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嗡一片声儿顿时在厅里展开,不为其他,七里香半数坐的原是磕牙当正经事业的京师闲人。
“老兄原来也冲这个来的,回头小心你三姨太闹死你。”
“看看什么打紧,瞧她春风一笑,一天心里头舒坦。”
……
“十三贝子我认得,女娃娃是哪家的?”
“福王府的小格格。”
“哪个福王?”
“可真有你的,老辉头,人你都打了,如今还问哪个福王?”
听此说,邻桌俩年轻人扭头看过来。那老辉头还在眨眼儿,赭衣的那一位不禁笑骂,“感情你一月掐仨架吗?月头,琉璃厂!”
“啊!”老辉头怪叫一声,“你的意思那倔老头是个王爷?他打我不过,就拿头碰我,哎哟我的妈哎。”不自觉还那手去揉脑门儿,“你说是王爷,当时可也不见有人帮着打我不是……”
听壁角的两个男子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一会儿,小二一声呼下楼,“楼上雅客,镇江白花酒!”
“镇江白花酒!”
“镇江白花酒!”
不多时,厅里竟有过半桌子换上此酒。睹此盛况,两人里眉毛较粗的一个咧嘴笑道:
“青山傍绿水……不想小妹的名气这么大。”
斯文颀长的那个想了想,道:“我们上去见见吧。”
二人上来雅座,正听到牡丹笑一句“什么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当你大禹治水呢?”便朗声问道:“谁要治水?”
“大哥!二哥!”牡丹欣喜站起来。胤祥看时,见是两个青年,一个眉浓,一个颀长,二人着一样的墨绿粗布衫卦。听二人给自己请安,爽朗道:“京里谁不知康佐康佑潇洒之名儿的,倒来跟我闹这些虚礼。”
康佐恭敬道:“我们两兄弟不过部曹小吏,不敢跟十三爷放肆。”康佑却不耐烦这些话,又问牡丹治水的话。
因刚才十三在说,陪她访九门那日,车驾过雍和宫被四贝勒府里人瞧见,这段时日更是只得见他个人影儿,四爷因而有了“过家门而不入”这样责怪的话。牡丹却不想继续说这个,便问道:“两位哥哥这身打扮是哪里去了?怎么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
康佑笑道:“今儿我们兄弟甚是得意,去城郊一个孤拐村访了个孤拐老秀才。”
胤祥感兴趣道:“怎么说得意?”
康佑坏笑道:“老秀才一辈子不得志,但是诗名极好。我俩想得他的诗,听说这老头酸傲,便如此这般骑驴去了,终于一举得手,哈!”抖抖包袱。
胤祥大为欣赏,“两位果然名不虚传。”
康佐微笑,“我们俩闲来无事罢了,不过觉着比斗鸡遛鸟有趣些。”
康佑也哈哈笑,“说到名气,我们俩二十几年都白混了,还不如小妹这一个月的功夫。”
牡丹道:“二哥也取笑我么。”又真心说道,“牡丹还没谢过两位哥哥,不想芭蕉在北方还能活的。”
康佐爱怜的看着她,“你喜欢,花些功夫也不值什么。”牡丹看着这两个哥哥,不知怎的心中猛一痛,似乎泪眼朦胧起来。耳中听到二哥又哈哈笑,叹气道:
“论潇洒,我们兄弟实不及阿玛万一。像在琉璃厂大街上摔跟头打架这种事情,我俩就干不出来。我不能跟他打,他就打到街上去,呵呵……”笑个不住。
康佐道:“十三贝子在这里,别说些没上下的话。”
胤祥笑了笑,没说话。
“十三爷是性情中人,”康佑无所谓笑道,“不是一般人的想法,不然怎么会跟小妹玩到一块儿。”
“是,”牡丹见大哥端起酒杯,看着胤祥认真道:“我们两兄弟在此多谢十三爷帮助照顾小妹。”
人面何处
13。
那日牡丹跟着两个哥哥回府去。自那日胤祥就不见了牡丹。
一日说,“格格跟两位少爷出门了。”
一日说,“王爷带着格格出去了。”
又一日回说,“格格说,今儿要进宫见蓉贵人,改日当面跟爷赔罪。爷,我瞅着格格确实是装扮了进宫的样子……”
总之人就是见不着了。送帖子去,只得了谢意回来,又或有小霜跟着回来解释告罪的时候。直接到府去接,次次都扑空。
如此过了多日,福王府西角门就再也不见十三贝子府的马车了。
其实也不尽是幌子。牡丹确实一日一日跟着父兄出门。两个哥哥带她去逛书局,访字画铺子,有一回还到湖北会馆,看一群举子文人作诗斗文。阿玛呢,这不,今天居然带她钓鱼来了。几个老头衣衫装扮不等,阿玛介绍她是“我家丫头”,几人夸赞“好样貌”,阿玛嘱她“自己玩儿”,便加入进钓鱼行列里去了。此时已过了晌午,牡丹见老头们脚边,吃食酒水甚至棋盘等物一应俱全,看样子是一早就来了,且有在这里呆一天的架势。小霜将小马凳搁在树底阴凉处,牡丹坐了,看着飘着浮萍的湖水默默出神。
她明白阿玛和哥哥们的意思。她原是不以为然的。她并不是一十四岁纯白一张纸的牡丹,根本不用担心的。就是十三,也刚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的几分好感。十三放在了现代小,其实这里已经是有家有业的大男人了,并不是纯情的孩子,所以也无需担心。牡丹心里面原觉着是得了个朋友。她一向珍惜朋友,甚至比恋人还珍惜些。她从来觉得,在茫茫人海中得遇一个心意相通的朋友,并不比寻一个爱人要容易些。爱情随时过去,朋友却长久留在她的生命里。她想着她跟十三两个,慢慢就会处成难得的朋友,这样的经验她不是没有的。
可现在牡丹迟疑了。谁说过的,事情可以计算,但是人永远无法计算。十三的眼神日渐坦白。小吉子的打趣日渐明白。饶是她百次回避,千次暗示,十三一份一份的殷勤心意仍旧逼过来。有时他只得一个时辰时间,刚够奔到棋盘街,匆匆饮上一杯酒,再把她送回来的,他却执意折腾。她身子喜欢懒着,马车上就多了软垫子,现在索性连马车也换了。牡丹忽然很迟疑,她怎么能算准十三的感情呢?
忽然听到“啊”一声叫,抬头见福王在翻一个老头的鱼篓子,自己的鱼竿扔在地上。牡丹想,这么跳来跑去的,今天能钓到一条鱼也希奇了。
“格格。”小小声的。牡丹看向那小丫头。小霜嗫嗫半日,终于鼓起了勇气:“格格,你为什么……”
牡丹叹了口气,道:“别问了。告诉小紫,别再拿这个来问我。”她自己还不清爽呢。一时想不理会这许多。一时又想,若是不管不顾如此处下去,真惹得十三情根深种可怎么办?一时想,什么情根深种,自己也忒是自恋了。一时又反复,想到从此不能跟十三一起欢乐,心里顿觉极为失落起来。不觉回忆起这一月里在一起的种种种种……
心烦意乱间,福王乐呵呵的走过来。“丫头,今儿晚上用阿玛亲手钓的鱼做鱼汤给你。”
牡丹见那空鱼篓还草地上歪着呢,笑眯眯答道:“那必定鲜美得紧。”
“你姐姐有特别的话吗?”福王坐下来。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怪我不早去看她,又细问了我如何生病如何用药的……阿玛,”牡丹想着芙蓉那温柔娇好的面庞,有些感叹道:“姐姐生得美,性子又宁静安祥,我想着,也只得姐姐这样的才能在那里过得好。”以前游玩紫禁城,远看九千九百九十九幢建筑重重峦峦迭迭,觉着是壮观,一幢一幢的看过去,觉着是巨大。今日一顶轿子抬了她进去,经过一重门又一重门,引她的人换了一层又换一层,最后同芙蓉在一片宁静中坐着,她才体会到,生活在这庭院深深千许万许之处,跟外面世界隔着的,实在不止楼阁千重万重。她那时曾自问,芙蓉这样的日子她过得起吗?
“傻丫头,”福王微微笑道,“那里头哪有那么容易过得好。我只望着你姐姐平安平静就好,可就是这份平静,没有皇上的三分眷顾也是不成啊。”牡丹想起芙蓉说的,“有宁儿就是我的福气了”,皇上的三分眷顾应该就是指这个了。有了这个公主,芙蓉才算有了后半辈子。
“阿玛,今儿我见着皇上了。”这实在是意外收获。曾经她不进宫的唯一一点遗憾,就是无缘得见这位她常与之打交道的千古一帝。
“哦?”福王两眼张得老大。
“姐姐也惊讶呢。”说这两年皇上很少来了。
“说了什么?”
“只聊了两句。”牡丹又笑,“皇上骂您来着。”
“骂我什么?”
“……也没什么,”想想“那个老东西”是不能学的,便道:“就说了句‘原来如此’,后来有事,匆匆的走了。”
福王一脸了解的呼噜呼噜笑,又看牡丹,道:“哎,丫头,我打量你一点激动的意思也没有。”
“我激动着呢。”她只恨当时什么都不能问,如今只知康熙的容貌,对她的论文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她的论文,牡丹心里突然一抖!看见她的巨大书桌,桌上的笔记本、肖像画、长颈玫瑰,左手矮几上堆叠的资料,右手白色的窗户,窗外教堂晨昏敲响的钟声……这些一个之间清楚映上眼前来,牡丹坐在那里,顿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了。
“丫头……”
可笑她刚才还在想什么长久留在生命里!她是谁啊?她何时竟忘了她只是飘来的一朵魂。此时想这一月里的光景,十三日日陪她,她日日欢歌,日日饮酒,竟是有种醉生梦死的味道在里头。十三扔开她无望的发呆,十三让她对每天的日子生起了兴奋,十三面前她越来越成为一个实在的牡丹。可她终究不是。她原有自己的生活,她有自己的家人,他们是她的命啊,她是一定一定要回去的……十三要什么?她能给他什么?在这里,她只是个事故而已,她只是个事故而已……
“……丫头……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呀?”牡丹突然泪流满面,福王吓慌了手脚,“你跟阿玛说呀……霜丫头?”小霜一旁猛摇头,瘪着小嘴似乎也要哭出来。
“丫头……丫头你说话呀!”
“阿玛,我怎么办……我没有办法……”牡丹觉得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去,仿佛是一道拼力守了多日的堤,不知为何突然守不住了。她使劲控制自己,泪意梗得喉咙生疼生疼,看见晃在眼前的福王的脸,嘴唇儿哆嗦,眼圈儿也红了。她的眼泪不禁又涌出来,她到底是谁啊?老天是开她什么玩笑?终于抱住福王哭出声来。
门口见她
14。
哭过了,反倒轻松起来。
回程的马车上,牡丹心里仿佛沉在海底一般的宁静。想了很久,她看向福王,福王正一声不吭攒眉沉思。
“阿玛,”声音有点儿低哑,“我想阿玛为我请个西席。”
福王实在没料到是这么一句,一时有点愣住。一会儿,沉吟道:“丫头,你是不是……”
“不是阿玛想的。”牡丹静静道,“我是想着,我年纪还小,东想西想的既是没用处,还得好好过下去。请个西席先生引导着多读些书,也不算白混了日子。”
“阿玛答应你。”福王端详她的神色半日,吁出一口气,拉过她一只手说:“阿玛给你物色个好的。”
牡丹真的好好过起了日子。她就不信她不能回去,不定什么时候机缘就到了。是老天厚爱她也说不定,趁着这个机会,她可以做很多事情。
牡丹制定了读书计划,将四书五经一本一本读起。她早就欠着古文的功课呢。有时追究一个问题,她的教授张口就甩出指点,或是《中庸》某章,或是《诗经》某句,虽说那是他的专业,可是一个欧洲人拿中国的东西弄得她张口结舌,她总觉难堪。被《圣经》难住还说得过去,又被四书五经难住,她真觉着自己东西不就,左右不像了。
一个人读书闷。有日她听福王跳着脚的骂二哥,康佑巧妙的顶顶顶,二人竟渐入佳境,变得字字珠玑,句句生辉。牡丹坐在一旁,便得了个想法,后一日发了帖子给阿玛和两位哥哥,请他们晚间来她这里小酌。席间她拿刚读的题目说事儿,三言四语挑拨去,福王跟二哥便七言八语的过起招来,其间再夹杂大哥凉凉的一晒,斜里一刺,观战的牡丹觉着脑里的死物都化作了鲜灵灵的招式,忍不住也要跳进去缠斗。那一晚,烛火亮至东方将白。
牡丹有时想到十三,想写几个字给他,提起笔,却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罢了。倒是常见八贝勒,连及老九老十他们。
宝澜请贵族小姐太太们到府里,常把她也弄去。牡丹欢喜着去了。她已寂寞了很久。留学的日子里,她想她的京中密友想到去听情歌。她的朋友,交来交去都是男的,亲密女友却总也交不来。后来她恍悟到原因:原不是那些德国女孩嫌她身材不够踏实,而是她的德语不够用场。想她跟女友两人在王府井步行街一气儿消磨六个小时,牵着手在街上溜达,累了去麦当劳喝个红茶,完了再溜达,累了又喝茶,晚上回家吃罢夜宵还不过瘾,终于将被褥拖到客厅地上去,边看MTV边唧咕到天亮才迷糊睡去。这当中,一句有用的也没有。可是女人哪,贴心贴骨的感情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不过两局聚会之后,牡丹就知道没指望了。那些说长道短的东长西短的,牡丹听了两天,觉着她不行。而她们的容貌、装扮,她细细品了两天,分辨出美丑,及至连丫鬟如何执拂尘、如何捧漱盂、如何递巾帕这些排场也观察到,觉着味道也尽了。更何况,宝澜一出,谁与争锋。宝澜遍地立敌,却如母鸡护小鸡似的护着她,牡丹就在那些给她的笑容里看见了拒绝了。芙蓉曾说,“八福晋那性子,偏你从小就能容她”。牡丹想着那个如刀锋一般的女子,觉得不是她容她,而是她容她。
于是她退出圈子,跟宝澜独处。然后八阿哥就经常得见了。牡丹在时,多半会遇着他过来。跟他谈话的愉快不同于十三,那种愉快,就如弥漫河上的月辉光华倾泼到身上来。有时聊得入了兴,会一同走到书房去展看一幅字画。当然,这样的时候不多,宝澜在嘛。牡丹在两人之间见识着另一种过招方式。
这一日又是如此。
“啪”一声,宝澜连杯带茶狠劲儿掼到地上。虽然有过经验,牡丹还是心惊肉跳的,看地上站的丫头也是战战兢兢。八阿哥离去的从容却一丝儿没乱,直踱到门口,丫鬟半打起门帘,才含笑回望一眼,掀帘去了。
宝澜浑身打颤,眼睛向桌上扫来,牡丹忙忙端起茶盅,谄笑道:“别,我还吃呢,这茶不错。”
宝澜僵硬坐回椅上,半天不说话。牡丹看着她鬓若刀裁的侧影,觉着她的冰寒冷冽,实在也有一种美感。可老八也实在是个太极高手啊,任你如何锋刀利剑,都没用哪。牡丹叹了口气,道:“你……”
“你甭劝我。他不让我自在,我也扮不来贤良!”
牡丹默然半晌,站起身笑道:“既如此,外面天儿不好,这里头天儿也不好,我看我还是趁早儿回去了。”
宝澜这才缓过颜色,过来推她坐下说:“我还有话问你呢。”又吩咐春芍,“把刚熬的酸笋鸡皮汤去乘两碗来。
一时牡丹美美喝着鸡汤,抬眼看宝澜,道:“说吧,不是有话儿吗。”
宝澜略一沉吟,“老十三……”牡丹心里咯噔一下,又听接下去道,“老十三昨儿个在府里砸了马车,你知道吧?”
牡丹一瞬抬起头来。
宝澜看着她道:“前一阵儿你们常在一块儿,我想你兴许知道底细,看来你也是不知道。从没见过老十三这么发狂的。突然就把车给砸了,搁那儿站了老半天,后来回转身,还轻轻笑了一下,把一院儿的家人吓得心惊胆战,就骑马出去了……”跟牡丹备细说了当时的情形。
牡丹心里一团乱麻,听宝澜说得绘声绘色,又有点惊讶。突然轰隆隆响过一阵雷,牡丹惊醒道:“得回去了。”
宝澜道:“我送你上轿,防着这就下起来。”
小霜并几个丫鬟后面跟着,两人从花园逶迤穿行过来,见正门竟开着。进了门洞,雨终是也没下起来,牡丹握了握宝澜的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