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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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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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说:“先生,能不能让我替您做点什么?”然后声音嘶哑、颤抖地又补充道:“磨剪刀、编篮子、做扫把、修雨伞或补水壶之类的,全部只要换一餐热食和在棚厩里过一夜。您行的是一件善事。”

    那个农夫惊讶得合不拢嘴。看到这样的景象,他摇摇头笑说:“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森林小妖精。拜托,别这样跳来跳去,你会像冰一样碎掉的。来,进来吧。”

    但并不是每次都这么顺利,有几个农夫还是拒绝了卢卡。也许是凑巧,但总之让卢卡觉得似乎是这样:农家越小,他受到的招待就越热诚,得到的工作报酬也越慷慨;农家越是富有,就越粗暴、用越廉价的工钱把他打发走。还有一个富农,在卢卡说要帮他补锅后冷讽地笑了笑,走回了屋里。卢卡心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正想离开,但那农夫又走出来,右手拿着三个崭新发亮的搪瓷锅,左手也是三个。“我在新工厂买的这些锅并不比你那几下可笑的补工贵。”他得意地说,还把锅弄得哐当响。“现在你可以看到,你们这些吉卜赛无赖的处境了!”卢卡只是点个头,转身离开。没走多远,那农夫在他背后喊说:“你干吗在大冬天跑来这里?你们不是春天才来的吗?而且不都是拖着一整个家族吗?你怎么会单独一个人?”卢卡边走边回头,用比那农夫更响亮的声音嚷说:“去新工厂买你的答案吧!”

第一部分 第11节:雷苏拉提马戏团(2)

    在那时,大部分的农夫还是理解那些流浪者的工作价值的。他们喜欢叶尼西人讲的那些精彩故事,它们能让饭桌旁的小孩们很兴奋。卢卡?雷苏拉提也是如此,同样懂得说故事的艺术。譬如,他描述一支扫把离奇的由来:那扫把在他拥有之前就曾经为一个老巫婆工作过,她骑那扫把飞越宫殿和城堡,而她的好心灵还留存在扫把的纤维里,家里的主妇很快觉察到这点,因为只有这把扫把在扫院子、大厅和所有地面时,几乎是自动的。“跟你们叶尼西人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黏着一个故事的。”主人笑说,“如果你们再来几个人,我们所有的用具都会被施了魔法。”

    同样没那么神奇的还包括卢卡宣称的手艺,他其实没办法真正做到他说的那些,他这辈子还没修过一把伞,也没补过任何一个锅。他真正会的只是编篮子,还有即兴编故事,这两样都是跟他祖父学的。但是,那些他只看过别人做过的事,他也会动手去做,而且似乎也总能搞定,虽然只是凤毛麟角。

    在每个村子、每个城镇的农舍,卢卡都会问:“那个‘鼎鼎有名的雷苏拉提马戏团’有没有在这附近停留过?”但没人听过这个“有名”的马戏团,更别说看过他们的表演。几个月过去了,他越来越觉得不安,于是他问的不再是“鼎鼎有名的雷苏拉提马戏团”,而是“雷苏拉提马戏团”。又过了几个月,已经是夏末,卢卡还是一无所获,按捺不住的他只好再改变问法:“有没有哪个马戏团来过附近?”如此一来,命中率暴增,让卢卡心中又燃起希望。

    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马戏团。有些在他看来怎么也算不上是马戏团,对他来说,那些只不过是几个可怜的自称为马戏表演者的人在做杂耍。他们其实只是,譬如说,勉强能在绷紧的两米高的钢索上平衡,同时耍几颗球,如此而已。不,马戏团不能只是这样,它必须是更大、更热闹、更缤纷、更大胆、更有异国情调的,卢卡这么觉得。总之一句话:一个真正的马戏团必须像他堂叔的那样。而他一定要找到这个马戏团,绝不放弃。

    在那之前,他满足于自己的马戏表演。他不再只是做做扫把、编编篮子或给它们加上故事而已。他也练了一些技巧,能让扫把在空中漂亮地旋转,然后再优雅地接住它。他玩耍大大小小不同样式的篮子,在表演的高潮和结束时,他让篮子一个叠着一个落在头上并保持平衡,让一米高的摇晃的篮塔不会掉下来。后来他觉得这些技巧还不够吸引人,于是他在身体跳跃摆动的同时,又把祖父的老口琴夹在嘴里,配合忙碌的动作吹出旋律,观众看了很喜欢。

    此外,他也从马戏团得到灵感,开始卖起一种新的畅销品:大象油。卢卡?雷苏拉提宣称这种油非常补,因为是来自地表上最强大的动物。但他其实只是在一般的猪油中加了磨碎的药草加以搅拌后售卖。卢卡对自己说,这绝对和老祖父的高尚的道德观念没有冲突,毕竟要顾及到每个笨农夫的愚蠢是不可能的。基于同样的态度,他还卖另外两种更狡猾的产品:圣母玛利亚的眼泪和来自圣母胸部的几滴奶。

第一部分 第12节:雷苏拉提马戏团(3)

    在铺满炽热沙子的马路上,马队所拉的车子上头写着“卡罗索马戏团”几个大字。光是十几辆马车扬起的飞尘就让卢卡?雷苏拉提赞叹不已,他心想,他堂叔的马戏团就得像这样。第一辆马车前,真的有两只大象被驱赶着,在那庞然大物后头,跟着几只斑马、骆驼,甚至还有一只长颈鹿。在一个车笼里,有几只猩猩抓着栏杆闲荡,另一辆车笼里有狮子,还有另一辆载运的是老虎。没错,这是一个真正的马戏团。

    “你们要在哪里停留?”卢卡追过去,大声问最后一辆马车上的两个小伙子车夫。

    “马尔策辛。”其中一个回答说。

    “马戏团团长叫什么名字?”

    “车上不是写了吗?你不识字啊?卡罗索!”

    卢卡?雷苏拉提并没失望。因为他根本不敢期望那会是他堂叔的马戏团。至于识字?是的,他识字,和他祖父不同。不过他祖父虽然无法看书,却懂得看脸。“卢卡,我跟你说,一个人的内心会呈现在他脸上。”以前他们一起挨家挨户兜售篮子时,他祖父有时会这么说。两人约定暗中做手势来证明,当人家的门一打开,祖父会做手势让孙子知道。如果祖父放在裤管旁的手是张开的,就表示对方是个诚恳的人,会有好生意,或至少会有个友善的回应。如果手握成拳头,则表示那是一个难以亲近、内心不满足的人,生意会不好做,八成是没指望了。在卢卡的记忆里,祖父没有一次是错的。

    几个小时后,马戏团队伍抵达了他们在马尔策辛的驻扎处。没过多久,快步走得满身大汗的卢卡也跟着到达。他没休息,而是观察一辆又一辆的车子,然后终于看到那个人——一定是他,马戏团团长,卡罗索先生。那人长得不高,也许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瘦瘦瘪瘪的,大概四十岁左右,鬈鬈的黑发,上翘的八字胡;头上戴顶黑帽,身穿白衬衫,外搭黑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黑裤,脚下则是擦得闪闪发亮的低跟黑皮鞋;嘴角叼着一根维吉尼亚雪茄,看起来比较像是咬着,而不是抽。卢卡紧张得忘了自我介绍,劈头就问:“卡罗索先生,我能在您这里工作吗?”卡罗索身体靠着漆成红、黄、蓝三色的木制拖车屋,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似笑非笑。这让卢卡更加无法判断,他心想,也许这个人真的是用一种很独特的方式在咀嚼雪茄。“你会什么?”马戏团团长问他。卢卡不想被拒绝,所以他像一路上颇为自信地那么回答:“都会,我什么都会,卡罗索先生。”

    “什么都会。”马戏团团长若有所思地重复卢卡的话,表情特别得让人难忘,“好,既然你什么都会,那就从打扫女厕所开始吧。”

    这样的工作并不是卢卡加入充满刺激的马戏团后想要做的。不过他很确定,如果祖父看到这个人,会张开手掌放在裤管边,所以卢卡并没放弃:“卡罗索先生,如果您真的希望那样,我会去做。但我请求您,给我一个责任更重的工作。”看来,这么说是很得体的,卢卡高兴了起来,因为马戏团团长开始微笑了,毫无疑问是在微笑,不可能只是在咀嚼雪茄。

第二部分 第13节:雷苏拉提马戏团(4)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马戏团团长问。卢卡?雷苏拉提挺胸自豪地说出自己的姓名后,团长的雪茄从嘴角掉落,一下子从高雅、傲气的卡罗索团长变成一个和蔼、温顺的人。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原名叫做卡罗?雷苏拉提的团长说。

    他和他堂侄走进拖车里,关上门。两人喝酒、吃饭,谈天说笑,彼此讲了这些年来大致的生活和许多趣事,还有一些只有叶尼西人才会经历的事情。但只有一件事卡罗?雷苏拉提不想谈:他为什么离开家乡然后又改名换姓。而且他还坚持要他侄儿答应,无论如何绝不能泄漏他改名的事,并且要卢卡也尽可能别提起自己的姓氏。“这也是为了你好。”卡罗?雷苏拉提说。

    “那我现在还得打扫女厕所吗?”过了一会儿卢卡问,一方面也是想从刚才严肃的话题再转回轻松的气氛,他露出俏皮的神情,亲热地在他堂叔腋下打一拳。

    “好吧,”卡罗?雷苏拉提说,“既然你对打扫女厕所很感冒,那就去清扫男厕所吧。”从他扬起的眉毛和认真的表情,卢卡看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

    “卢卡,”然后他堂叔又说,“我感觉得出来,你有一番雄心,而你也会有出息的,因为你很聪明,显然也能学到很多。不过你要记住:路还很长。狼王不是一夜之间就变成首领的。”

    在温暖的季节,从春天到秋天,叶尼西人会一家子四处流浪做生意,到了冬天,他们居住在偏僻的地方,那些地方因为不方便且具有危险性,是一般的定居族群不愿居住的,譬如山坡地、河谷地和沼泽附近。在叶尼西人的语言里,只有和“流浪季节”、“非流浪季节”对应的两个季节:热季(Hitzling)、冷季(Biberling)。

    对定居族群的商人和工匠来说,因为竞争的缘故,叶尼西人一直是个麻烦,但乡下农民却喜欢看到他们,因为他们会向偏僻地区的人供应各式各样的货品,还会上门服务,帮忙修补损坏的器皿和工具,而且他们也带来旅途中新的见闻,并给农民生活增添些乐趣和消遣。但到了19世纪,他们渐渐丧失重要性:因为科技的进步,使得偏远地区的交通更为便利,加上区域间货品供应的情况已有改善,这些流动商人越来越不重要了。社会形态也从资源再利用变为被抛弃型,如此一来,磨剪刀的、补锅的、修伞的,也变得不再被需要。一些手工业,像编篮子、做扫把,无法和新形态的大量生产竞争。在这样的发展下,这些流浪工匠显得多余,没过多久,他们变得只是让人觉得麻烦。

    我的小狐狸,卢卡?雷苏拉提是你最早的意大利祖先中唯一一位生平为我们所知的。那时他十四岁,当他有天醒来发现身旁的祖父已经没有呼吸时,他并没有被吓着,也没感到绝望,他只是觉得很冷。你知道卢卡为什么那么心平气静吗?因为他知道,死亡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回归自我;因为他很自豪,自己已经长大了;还有因为他知道,他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第二部分 第14节:雷苏拉提马戏团(5)

    他祖父已经为他有一天会变成孤单一人做了准备。自从卢卡的双亲和兄弟姊妹死于伤寒后,他祖父就开始这么做了。祖父死后,卢卡没有浪费时间,他打包好随身用品,然后做了祖父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把小屋烧掉,连同祖父的遗体一起。卢卡的祖父不想让那些“嘎却”发现他的一根汗毛或任何衣服碎片,他不希望自己的身体被那些人动来动去,不希望他们处理他的事而骚扰到他正在重要旅途上的灵魂。基于这理由,老祖父也劝他孙子,绝不要拍照。“因为一张相片就像你身体的一部分,”他告诫卢卡,“同样地,你也不能把剪下的指甲或一绺头发随便乱丢。你是知道的,别人拿了这些东西后,要对你施魔法是很容易的。千万别让你的灵魂被夺走!”

    小木屋燃烧着,卢卡转身离开,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很久以前他就下定决心,要成为马戏团团长。

    只花了十年——十年如一的坚定决心,十年种种好的和不好的经验,十年的学习和责任,只花了十年,他达成了他的重大目标:他成为意大利数一数二的大马戏团的团长。他堂叔把所有会的都教给他,让他通晓所有动物的心灵和人的心灵。“知道这些就够了,”他堂叔对他说,“此外也没什么可知的。”他堂叔临死前,没有把马戏团交给他心爱的两个女儿负责,而是交给卢卡。

    真实,我聪明的小狐狸,“真实”是从你的脑袋开始的,你每天都在创造它。如果你全心全意去追求你的目标,命运也别无选择,只能让你达成。因为你拥有的能量,是超乎你想象的,就算你做了最大胆的梦也想象不到。

    卢卡的堂叔卡罗可能是死于肺癌。因为他老是不停地吞云吐雾,也老是被他忧心的老婆责骂。这时,他的反应总是:“我弟弟从不抽烟,也不喝酒,甚至没碰过女人,可是他却死得很早,才六岁就死了。”卡罗?雷苏拉提用幽默来面对从前种种的悲哀。

    悲哀的起源是因为卡罗的父亲热衷打赌。据说他从来没有输过,虽然这样,别人还是很乐意和他打赌,因为就算可能会输掉赌注,但卡罗的父亲为了赢得打赌必须做的惊人举动无论如何也值得对方付出赌注。所以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卡罗的父亲在半夜光着身子爬上教堂钟塔敲钟,或是一口气从鼻子灌进十杯烧酒。然后有一天,他和人打赌他有办法勾引市长的老婆,而且还会在当晚就把她的内裤钉在市政府大门上。当他干完那件事,从半醉的状态清醒过来后,他知道这次做过头了。他并不是担心和老婆之间有麻烦,因为市长的太太毕竟是个“嘎却”,对叶尼西人来说,只有和另一个吉卜赛女人发生关系才算通奸。但如果市长听到这件事——只要钉在市政府广场边的那条内裤被人看到——那他就等于被判了死刑。虽然大家事先都知道市长的暴躁个性还有当时叶尼西人和其他流浪族群实际上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但赌了就是赌了,加上卡罗的父亲不愿意输掉传奇性的名声和他的荣誉,所以他还是决定把那件事干到底。一个星期后的清晨五点,一条相当大的蕾丝内裤被挂在了市政府大门上。

第二部分 第15节:雷苏拉提马戏团(6)

    两个小时后,市长的人就来到卡罗老爸的小屋前。他们没敲门也没问什么,甚至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割了卡罗母亲的喉咙,还有他祖父、六岁弟弟和初生不久的小弟弟的喉咙。他们让卡罗的老爸活着,只是把他的睾丸割下来钉在了大门上。离开前,他们把赌注放在厨房桌子上:一瓶烧酒。

    隔天,当卡罗和他祖母比预定晚一天从外地回来时,他们觉得很奇怪,住家附近没有半个人影。卡罗看到他祖母惊惶的眼神。当小屋进入视线后,卡罗加快脚步,并要他祖母稍等。越接近小屋,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越大。进入敞开的大门后,他看到家人躺在血泊中,而他父亲,用一根绳子悬梁自尽了。桌子上,是一瓶没开过的烧酒。

    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个故事吗,我聪明的小狐狸?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可怜的祖先在名声和愚蠢之间走钢索的例子。你要永远记住这事,因为你自己也是个自命不凡、血气方刚的孩子。

    而且我们这个祖先没把一句充满智慧的叶尼西俗语牢记在心,那句话你也知道:“每个人都会得到他为别人所做的三倍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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