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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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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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月之后的乾清宫。
“怎么?又没见着?”康熙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遂撂了手里的笔,沉思的看着跪地的小太监。
“是,万岁爷……”小喜子不无委屈的苦着脸,“奴才又被好好招待了一回。王爷谢了恩,接着问了好些万岁爷的事情,奴才一一答了,可牡丹格格……没见着,说是精神不好,正歇着。”
在这个时辰?一旁坐着俯首草诏的张廷玉虽没抬头,可唇角隐约噙了笑——福王这只老狐狸,竟然给皇上软钉子碰。
“朕记得,周太医最后一回去看诊……是在月头?”康熙问趁隙过来伺候的夏薇。
“是,皇上。”夏薇边为他挽袖子净手边答,“那是十月初二,周太医来回说,牡丹格格呕吐的症候全好了,当时咱们高兴半天呢。”
案几旁陪着皇上演算数学的费隐听了,操着有点生硬的汉语笑道:“万岁爷,臣想赴江西任前见格格一面,前几天派人去请,也没请来。王爷吓坏了,现在是将格格藏起来。”
哼,康熙显然很不满,想了想,木着脸道:“小喜子,你再去,传旨,迎驾!”
而同一时间,困在牡丹阁的牡丹正斜倚了卧间的炕几,漫不经心的喝茶。
“……嗯,那妹妹歇着,我们就回去了。”
“好,多谢嫂嫂们惦记着。”牡丹笑,“两个丫头去送送。”
“……哎,不用……”书月这老练人事的,发觉自己竟有点讷讷,一面站起身来,扫过了有点傻傻的雪凝,不知怎的就拿眼看向袁梅。
淡妆的袁梅脸上虽未显出;实则被她眼中的求救味道弄得一愣。她最后一个起身,顿在原地突然向牡丹道:“爷昨儿个回来在牡丹阁墙外站了半晌,妹妹可知道?”
听了那“妹妹”二字,牡丹仅眸光一闪,仍旧是笑道:“二哥来过?那怎么不进来?请嫂嫂们回去转达我的问候,说我都好,哥哥们忙,不用惦记我的。”
书月几乎长叹出声。或者做牡丹的那个动作——一头磕在桌子上。她真怕了牡丹的“这个”笑容,客客气气的将人拒在千里之外……她第一次想拿针线盒子砸自己丈夫的脑袋:他们爷三个惹出饥荒,却让她们几个来为难。她也很想改变府里怪异的气氛不假,可是一看牡丹那顽固的不恼不喜天衣无缝的笑容,她就,她就双手投降啊。
“我瞧着妹子这气真生大了。”一直都没说话的凤儿突然道。
“我怀疑呀,关于那天晚上他们爷三个没跟咱们讲实话,”被她侧扶着的雪凝沉思状,“怎么就会吵了一架,还这么严重呢?”
“妹子这倔脾气真承了王爷个十成十。”
“唉,可没有王爷好哄。”
“哎……你们说,妹妹这脾性是不是也有几分玉福晋的影子?”
“谁?”
“是妹子的亲额娘。”
“说不好,我只听爷说过她身子很弱,王爷当年拿她当宝的……”
几个女人聊着,身影渐渐远去。
牡丹但只透窗望着,不言不语,眼眸淡淡掠过东间五月厅紧闭的门上的一缕阳光。小紫小霜悄悄对视一眼,“格格既是不去,那我们将午膳摆起来吧?”
“好。”她应。
苦夏渐销,凉风初起……
苦夏渐销,凉风初起,闲坐看云,复思右丞。不知哪年哪月念过的一句话就这样想起来,牡丹起身,自己趿了鞋,穿过芍药萎败的庭院过书房去。有落叶沿着她背影沉默飘下,浅绿灰蓝的旗装越发显得秋凉斜脉。
秦十觉得那凉意透到心里,忍不住开口:“……格格找什么?”
“找着了。”俯身的牡丹从书架下层抽出王维诗集,一边将书翻开,一边走向临窗的屏塌,没瞧见少年轻咬了下唇,又默默过去放下一层纱帘挡风。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某处念到“少侠”二字时,牡丹想起了这两行从前喜欢的诗,却翻遍全书翻寻不着,遂起身就案,铺纸研墨。
“……格格,我来吧。”
“不用,你做你的。”牡丹头也没抬,蘸了墨提腕而书: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系马……
秦十不言声儿的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笔,在纸上续上最后一句:系马高楼垂柳边。笔意冷峻,显异于前三行。
牡丹转脸看他,突然发觉少年挺拔的身形已经高过了她,继而,少年的一身灰衫引得她微皱了眉:
“你这穿的什么?什么时候弄了这么件老气横秋的衣服?”
这个我们熟悉的倔强少年听了一愣,就哗的红了双目。牡丹微愕,觉他这般神情似是并不为她的责备。
秦十毕竟只半大的孩子,说话间声音里已是浓浓的委屈,“……格格也生十儿的气么?”为什么这一个月里连他也不想搭理?
生气?
牡丹一愣,眼瞧着少年倔强的在跟眼泪抗争,但觉心头一缩,鼻头发酸,眼睛终于慢慢慢慢的红了起来——才知道,原来一个月来,她心里面压抑了这么多委屈。手轻轻抚过纸上的字,咸阳游侠,寄马高楼边……晓梦中的胤祥正是在系马,暗沉沉的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她,想他。
“格格,我将这诗送去十三爷府,可好?”秦十咬了咬唇,轻声问。
“王爷会不高兴。”牡丹只轻轻道。
“十儿想办法,不让人知道。”怎样都好,只别这么冷冷淡淡的不理人,和伤心……
牡丹瞧着他。她不是伤心。那几个黑暗的时辰里,她回去过么?她不知道。她只记得那日醒来的瞬间,一见阿玛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心里说不清楚是失望是欣慰,但觉满腹辛酸,疲惫不堪。她似乎在那几个时辰里狠狠碾过了光阴,又似乎被光阴狠狠碾过。她似乎从高空狠狠的摔落,骨肉未散,却摔得五脏六腑错了位置,心里空荡荡的疼。她呕吐不止。她想胤祥,想被胤祥紧紧紧紧的抱着。
孰料就在她病好的那晚,竟跟阿玛兄长爆发了争吵。
她一早知道他们的态度,只是未曾料他们会突然挑明,未曾料反对会如此激烈,更未料到阿玛会吼出——“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弄不好会是全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我们疼你,你却只想自个儿?你以为你跟十三贝勒交往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争吵戛然终止。
她仿佛被击中了命门。
她睁大双目沉默下来。接下来的日子,其实根本不再用人看着,她听话的不出门,然后就连牡丹阁也不出了。因为,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段历史,清楚后面将会发生的事。因为,阿玛那句话总如一柄寒针刺得她清醒……现在想来,她是在阿玛的那句话上受了伤。明明晓得那是一时激动的气话,明明知道他们真的疼她入骨,可她清醒的看到,她于这家里,其实是个外人。是的,她没有权利带给他们危险。换了那个牡丹,是万不可能的……
一滴泪“啪”的落在纸上。
秦十有些慌了,正待说话,就听到响起脚步声,小紫急急的进来。牡丹以为她来催午膳,谁知她说:“格格,皇上来了!全府都去了中门迎驾呢,也没人来通知咱们。”
牡丹怔愣间,小霜已经引着笔墨纸砚秦五进来,“格格,皇上来了,王爷派奴才来请格格去花厅。”
52。  (之游园)
那边,康熙皇帝一改往日作派被很声张的接了驾。然而望着黑压压的一院子人,他才发觉,这份张扬原是找福王不痛快的,却连带着他也受累。
“都起来吧。”
福王率全家众人起身,挪动一下庞大的身躯跨前一步道:“臣恭请圣安!臣听闻……”
“朕安!”康熙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眼睛缓缓扫过一圈,“怎么,你要朕一直这儿站着么?”
福王堆笑,“怎么会,呵呵,皇上请……”阖府运动,忙将圣驾一行人毕恭毕敬的请到平日不用的“紫石厅”。
跟女眷们絮过两句家常,再问询了康佐康佑兄弟几句部务,康熙已然不耐烦,凌厉一眼射将过去。福王一哆嗦,明知皇上要跟他找碴儿,还是硬着头皮重新起头:“臣听闻万岁近日常夜间盗汗……”
“行了,”康熙打断他,“你接下来要絮叨的话朕已经听过多遍了,怎么,你觉着朕跟小喜子一样好糊弄?……丫头呢,怎么不见她?”
“丫头,丫头正……”
“听说,你把她关起来了?”康熙根本不听他瞎扯。
康佐康佑迅速互看一眼。福王一愣,“……怎,怎会?”
“谁也见不着她,连信儿也递不进,不是关起来,是什么?”
“这……”福王做戏的表情敛起,神色眼见复杂起来。
康熙瞧着,半晌,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让家人散了吧,你陪朕说说话。找丫头来,自病了就没见,朕想看看她。”
这紫石厅极宽敞。正因为宽敞,平日也没人迹,此时秋阳几束斜窗照进来,空气里越发有一种尘埃旷远的味道。康熙见福王只一径儿的耷眼沉思,开口道:“事情过去近俩月了,你不能总这么紧张吧?再说,老这么关着她,牡丹不会给闷坏吗?”
福王动了动,似要说话,终究没说出来。
康熙眸子变得幽深,挑明道:“……朕的几个儿子,让你这么怕么……难道,事情已经让你担心到这个地步了?”
福王抬头,见皇上的脸被一束秋阳圈住,眸光难读,只眼角的皱纹与这一室的旷远清寂清醒呼应着。“不是,没有,臣……皇上知道,玉儿就留了牡丹给我,她是我所有的想念……”他嗫嚅。
康熙默了默,然后微微一笑,“牡丹的平安快乐也是朕珍惜的,朕挂念着她的幸福……朕今日这样说给你了,难道你信不过么?”
福王迟疑着,牡丹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灰蓝的秋装,浅绿的比甲,她款款的脚步后面拢着悄无声息的秋阳。虽因背着阳光不能立时看清她面容,但康熙心弦一动,眉间不觉已蹙起。
“牡丹恭请皇上万安。”
“……丫头,你起来。”
“谢皇上。”身子转向福王,迅速抬了下眼睫,“……阿玛。”
福王唇角近乎一抖,他眼睛一错不错,怔愣着看着牡丹的一身秋意寒凉。下意识的转脸去看皇上,康熙木着脸一哼,仿佛在说:这就是你着意看护的结果?……
“丫头……”
牡丹听那声音里隐隐透着颤抖,不自禁抬起了眼眸。
眸光如水,冉冉的,却如那一身颜色,不用心思的,沾染着浅绿灰蓝的疏离……原是天天见面的,可福王这才察觉她不笑时的心情,盯着那尖削的下巴,他心间倏然一痛:“丫头,你怎么……你对阿玛就只剩这礼数了?”
牡丹眼见福王眼圈涨红了,那眼睛里面一层一层的尽是切切的疼惜,她在书房敛住的眼泪瞬间哗的就流下来。被上天捉弄,醒来既见不着胤祥,连最疼她的家人都似乎隔了一层……一月积压的委屈宣泄出来,她尽管咬紧了下唇,眼泪却成串的往下掉,朦胧间已被福王搂进阔大的怀里:
“丫头……别哭,是阿玛不好,其实你最贴心懂事的,阿玛那天话说重了……”
门外的康佐康佑兄弟终于也松弛了眉宇。“本来就是……”康佑不满的叽咕道,刚刚牡丹的神色,到现在还让他缓不了神。
屋内,“咳……”康熙重重一咳,打断福王的嚎啕,“哎我说,时辰不早了,让丫头去换身衣服,朕得带她走了。”
“走?去哪里?”福王抬头,疑惑。
康熙弹了弹袖角,微笑道:“今儿个四阿哥庆日,朕答允了赴宴游园,这就是来带丫头陪朕一块儿去的。”又不情愿的,“当然,你若要跟也没什么不行。”

“丫头,想什么呢?”
“在想……阿玛。”
康熙想着他让牡丹一同上辇时福王的那张臭脸,也是一笑。“还有呢?”
“还有,牡丹在想……权利。”眼睛从这象征王权的辉煌的车辇上转回,望着眼前睿智的帝王,她缓缓笑道。
刚刚眼角的泪湿甚至还未干呢,康熙有趣的凝视她,“丫头,你可真不像十六岁的女孩子。”
十六岁啊……牡丹眨眨眼,“不,牡丹已经好老了。”
“哦?甚至老得过朕?”
“不,老不过您的。”牡丹调皮的牵起嘴角,“您是万岁,我呢……充其量三百岁而已。”
康熙一愕,继而哈哈大笑:“这么说,我们岂不是两个不死的妖怪?”
车辇停了他也不动,还是笑,李德全放了走梯哈腰仰站那儿,“皇上……”
康熙抬起手臂向车内,“来,小妖怪,扶老妖怪下去吧,咱们到了。”
李德全是诧异在那句话上,门口跪迎的众人则张大了眼,看着一个暖玉颜色的女子,亭亭的伴着皇上下辇来,一时间“万岁”声也山呼的有些此起彼落。
牡丹第一眼就看见了胤禛。众人跪叩间,她瞥见老十傻傻的张成O形的嘴,可是转眼她又掉进那双眼眸。晚灯张起的黄昏里,他抬首便来望她,清冷的紫色身影因着他眸间那黑白水墨的专注,泛起了落日莲花般的柔软光泽。牡丹心间一抹涟漪荡开,便缓缓缓缓的绽出一个笑容,一瞬间那些来处归去的喟叹似乎也能忘却了的……
“你们都起来吧。丫头,咱们今晚是来道贺,可不想当主角儿对不对?四阿哥,朕以为来得早呢,但是看来你已经宾客满园啊。”
胤禛淡淡一笑,“儿臣是借皇上的光……皇阿玛您请,只等您开席呢。”
牡丹转眼看见八阿哥,始终从容无语的立在一旁,本要招呼他,却突然诧异惊呼:“啊!”
“怎么了,丫头?”正上台阶的康熙跟着止步。
“圆——明——园……”她念道。落回视线才发现众人都看着她,不禁咳了咳,“好俊的名字。”
好熟悉的名字……她张大了眼睛观望,慢慢脱出皇上的圈子。
“你瞧着像是找什么,牡丹?”一个温润的声音耳边响起。
牡丹闻声转头,就站住了,“嗨,很久不见了呢。”她笑道。
“是,好久不见了。”胤禩微笑,月白的袍子也随着那么温暖的微笑。“你瞧你吓了我们所有人一场,十弟差点都吓傻了。”
牡丹见旁边的老十果真比记忆中的还要憨傻,咯咯笑出声,“对不住,我也不是成心的……”听着她笑声,连原本平着脸的九阿哥都轻轻一笑。
“你,你好了……”老十觉着手脚有点没处放,结巴道:“……你喜欢这园子?”
“这园子……挺漂亮的。”
“当然了,皇上赐给雍亲王的花园嘛。”九阿哥说话间像咬着牙,胤禩警告的瞥他一眼。
雍亲王?“我像是错过好多事情……那你们呢?”
“十弟现在是敦郡王了。”八阿哥微笑道。
那就是说,他没变,仍是郡王。牡丹瞧着他身后满园的灯影和宾客:晋亲王,赏园子,皇上亲来赴庆生宴,四阿哥在这一段上显然着领先了……其间发生了什么事么,令八爷党这么失势?牡丹记不得了,也不想去记,“恭喜你了啊!想来你们都庆祝过了,我也没赶上。”她笑对老十,说时却自觉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十三呢?怎么到现在都没看见他?
“欸,怎么没看见老十三?”隔着几个人,皇上也在前面问。
胤禛也奇怪,“十三弟是第一个到的……”
“……噢,刚刚十三弟府里来人寻他,说去去就回的,我一忙就忘了知会你……”
前面一人挡着视线,牡丹移动下身子,看见不知何时一个年轻贵妇站到——雍亲王身旁。四福晋。不自禁的就那么看着她,然后,视线转向她说话的对象……却正对上胤禛也看过来的目光。一瞬间牡丹无法分辨那目光的含义,就听见后面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胤祥!
她回头——
正穿越人群的胤祥站在了原地。
牡丹见他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她,隔着重重人影,身着墨绿袍子的高大身形明明急切却又矛盾的显出一种迟疑的姿态……喉间一哽,她急步向他走过去。
胤祥觉得停住的心脏猛跳了下。说不出为什么,这个瞬间,牡丹那专注的眸光,那穿过人群只向他来的蜜色身影,让他心里一荡,又一阵抽疼。他急步迎过去……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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