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坐一会而已,没关系。”安青抬起右手捏了捏自己的腰,“最近硬朗了不少,不过刚才试着站了站,腿还是有些软。”
“我不是指这个。”
“说来这些天我好像一直没吃过荤菜,喝粥都喝腻味了。”
“……”
“你不考虑往粥里加点肉丝?肉末也行啊,至少也滴点油吧。”
“这话找东柏说去。”蒲萱突然面色一寒,“我没钱,钱全被他捏着在!”
安青盯着蒲萱看了一会,然后移开视线摇着头,口中还“啧啧”发着声,满脸的嘲讽之色。
这副姿态实在是很容易点燃人的怒火,蒲萱花了好一会才抑制住虐待伤患的冲动,开口道,“啧什么啧,你一个吃白食的居然还敢提这么多要求!”
安青耸肩,斜眼看着窗外,用视线将蒲萱完全无视。
东柏再度从城镇购物归来,刚进门便看到蒲萱正在厅中很郁愤地捶着桌面。
“太可恶了!”蒲萱边捶着桌面边嚷嚷,“居然一醒就这么可恶!居然刚能起身就这么可恶!居然还不能下地就这么可恶!果然还是晕着的时候比较可爱……”
东柏不明所以,“怎么了?”
蒲萱道,“我现在想再把他敲晕,最好能再让他躺上十天半个月,不,最好能躺上半年!”
东柏打了个寒颤,“你千万别冲动。”
“对了,东柏啊……”蒲萱停止了敲桌,抬起头道,“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荤菜了。”
“……”
“你不觉得你的理财方式实在是节俭过分了吗。”蒲萱磨着牙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心志……”
蒲萱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东柏的话,“安青刚刚和我抱怨了伙食待遇问题,你可以进去试着把这段话和他说一遍。”
于是东柏去了。
安青面无表情地听他将这段话说完,然后很简洁地回应了一个字——“滚。”
东柏很受伤。
第二天几人的饭菜中便多了肉类。
安青继续鄙视蒲萱。
“臭小子。”蒲萱咆哮,“你以为这些天都是谁在努力为你保命,都是谁没日没夜地守在你身边照顾你!”
“你们大可以不用管我。”安青回这句话的时候,正将右手撑在床沿上,双脚落在地面努力地尝试着站立,但仅仅片刻之后便又重新软到了床上,不住喘着气。
他一直没有用过左手,也一直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有关左臂的话,一直避免做出任何需要用到左臂的举动,表现得自然至极、滴水不漏,东柏甚至至今还没有发觉他的这处不对劲。
蒲萱哼哼了两声,“不管你?你想得倒美。”
安青抬头望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右手又使了力,再度支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站着。
“不要再逞强了。”蒲萱又道。
“……我没事。”
安青能独自撑着木杖在地上走,是在他被俘后的第十三天,被蒲萱救出后的第十二天,比蒲萱原本最乐观的估计还要快上整整三天。
安青在屋中走了一圈,累的气喘吁吁,寻了个椅子坐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不错不错。”蒲萱在一旁拍掌道,“坚持努力,胜利就在前方!你马上就可以脱离累赘的行列,正式变成一个吃白饭的了。”
安青斜了她一眼,“原来我以前还只是个替补吃白饭的?”
蒲萱笑。
东柏在一旁道,“不,你以前吃过的白饭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个用白药的。那些药可贵了……”
蒲萱大笑。
安青撇了撇嘴角,开口问道,“现在这是哪里?”
“这地方吗?”蒲萱止住笑声,答道,“延州的一个小村子里,离孟城不很远。”
东柏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安青摇头未答。
过了一会儿,安青又问,“言子呢?”
东柏沉默。
蒲萱沉默。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能获救已是幸运,然而一睁眼便发现身边的人只剩蒲萱和东柏,安青自然会心有疑惑。
只是重伤缠身,再疑惑也没有用,因此安青从未多问过。
此时见他们都沉默不答,安青也没再追问,只是视线在两人间移来换去,默默等待着他们的回应。
片刻之后,还是东柏最先忍不住开口,“他……”
“他打到巾州去了。”蒲萱打断东柏的话,答道,“十多天前他就去了兖州,区区十天已经打下了兖州,马不停蹄的。”
全邛苍国十三个州,其中西面数州都较大,一旦再打下巾州,舒言便可说是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
十多天前,大概也就是安青刚刚获救或者还未获救的时候。
安青垂下眼帘,神色却未大变,只淡淡问道,“是吗?”
“他打下这延州的时候更快,仅仅用了两天不到,大部分时间倒是都耗费在了路上。”蒲萱轻笑了声,又道,“只是他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身中剧毒,军医们都说你已经治不了,他便真信了你已经治不了,转头就走了。”
所谓颠倒黑白,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丢下你不管,立马就去了兖州。”蒲萱继续开口道。
“蒲萱!”这声喝止是东柏发出的,他越听越心惊,忍不住道,“你这样说,实在是……”
蒲萱扭头看向他,“我说的都是事实。”然后再度将视线移到了安青身上。
安青的神色却依旧没有大变,只是静静地听着蒲萱将话说完,垂着眼帘沉默了半晌,然后道,“不会。”
“怎么不会。”蒲萱笑道,“他现在手下一堆,难道还会缺你一个人不成?”
“言子不是那种人。”
蒲萱又笑了一声,“你知道他是哪种人?”
安青抬起头,望着蒲萱道,“他是哪种人,我当然知道。”
“……”
“你是哪种人,我也知道。”
蒲萱咬牙瞪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安青迎着她的视线道,“如果真的是他丢下我不管,你不可能就这样把这种事情告诉我,你不忍心。”
蒲萱闻言一愣,沉默下来,只是将牙咬得更紧了一些。
“这些天,多谢你们的照料。”安青又道。
“多谢照料?”蒲萱冷笑道,“你要谢我们的,只是我们这些天的照料?”
能从安青口中听到一个“谢”字,其实已是不易。
“从这儿到巾州,就算骑马也要好些天吧,你现在能骑马吗?你现在连走路都还不顺!”蒲萱喊道,“要是半路上下雪了怎么办?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救你,可不能让你死在路上。”
“蒲萱……”东柏伸手拉了她一把,“少说点吧。”
蒲萱甩开东柏的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有分寸。”
然而,蒲萱喊出这些话,便是因为她已经慌了。
安青醒来之后会想要走,这是蒲萱一早就算到了的事情,要怎么留下他,也是蒲萱一直都在思考的事情,如果无法说服他放弃想走的打算,那就绑住他的双脚,看他能怎么走。
无论如何,不能放他走。
“不,你误会了。”安青却道,“我没打算去找他,只是觉得该谢你们一声而已。”
蒲萱又是一愣。
安青道,“你说得对,他现在手下一堆,本就不缺我一个。”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依旧如常,就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蒲萱这才发现,安青是真的变了,虽然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虽然该惹人厌的地方还是一样的惹人厌,但是他心底的某些地方,真的变了。
那份狂妄自大的自豪,那份不可一世的骄傲,甚至那份自以为是的倔强,居然都已经不见了。
又或者,就算是之前的那些惹人厌,也只是他现在的伪装而已。
安青撑着木杖,再度站起身。
他左臂的不自然,在走路的时候,才越发明显起来。
“你……”东柏欲言又止,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看出这份不自然,只是另两人都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东柏不想由自己去突兀地捅破这层纸。
然而纸总是会破的。
安青听到了东柏的声音,却是抬头看向蒲萱,开口问道,“治不好了,是吗?”
蒲萱抿着唇,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或许还可以治得好,也或许已经治不了了。
“好好治,假以时日,或许能好。”蒲萱又道。
有希望,只是这希望太飘渺,就算能一直坚持治下去,也只是一句“或许”而已。
这种希望,还不如不要有的好。
“我想截掉这段手臂。”安青道,“反正已经没知觉了,还是砍掉比较好吧。”
蒲萱怔怔地看着他,“什么?”
“已经没用了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安青苦笑。
已经没用了的东西,就算追上去,又能怎么样?
“啪”的一声脆响。
安青偏着头,耳中翁鸣半晌才渐消,半边脸火辣辣的。
“这一巴掌,是你之前欠我的。”蒲萱的手仍置在身前未收。
作者有话要说:猛然发现今天是四月一日……咱就是传说中的节日绝缘体啊远目
今天大概还有一章更新(虽然大概要到半夜了)
不是玩笑,咱很严肃,嗯=V=
只是少年
“原来你还记得那一巴掌。”安青松开木杖倚靠着墙壁,用手背按着自己的脸颊,“这样,我们就两清……”
“啪”的,又是一声脆响,打断了安青的话。
蒲萱刚才由右至左扇了他左半边脸,现在又是一挥,由左至右,将他右半边脸也扇红了。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欠抽。”蒲萱说着,右手又摆在了原来的高度。
安青这下被扇得有些懵了,怔怔地看着她。
蒲萱不等他反应,又是一巴掌,再度落在了他的右脸上,“这一巴掌,抽的是你这张臭嘴……两清?开什么玩笑,你明明还欠我一条命!”
话音未落,蒲萱再度由左至右的一挥,“至于这一巴掌……啊!你小子居然敢还手!”
安青很冤枉,他只不过是在千钧一发之刻,很迅捷地提起木杖挡了一下而已。
都发现自己是沙包了,他总不能还站着不动,任由她随便抽吧?
然而蒲萱很不幸,她刚好就把腕骨敲在了木杖上。
蒲萱揉着手腕哼哼了半天,边哼哼边瞪着安青,瞪得让人浑身发毛。
“你也差不多够了吧?”安青再度拿手背揉着自己的脸,揉完左边再揉右边,“这几下我都记着了,去掉我之前欠你的那一下,还剩一边一巴掌。”
“剩什么?你之前抽过我之后已经过了这么久,你指望能不算点利息?”
“利息……”安青无语了半晌,“有你这么算利息的吗?”
“好了,都算了吧。”东柏刚才见蒲萱情绪高昂没敢吭声,现在望见两人都缓和了下来,才开口劝解,“各退一步,有什么矛盾都好好商量,没事少动手,药费很贵的,我们现在的结余已经不多了,要多多节约才行……”
一听东柏提钱,两人瞬间都没了斗志。
“对了。”蒲萱赶紧出声打断东柏,甩着手腕,用下巴指着安青问道,“你之前说到哪了?”
之前说到想砍手了……安青不由得往自己的左臂望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开口道,“算了,我之前没说什么。”
毕竟是身体的一部分,一直拥有了十五年,总归还是舍不得。
安青之前会那样说,还是破罐破摔一了百了的情绪居多,简单而言就是一时冲动。
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蒲萱几巴掌给打断,早就已经不复坚定了。
把长在自己身上的肢体像切萝卜一样给切掉,还不带一点心疼,这种境界,除了易阳那个变态以外大概没人能达到。
然而……
安青的视线只在左臂处停留了一顺,便感到眼眶一热,赶忙撤开,就好像再多看一会便会将双眼灼瞎似地,口中却向蒲萱道,“你这女人手劲还不小,拍得我眼睛都花了。”
蒲萱哼哼道,“知道厉害就好,我现在有的是机会收拾你。”
“不要虐待伤患。”东柏阴着脸道。
他被用在安青身上的那些药的价格给弄出了心理阴影。
“就是说啊。”安青笑着望向蒲萱,“麻烦你看在我是个伤患的份上,放过我,行吗?”
蒲萱诧异地看向他,“你居然还知道怕?”
“谁怕了?主要我现在是个伤患嘛,动一下就累得不行。”安青道,“等我伤好了,再看到底是谁收拾谁。”说着再度撑起木杖,手肘支着墙壁站直身,朝自己房里走去。
他这次走的时候,左臂似乎无意识地向后斜着,就像是要将左臂藏在自己的视线之外一样。
蒲萱突然伸手抓住他的左臂。
安青停下脚步,回过头诧异地看向她,“干什么?”
蒲萱未答,却是望着东柏道,“你出去熬点药,快到他该服药的时候了。”
东柏站在原地怔了怔,明白蒲萱这是在支开他,但也只得乖乖抬脚朝厨房走去。
“怎么?”安青皱起眉头,“又想虐待伤患?”
“你不敢看,对吗?”蒲萱看向他道。
安青一愣,“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使力将自己的左臂往回拽,但蒲萱抓得很紧,安青又尚未恢复完全,左臂更是使不上一点力,挣了半天硬是没能挣开,只得开口道,“放开。”
蒲萱自然是没有放,不但没放,反而抬手将安青的手臂提起,摆在两人之间。
安青再度将手臂往回拽了拽,双眼却是望着房门,“你到底要干什么?快点办完了我好回去休息。”
他确实是不敢看。
一看,便会有一种那手臂还好生生着的错觉,但是只要一使力,便会发现那错觉实在是错得可笑。
不管多么努力地想要使力,左臂都完全不由使唤,就像现在,明明这么努力地在往回拽,左臂却还是完全没有反应,就连正被抓着都感觉不到。
明明是身体的一部分,明明被抓着,却没有知觉,这种感觉令安青感到恐惧。
之前想着要砍掉,或许就是为了逃避这种恐惧。
蒲萱盯着安青的手臂仔细打量,“不要乱动,我只是想要看看能治好的几率有多大。”
安青闻言却是猛地一颤,反而更奋力地将手臂往回拽。
“我叫你不要乱动!”蒲萱有些不耐烦了,抬头瞪向安青,这才发觉安青的神色不对。
安青正紧紧咬着唇,似乎在颤抖。
“放开我!”安青突然大声喊着,将木杖丢到一边,将右手撑在蒲萱肩头,猛力想要将她推开。
“安青?”蒲萱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要再看了,放开我!”安青使劲推着,甚至想要用双脚将蒲萱绊倒,“治得好又如何?治不好又如何?都已经这样了,不要再管了!”
他抗拒着,惧怕着蒲萱可能会给出的那个答案。
蒲萱抬起另一只手捉住安青的右手,两只手都紧紧抓着,视线却没再看着他的手臂,而是盯着他的双眼,“怎么了?”
安青颤抖着,一直以来那副毫不在意地伪装再也维持不住了,那些伤心那些惧怕那些不甘全都涌了出来,奋力挣扎着。
蒲萱没有再管他的挣扎,只是趁着还能压制住他的时候,右手迅速在他左臂上揉捏按压刺探着穴位。
只要还没有完全坏死,只要还有一丝知觉,就还有救。
只是一瞬间,察觉到似乎有一丝麻涩从左臂传来,像道电流般传向全身。
安青的动作在这一个刹那突然止住,埋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然后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蒲萱。
蒲萱松了口气,在刚才的穴位上更又用力地按了一下,“是这儿吗?”
安青木然地点了点头。
蒲萱笑道,“还有救,安青,没事,还治得好。”
这种刺探本是早就该做的,只是在安青醒来之前做不了,在他醒来之后又想着要顾及他的心情,总找不到机会,现在想着他应该已经看开了些吧,居然还是惹得他这么大的反应……真是一波三折。
安青还是那么一副怔怔地神情,突然双腿一软,身体猛地向下一沉,跪在了地面,差点把蒲萱也给带趴了。
“喂,都告诉你没事了,你怎么还这么大反应?”蒲萱一带之下险些被带闪了腰,非常不满。
安青还在发抖。
蒲萱叹了口气,蹲身到安青的身前,抬头抚摸他的头,“好了,会没事的。”
安青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