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屏儿已经汗湿重衣,她用力的喘息着,双手撑着膝盖,连抬头都觉得疲累不堪。
严无谨已在几丈之外,与他缠斗的杀手只剩下三个,可是这三人似乎功夫都非常之高,出手又快又狠仿佛撕咬的毒蛇。
萧屏儿抹了把脸,提着剑想去帮忙,却被于滴子按住肩膀。
“不要去。”
“什么?”萧屏儿累得双腿发软,耳边嗡嗡作响。
于滴子看着前面,面色苍白凝重:“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萧屏儿转头看去,却发现真的有点不对劲。
严无谨在用血刀的功夫应敌。
血刀的功夫霸气十足大开大阖,那种惊涛欲碎石的气势萧屏儿再熟悉不过,可奇怪的是,与严无谨缠斗的三个人,用的功夫竟然和他同出一辙,远远看去好像有四个血刀在厮杀。他们不像是在进行三对一的对决,而是四个独立的人拼在了一起,就好像是在决出唯一的胜者——抑或是生者。
当严无谨转过身来,萧屏儿倒抽一口冷气。
他居然在笑。
这笑容太过诡异,面色惨白,上面有飞溅上去的血珠,眼睛里是浑然忘我的狂热,看起来竟有些狰狞。
严无谨浑身浴血,身上的血迹早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别人的,另三个人也是一样。他们的招数丝毫算不上优雅好看,可是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每一个关节都放到最开,动作又快又狠又绝,不给对手留后路,也不给自己留余地,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野兽之间的厮杀!
其中一个杀手已经将对手放倒,挥着剑向严无谨扑了过来。
“严,小心!”一瞬间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离,萧屏儿嘶喊着冲了过去。
一把剑身狭窄的快剑后发先至,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直插入杀手后心。与此同时,恶战中的严无谨迅速回剑横砍!
萧屏儿只觉得脸上一片温热,那个扑向严无谨的杀手头颅已经落地,断颈上的鲜血喷了她一头一脸,直挺挺的倒下去,后心还插着于滴子的剑。
刚刚一直与严无谨缠斗的杀手趁这个时机再次发难举剑便刺,严无谨快速错身,可惜躲闪不及,剑尖直刺入他左边腰侧。
血肉破裂的闷响和剧烈的痛楚丝毫没有让他停下来,严无谨回头,染着血污的惨白面孔,诡异的笑容,凌厉眼神和森白牙齿在阴暗黄昏中说不出的邪魅。他微抬左手,握住刺入腰间的剑刃用力一拉,右手修卢剑顺势狠砍,对方执剑的手被生生砍断,又是一蓬鲜血飞溅,杀手嘶吼,严无谨冷哼,一剑递了出去。
剑从杀手口中刺入,由后脑穿出,嘶吼声立时截断。
严无谨抽剑掣肘,杀手直直倒地。
萧屏儿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的看着他将刺入身体的剑刃慢慢拔出来,鲜血随着剑刃一起涌出来,红得触目惊心。
“严……”
萧屏儿欲上前帮忙,严无谨身体微微一震,突然回身举剑横砍,萧屏儿狼狈格开,严无谨再砍!
他的剑招凶猛狠辣,萧屏儿根本应付不来,几招就被掀翻在地,等她回神,他的剑尖已经对准她的咽喉。
“严无谨!”萧屏儿大喊。
刺向她咽喉的剑突然顿住,萧屏儿抬眼,刚刚杀红了眼的严无谨已经完全不认得她,浑身浴血只是麻木砍杀。
“严无谨,你醒醒!”
剑尖微微颤抖,他的眼中有一丝清明在挣扎。
“严无谨,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严无谨身体一震,萧屏儿的话好似什么可怕的咒语,指在她咽喉处的剑剧烈颤抖着,他神色痛苦呼吸急促。
刚刚被他从身体里拔出的剑还握在他手上,他吃力抬起左手,对着自己的右臂狠狠砍下。
“严!”
电光火石间于滴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记手刀敲在他后脑,严无谨闷哼一声向后软倒,落在于滴子怀里。
登上马车之前,萧屏儿好像看到远处一个白衣的瘦长身影,在树丛中笑着对她招了招手,随后消失不见。
秋雪
夜,无月。
一辆马车在荒野中向北疾驰。
严无谨突然发起高烧,脸色青白牙关紧咬,萧屏儿将脸贴在他胸口仔细听他心跳,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他的心跳微弱紊乱,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她红着眼手足无措。
“怎么样了?”于滴子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不知道……”萧屏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烧得很厉害。”
于滴子勒住马车,钻进车棚,就看到严无谨眉头紧锁呼吸急促的样子,好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样。
“叫醒他。”
萧屏儿摇头:“我试过了,不行。”
“我来。”
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于滴子按住剑柄,车帘被掀起,一个人影站在车外,瘦削挺直,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在夜风中摇曳。
是赵继。
不理会于滴子身上的杀意,赵继跨上马车,看了严无谨一眼。
“他使剑了?”赵继语气平板,看向萧屏儿。
“是。”
“哪只手?”
“……右手。”萧屏儿低下头,心里无限愧疚。
她答应过尧庄主的,不让严无谨用右手剑,可是如今……若是早知如此,她是宁死也会守住他的。
赵继不再看她,矮身仔细查看严无谨伤势。
严无谨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紧咬的牙关象是极力压抑着要逸出的呻吟,状甚痛楚。
赵继皱眉,抬起胳膊搓手成指,疾疾点向严无谨胸前十几处穴位,手法非常迅速。严无谨身体一震,果然张开眼来。
“严无谨……”萧屏儿轻唤。
他的眼暗沉空茫,好像还是刚刚一样不认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几分清明,他似乎想笑一笑,可笑意还未及眼角,鲜血却先从口中涌了出来,头一仰,又昏死过去。
“没事了。”赵继松了一口气:“给他换一身衣服,不要让他嗅到太多血腥气。”
到了深夜,月亮出来了,和着漫天星斗一起,照得一片荒野如覆了一层霜。
马车在一条溪水边停下略做休息,赵继牵了小灰到溪边饮马,萧屏儿也跟了过去,就着冰凉的溪水抹了把脸。
“今天的事多谢赵总管了。”
赵继对着她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并不答话。
“没想到赵总管的医术这么好,若不是你,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懂医术。”
“不懂?”萧屏儿侧头看他:“刚刚赵总管的手法很是熟练老道,不像是……”
赵继的嘴角微微扯出一丝笑意,看起来有些僵硬:“七年前,我看庄主用过一次。”
“七年前……用过一次?”
“七年前庄主曾遭人暗算,中了埋伏,情况十分危急,幸亏严公子及时赶到,那时候他的左手也受了伤,情急之下只好勉力用右手使剑,于是……”
“于是他也像今天这样?”
“是。”
“怎么会这样……?”萧屏儿喃喃道。
“严公子来到万剑庄的时候,没有到吕家之前的任何记忆,经过那一战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一个月他险些疯狂至死,庄主找了很多种方法才让他平静下来。”
“他想起了什么?”
“不知道。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庄主。”似乎发现自己说的已经太多,赵继站起身来,跨上小灰马背,背影挺直如标枪:“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保重。”
暗夜无声,只有溪水潺潺。萧屏儿低头,看着自己水中倒影,月光之下她的脸似乎沉在了水底看不真切,好像随时都会随水而走。
严无谨说的不堪的回忆,想必就是这个吧,因为太多恐怖太多血腥,所以不肯向人言说。
快雪似乎很了解他的过往,那些杀手一定都是他故意找来的,为的就是逼严无谨疯癫入魔。刚刚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白色身影,就是快雪吧。对于刺杀的失败,他好像一点都不恼,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严无谨的死,更像是一种羞辱和折磨。快雪对他到底有什么仇怨,让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他入绝境?若尧庄主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严无谨和快雪应该是一起长大的,他们的关系就算不是兄弟也应该差不多才是,兄弟间的反目,大都和家产有关。难道说,严无谨霸占了吕家的家产?
若是如此,快雪又哪里来的那么多钱银找人来害严无谨?
萧屏儿站起身,向着马车走去。马上就要到沧州了,只要到了那里,一切疑问都会得到答案。
已经进入九月,天气乍冷。中午的时候就阴沉沉的,到了下午,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
雪花很小很小,带着潮湿温暖的水汽,落到地上就融了。倒是树枝上存了些许积雪,翠绿衬着纯白,说不出的可爱。
他们一行三人到了一个小镇落脚,休息一晚做最后的修整,明日下午就会到沧州的尧家别院了。
自从那次之后,他们没有再遇到过袭击,不知道是快雪已经放弃了,还是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这一日平静,在他们看来非常难得。
严无谨腰间的伤已不再渗出血来,只是一直在昏睡,看起来憔悴苍白。
到了晚上,突然刮起北风,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原来地上的雪水被凝结成冰,冰上再覆着雪,路上的人拢着袖子缩着脖子,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他们落脚的客栈是这个小镇里唯一的一间,很是简陋。虽然已经要店家将潮湿发霉的被褥换掉,可是单薄的墙板仍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房间里很是阴冷。
萧屏儿怕严无谨受不住,花了高价向旁边住家里买了个泥塑的火盆,添了许多炭火端进来,却见严无谨已经醒了。
他已坐起身,面无表情眼神空茫,瘦削肩膀上披着外袍,轮廓更显单薄。萧屏儿端着火盆不敢动,只是呆呆的站着,生怕惊扰了他。
严无谨听到动静,慢慢转过头来,望着她静静的笑:“丫头,吓坏了吧?”
萧屏儿将火盆放下,背对着他,一下一下的用铁钎捅着炉火,炉灰飞了起来,呛的她眼泪都咳了出来。
“丫头……我有没有伤到你?”
萧屏儿站起来,仍然不看他:“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我去叫店家煮些白粥……”
“生气了?”严无谨开口叫住她:“还是被我吓到,怕我再发疯?”
萧屏儿站住,咬住嘴唇,霍的一下转过来:“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为什么看到那些人就会变了脸色?为什么那些人的功夫会和你那么像?为什么你会变成那个样子?”
“丫头……”严无谨叫住她,笑容温暖,眼神却依旧空茫,好像在看着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向很远的地方:“你说,我到底算是个好人呢?还是个坏人?”
萧屏儿愣住,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种问题:“你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应该算是个好人吧。”
“是好人么?”严无谨轻咳了两声,慢慢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杀手堂’的杀手组织?”
萧屏儿摇头。
江湖上闻名的杀手组织只有两家,一家是中原的“七月十四”,还有一家原来在蜀中唐门麾下,不过近十几年已经式微了。
严无谨轻轻的笑,嘴唇苍白:“是啊,‘杀手堂’只赚银钱,不立威名,知道他们的人少之又少。”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不是人,是鬼。”严无谨微微将双腿蜷起,语气幽远:“他们会专门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些两三岁的小孩子,从中挑选一些强壮的出来,把他们训练成野兽,为他们杀人。”
萧屏儿曾经听说过,那些杀手集团会把一些很小很小的孩子扔在一个黑屋子里,却只给一人份的食物,让这些孩子相互残杀强夺食物,直到剩下最后一个,再教给他们各种杀人的方法和技巧,手段非常狠毒残忍,几十上百个孩子里,最后通常只能活下来一两个。而这一两个孩子,就是他们杀人的工具。
她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是说书人口中耸人听闻的桥段而已,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
“那天的那些杀手,都是出自‘杀手堂’。”
萧屏儿的心脏狂跳不止,答案呼之欲出,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张大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
严无谨笑容惨淡:“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而且是出手最快,杀人最多的那一个。”
“我大概不是一个好人吧,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有谁会防备一个孩子呢……”他的语气淡淡的,眼睛已经看向了远处:“当他们对我笑的时候,我的刀已经砍断了他的头……你知不知道有一些人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所以一刀刺入心口并不是杀人最好的方法,只有断了的东西才不会复原……那个时候真是喜欢杀人啊,人血腥热的味道会让我很兴奋……”
严无谨停下来,轻咳了几声,抬眼对着她笑:“丫头,是不是怕了?”
萧屏儿红着眼圈摇了摇头:“若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她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是怎样在到处都是血腥和杀戮的地方挨过来的,只有不停的以命相搏,随时保持着清醒和野兽一样的警觉凶残和强悍,才不会被人杀死。
三个月前在万剑庄那个闷热的剑庐里,她曾奇怪严无谨怎么可能带着那么可怕的伤口强撑着在庄里走动,而他的回答足以证明那时的生活有多么的可怕残忍。
小时候便如此,习惯了。
眼前这个总是喜欢笑的男子,是怎么熬过这么可怕的过去的?
严无谨又笑开来,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可以坐在那里,说得轻描淡写:“后来我逃了出来,经常为了一个馒头而伤人命,老爷子收留我,用一种奇妙的方法将我过往的记忆全部封住,教我重新做人……我好像重新活了一次……”
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疲倦:“可是我仍然忍不住嗜血的恶习啊……血刀,也只不过是我宣泄杀欲的方法罢了……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严无谨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干脆倚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萧屏儿轻轻叹气,扶他躺好,小心为他掖了被子,又转身将那火盆搬得近一些。
炭火烧得很旺,却依旧不能将严无谨苍白的脸照得暖些。
严无谨的过往,终于在她脑中由几个片段,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很小的时候被人贩子卖到了“杀手堂”,被那些人训练成了一个没有人性是非不分的杀人工具,后来遇到了吕家的那个老爷子,老爷子收留他,封住他过往的记忆,教他道理是非以及一身武艺,十年前他离开了吕家,然后遇到了他的义兄尧长弓。
她不得不佩服那个吕家的老爷子,这个老人太懂得洞悉人性,他知道若是严无谨带着从前的记忆,在知道了道理是非之后一定会因为过往的罪孽而极端的否定自己,甚至会因此而发疯。所以他才故意教严无谨用左手剑,并且将他以往的记忆全部锁住。
只可惜他的方法只延续到了他离开后的第三年。七年前,因为一个契机严无谨想起了一切,已经成形的是非观念与过往的记忆以及所作作为产生了巨大的碰撞。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当时还是个少年的严无谨在想起了以前的一切之后是多么的震惊与恐惧,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毁灭崩塌,两种不同的灵魂在同一个躯壳里不停争斗,怎么可能不发狂,赵总管所说的“险些发狂至死”,现在看来毫不夸张。
只是……这么难。
这么喜欢美酒华服,这么喜欢微笑,这般潇洒随意的男子,竟然会有这样艰难的过往。
雪很大,天空血红。
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天气?
雪霁(大结局)
天亮了。
雪还在下。
严无谨换了新袍子,头发绑起来,因为腰伤的关系,腰带被束得很紧。虽然脸色苍白,但一双眼却是亮的,看起来更加的好看。
那只泥塑的火盆被端到了马车上,于滴子格外开恩,居然让严无谨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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