到,可以回去!”是她的人,就只能听她的话,正如她对江萧颖所说的,哪怕是为了她好,哪怕她身处危险,也不能擅自违背她的命令,这是凤墨涵的做事风格,这个世界没有阿丑的存在,她最相信的,只有自己。
谢秋华变了脸:“王爷已将属下给了郡主,就是郡主的人,如果郡主不要属下,属下唯有一死谢罪!”
江萧颖紧张之下,伸手过来拉住了凤墨涵的衣袖:“师……啊不,郡主,求求你不要赶谢侍卫走,她对郡主忠心耿耿,我可以担保,她对郡主没有二心!”
谢秋华这行为,倒像是死士的作风,凤墨涵的眼光在二人身上扫过,谢秋华的视线停在她被扯起的那片衣袖上,脸色意外地有白了几分,她有些了然。
“你呀!你拿什么担保?别人的心又没长在你的身上,好好儿管好你自己,记得别做对不起我的事就行,闲事少管。”凤墨涵戳了一下江萧颖的额头,口气间带着一丝宠溺。
谢秋华垂下了头,眼睛直直地盯在地上,一动不动,凤墨涵淡然地瞥了她一眼,说道:“起来吧,既然留下了,就记住我说的话,做我的手下,你只需要知道两个字,那就是服从,需要你的意见,我会直接问你,我不问的时候,请你别多插嘴!”
“是!郡主,属下记住了!”谢秋华随着她的手势起身,利落地退到一旁。
她点点头,看了看屋里没其他人,随口问道:“其他人呢?怎么都不在?”
“云侧君请了主子过去,他说了今儿在夏荷院不过来了,如果郡主和大世子愿意就过去,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大世子出门去了,交待过郡主不用等他用膳,不过他说了让郡主别吃多了,他晚些时候回来带宵夜过来。”谢秋华回道。
齐思洛无名无份的,称呼上是个难题,不过他又是大世子和六郡主的父亲,所以在这个院中,所有下人都称呼他为主子。
“那你去给云爹爹和我父亲回个话,说我累了,就不过去了,如果那边有好吃的菜,给我带几个过来就行。”
谢秋华领命出去,江萧颖这才小声地说道:“师傅,你是不是不相信谢侍卫?她跟了你五年了……”
“萧颖,我没有教过你吗,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母亲不也是被最好的朋友出卖了?人皆有贪欲,为了利益,有些人连亲人都可以出卖,何况他人。”她一边说,一边把伞递给江萧颖收了。
“我知道!”江萧颖闷闷地说道,“不过师傅也说过,世上有一种交情叫做生死过命!”
凤墨涵失笑:“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