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孩
他才刚扒了几口饭，就听小虎在家门喊他。急匆匆的在馍筐里挑出一块沾油多的馏饼子，又拾了一根葱，他便往门外跑，谁料一头撞在正要进门的娘身上。他娘手里给羊舀的半碗麦稃皮子撒了一地，他娘笑骂道：“你个小龟孙——多喝几口汤再出去疯~~~~慢点吃，要不你肚子疼”话音没落，他已经没影了。
摇了摇头，他娘蹲下用手呼啦了一下地上的麦稃，突然象想起什么事似的冲刚走出里屋的男人嘟囔：“听说东门外姓张的他那个省城的妹子回家拉，是吧？——把恁儿剩下的半碗饭喝了，谁喝他喝剩的！”他爹笑了笑，一边坐下一边说：“张家他妹子混的不孬听说，小汽车都开回家了~~~”“那倒是，这年头在外边都不孬。咋回家干啥哩？”“谁知道？听对门小新他大爷叨叨说是离婚，害怕影响小孩，把小孩弄老家玩两天~~~~谁知道哎——外头心野的很。”“别说人家拉，赶紧吃，吃完还有东头二分麦子没浇水呢”
他爹他娘对话这当儿，他已经和小虎会师了。要是按辈分来排，小虎是要管他叫叔的。他就着葱咬了一口馍，味冲冲的问：“你吃饭咋恁快啊，噎死我拉。从哪走，家后还是街上？”小虎看着他的嘴嚼来嚼去的，喉咙“咕”一下响，忙说：“家后吧，小路近——”
两个孩子，一溜烟的跑没影了。远远的传了他吃呛了的咳声，断断续续。
农村的早晨是笼罩在一群薄雾中的。家后的小树林里的雾稀稀薄薄的，冷冷清清；庄子里面各家各户还没散去的烟厚厚重重，热热闹闹。乡下人吃饭总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家门口，端着碗，唠着家常，聊着他们眼中不可思议的事。不消的说，张家妹子的回家一定是今天的热点。农村是没有隐私的，大家都穿着开裆裤。
果然，张家门口象是赶集似的，附近几家都在这周围，有蹲着的，有站着的，也有倚在歪脖子槐树上的，吃着说着，时不时夹杂着一阵轰笑或者是一两句小声的讽刺。当然也有静静的吃饭的，眼睛却不时瞥一瞥停在张家院墙外面的那辆能映出人影子的黑色桑塔那。乡里还没有通上公路，车身上弄的泥斑点点的，但是在一片昏暗的农村色调了，它依旧是光彩耀人。这庄子上才刚刚有两家买了拖拉机，轿车在这里，实在是稀贵物件哟，尤其是对庄上的一群刚上小学的孩子们。
他和小虎跑到的时候，车周围已经围了一群新鲜的娃子。他把最后一口馍吞下，又狠咬了一口葱，把没吃完的往远处一扔，冲过去挤开几个小孩，到了车跟前。小虎瘦点，也就跟着沾了光，随着他到了最前面。黑色的车身果真映出他的模样，小虎乐的蹦蹦笑，扯扯他衣服：“见过没，跟咱书上的不象啊——”“你懂个啥啊，书上的那是吉~~~吉普车！啥都不懂！”说着，他突然用手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小虎把脸转到另一边，嘟囔着：“就你懂！一嘴大葱味——哎对了，听说了吗，跟着回来的还有一个小闺女哩——”“小闺女管你啥事——羞不羞——”突然肚子里一阵翻滚，他暗骂了一声，对小虎说：“你等我会，我肚子难受~~~”说着便跑出人群。小虎乐了，一个劲说报应啊。
农村是没有公共厕所的，家家有，但又是公用的。怎么这么说呢，是因为自家厕所一般不分什么男女，进去时喊一声有人没就是了。他绕到了张家后面才找到一个茅厕。这时肚子已经是翻云覆雨了。也顾不得根本就没带手纸，先解决当前问题再说。憋的脸红彤彤的，这时是一阵爽快。他看着地上的枯枝败叶，竟开心的哼起前两天跟三爷爷学的小曲儿。等他反应过来他没带纸的时候，就听见厕所外面想起一阵碎碎的小脚步声。他刚想喊有人，人已经进来了。他顿时呆了。
进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瘦瘦的小脸，尖尖的小鼻子，浅浅的小嘴唇，穿着红色的小外套，白色带点粉红的小裙子，一双小小脚穿着两只正好的鞋子。他赶忙把头低下去，心里说：“哎，这谁的，没见过啊——”那小女孩似乎也刚反应过来，一跺脚，跑了出去。他正想着这是谁呢，一个念头窜了上来。
“哎，你别走啊，我有事——”
。。。。。。。。。。
“恩——你是叫我？怎么拉？”甜甜的声音。
“嘿嘿，我没带手纸，你得借我点，不然——”
“不然？怎么着——哼！。。。我怎么给你？”
“——你从墙头那边扔过来就是，恩，扔过来，求你了，谢谢拉！”
过了好一阵，他听见砖头摞砖头的声音，还有脚踩在上面颤巍巍的咯吱声，心头一乐。突然又是“哗”的一声，他心头一暗，要坏。果然，哭声已经散播开来了。他来不及欣赏这忽高忽低的美妙声乐，心里只是想：“这下坏了，要是被小虎他们几个知道我在厕所里撞见这丫头——完了，不行——”他顾不得脏了，从地上拣了几张用过的废纸和两三片叶子，匆匆完事，也不管腿都已经麻了，提上裤子就跑了出去。
跑出去几米，他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张家奶奶和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在给那个小丫头檫眼泪。这小闺女长的真不赖，他想。
太阳出来的高了，早饭点也早过去了，大人们上地的上地，赶集的赶集，张家门口人就少了，只有几个妇女抱着几个月的孩子，坐在张家门外的凉棚下笑着。小虎没等他就回家了，他心头一下放松了。可千万不能让人家知道了这事！又看了几眼那黑黝黝的融不进农村太阳的车，他蹦着回家了。
杨小洼小学的配置是很简朴的。校门上头写着“杨小洼小学”几个字，两旁分别写着大红但已经开始斑斑掉色的“好好学习”和“天天向上”八个字，毛主席的书法。往东头看，有一块好大的碑，正面刻“集资建校功在千秋”，背面刻着建校时各家各户出的多少钱数木头数。好多已经被乱刻的模糊不清，谁让它被立在了小学旁边了呢！反过来说，立在哪还不是被破坏呢！
教室并不多，里面的设施除了黑板上头用镜框装着的大大的一个“静”字，其他的还是很少很旧破坏的也很厉害，但是学校的建制还是齐全的，从学前班到五年级都有。四年级只有一个班，小虎和他都在里面。今天他还没坐稳，小虎就从前面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吗，那小闺女要到咱们班来——”“哪个小闺女？”“就是张家他外孙女啊！我不告诉你了！”他脸突然一红，不是她吧。想着，他推开小虎：“去去去，管咱们什么事！”小虎惊讶的看他，“咱们不给她来个下马威啊？”他哼哼了一声，说：“我还得睡会觉，困死了。。。。”
“当、当、当”，这里的上课铃还是最原始的那种铃铛，纯手摇。
他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叫秦念立的弯腰小老头，教数学，动不动就敲人手掌心。他望了一下窗户外面，只见秦老头和一个妇女罗罗嗦嗦的说着话，旁边站着的果然是那个小女孩。他紧张起来。秦老头终于说完了，领着小女孩过来了。那妇人好象叮嘱了小女孩几句，转身走了。他却突然哆嗦了起来。
秦老头先进来的，这个弓腰的老头已经教了不少年学了。也许是从来没教过城里的孩子，他也很激动，张口竟是几句普通话，惹的哄堂大笑，小虎在前面阴阳怪气的学他。秦老头脸一拉，用教杆猛一敲讲桌，差点没把这三腿长一腿短的物什给废了，从讲桌上飞溅起的粉笔灰直把他呛的连声咳嗉。又是一阵笑，连那小女孩都乐了。这下老头窘的。
他一直在后面趴着，不吱声，也没动作。他一直盯着讲台上那小女孩呢。还是昨天的打扮，看上去真明快。班里正乱时，他不由自主的窜出一声吼：“都别说话了，上课呢。欢迎新同学！”这下还真静下来，都扭头看他，小虎冲他阴阴的一笑，他才意识到有点要坏。秦老头倒是冲他感激的一笑，脸又一暗：“都跟人家杨清学学，下面叫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大家鼓掌！”他讪讪的回了一笑，心说完了。
小女孩到底是从城里来得，很镇静的清了清嗓子，甜甜的说道：“大家好，我叫孙小囡，今年十一岁。。。。。。。。。。。。。。。。。。。”他没顾上听，只觉得她的名字挺有意思的，剩下的就是在想放了学怎么对付小虎他们了。孙小囡介绍完，大家鼓掌，小虎更是一边鼓一边扭头冲他笑。孙小囡介绍完，秦老头又勉励了一番，安排她跟同村的一个小女孩同桌。终于上课了。
农村的小孩没有接受过什么多么正规的学前教育，耳濡目染的跟着大人们学，到手的就是带着身体某一器官的脏字或是谁谁谁跟谁谁谁好了。一群小孩子聚集在学校里更是得意忘形了，墙上用白石灰写的要么是哪个跟哪个好了，谁喜欢谁了，要么便是谁是谁的儿，我是谁的爹之类的。他从来是不害怕这些的，因为他年龄最大，小孩都跟他好，而且这些字不少就是他的杰作。现在不同了，昨天那事不晓得人家知道没，今天又一出，再加上小虎阴阴的一笑，他更紧张了。
还没等放学铃响完，他拽起书包就往外跑。小虎更麻利，马上跟在他身后把他抓住。“小清叔，这是咋回事哩？今天早晨刘庙的王平山跟我说昨天他在张家后面看见。。。。。。。”血一下涨到他脸上。他没说话，挣开小虎，跑出校门。小虎在后面大声叫：“怪不得你不给她下马威呢！嘿嘿，杨小清喜欢孙小——”声音大的，他都跑那么远都听的见，脸更红了，天杀的小虎！
事情果然传开了，因为第二天他灰溜溜的上学时，立马在墙上发现“杨小清和孙小囡好了”和“杨小清喜欢孙小囡”几行字。脸红自然是不消的说的，他急急忙忙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冲上去檫。只见小虎领着一群小孩在不远处一阵笑啊，他心中忿忿然，骂个不停。这时，孙小囡背着书包来了。按理说他们已经认识了，该打招呼了，他却象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只顾着赶紧擦字。孙小囡显然大方的多，她走上去轻轻敲了他一下，“你好，杨小清，昨天谢谢你啊——你干吗呢，擦什么呢？我帮你吧！”他紧张的都快把手里的砖头给丢了，一扭头，又看见嘿嘿的小虎，一拉脸：“谁让你帮了，臭妮子？”他赶紧转身把她的名字擦完，低头就走，甩下楞楞的还没反应过来的孙小囡在那。
小虎迎上来，一拍他肩膀，笑嘻嘻地说：“还是小清叔，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他推开小虎套近乎的手，一伸拳头，威胁道：“你要是再敢写，我就揍死你，你信不？”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从大人们嘴里拾到的闲言碎语中可以分析出，张家他妹果然是要离婚，又想要孩子，就悄悄的把孩子弄到老家来了，也就有了孙小囡去杨小洼小学念书这一出。说起那车他挺后悔的，那黑色的轿车在庄里停了没几天，就载着张家妹妹回省城了，由于孙小囡的缘故，他就看了一次那车，就再也没敢去看。第一次见轿车，都没有好好的看上几眼，想起来他就叹气。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旧的很快过去，新的无处不在。小孩子的世界大的很。
本来班里的第一把交椅是他的，无论是学习还是威信，但是孙小囡来了之后就变了。她学习太好了，待人接物又不象他那样横行霸道的，很快一圈人就被拉拢过去了。小虎当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不过随着秦老头任命孙小囡当学习委员以后，事情就有些不妙了。小虎时不时就忘了写作业，免不了要求人家，这一求二求的，每当他恨恨的说起孙小囡不好时，小虎反倒替她说起话。
臭妮子！他见了她都会小声的丢上这一句。孙小囡倒是大度的很，每次见了他都会打招呼。当然不会喊他臭小子之类的。
上学的时间总是过的很慢，俩星期过的跟半年似的，不象假期，还没玩开就到点了。就这样慢慢慢慢的，就到了知了猴拱破地面的季节。在乡下，这可是个好时候。每每到了晚上，尤其是雨后，无数的知了猴从地下钻出来，各家的大人小孩打着手电筒，拿着小提蓝，见一个捉一个。小孩更是兴致勃勃，不光爬上树去摸，还要把地里每一个象是知了猴钻的洞挖一遍。捉到的知了猴拿回家洗干净，用油炸，或是清蒸，一年到头很少吃肉的小孩最喜欢的季节就是这个时候了。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去卖了，皆大欢喜。
雨从昨天上午就开始下，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直到今天晚上才停。小虎跟他约好了，今天晚上大出动，比赛谁捉的多。他自然好好的准备了一番，凉鞋拉什么的，就是家里手电没电了，气的他跟他娘闹了三次，直到他爹把新电池买来。吃饭时他又是想吃几口就跑，要不就晚了。谁知被他娘一把拉住，按住他好好吃完，又叮嘱他别乱跑，小心树上有蛇。他胡乱答应了一声，拿上物什，跑出家门。
远远的他就看见小虎在约定好的地方徘徊。他加快脚步，走进一看就楞了。孙小囡！她拿着个小罐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小虎嘿嘿的笑：“清叔，孙小囡非要跟着来，说从来没捉过知了猴——”孙小囡走过来几步，说：“带我一起吧，求你了，谢谢拉！”后面那几个字分明是在学他当时在茅厕时的声音。他脸一红，没说什么。小虎早就不耐烦了，一边钻进旁边的树林一边说：“好了，说好了，分开捉，看谁捉的最多，捉的少的最后要给多的20只。你带着孙小囡！我开始了，你们赶紧的——”说着没影了。他还楞着呢，孙小囡走过来，扯扯他，小声说：“咱们去哪捉啊？”他终于醒过神来，往前走，说：“跟着不就是了！”
他们果然来晚了。前面的人们已经把今天出来的知了猴洗劫一空，地面上残留的到处是挖过的小眼。孙小囡紧紧的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的跟他说句话，他心里着急，也就爱搭不理的应付着她。突然孙小囡说：“要不，咱们去我姥姥家的梨园吧，我姥姥不让人乱进，听老师说梨树下的知了猴可多哩。”这么一说，他才想起，她姥姥家就是张家还真有块梨园，每到有果子时就防他们几个小孩。“好勒，就去你家梨园！”他扭头冲她说。孙小囡冲他微微一笑。他心里“咯噔”一下。真漂亮！
梨树现在离结果还早的很，也就没人看。矮矮的小土墙，很容易就爬了进去。梨园果然是块宝地，孙小囡手里很快就有了多半罐爬动的小东西。他是这一行小孩中的高手，扣一个眼就是一只猴，孙小囡一个劲羡慕他，他心里也就骄傲的不得了，慢慢的架子就没有了，竟然开始教孙小囡怎么捉。这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很快就很熟悉技巧了。俩人越捉越高兴，竟然没有注意到周围悄悄的安静了下来。捉猴的人渐渐的都回家了，他们还在找的仔仔细细呢。
夜晚的梨园在今天似乎是没有恐惧的，两束轻黄色的手电光柱在梨树间穿梭，偶尔穿来小女孩甜甜的笑和小男生骄傲的逞能声。孙小囡看着他在树上摸着，突然停了下来，问到：“杨小清，你干吗老是叫我‘臭妮子’啊？”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他也没有回答。孙小囡又问了一遍，他还是没吱声。“杨小清！你怎么拉？”孙小囡有些急了。他还是没有回答，因为在她问第一遍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蛇！一定是蛇！他的冷汗立马出来了。那蛇似乎被他搅醒了，竟然顺着他的手缠了一圈。这会儿，他怎么敢说话！
孙小囡忍不住了，冲过来一拉他，嘴里还说着：“你怎么拉——”话还没说完，他手里的蛇顺着孙小囡的拉势，一下子被甩到她脚下。他抖颤着说：“臭妮子，你往后走——”谁知孙小囡一边把手电往脚下照一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