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发现了,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孩?人梯慌张地撤了,他们逃啊逃,根本没有人追,还在努力地跑。
跑出老远,才歇下来,席地而坐,分而食之。桃子还没成熟,青涩的,入口滋味很糟糕。也偷过桑葚。到了后来,漓江对许颜说起这些时,仍认为这是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果子。
他养过一只灰色的哈叭狗,唤作锈锅,训得久了,有灵性,能听懂主人说话,漓江一唤,它就撒着欢儿跑过来,做出各种憨态可掬的模样。几个月后被人盗了去,他执着去找。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户人家门口用石灰写着红蜡批发几个字,锈锅的皮被挂在旁边。此后他再也不吃狗肉。
漓江叔叔家不远处有条大河,他在里头摸过鱼和蚌。一到下雨就知道哪里有鱼。新鲜的虾子通体透明,就了清水洗洗直接入口,有点腥味,甜而脆。漓江喜欢到河里捡钉螺。那种螺蛳小小的,呈螺旋状,像个微型的宝塔。大人们说,它会依附在身上,能吸血。
冬天了,河面上结了冰。大人们用硬币逗小孩玩,他们将数枚五分的硬币抛到河面结的冰上,怂恿小孩去捡,捡着这钱就归他了。冰层很厚,有时候在上面跺脚都没有问题。可有一年,有小孩为了捡硬币,踏到一处比较薄的地方,失足跌入,再也没有起来。那个小孩的父母从肇事者处获得一笔很高的赔偿,他们拿这笔钱开了店铺,发了财,过两年再看,脸上已经有了喜洋洋的笑容。
在河堤边,漓江捡到过狗的头盖骨。传说这一带埋有不少小孩。他的同伴就挖出过刚死的小孩襁褓,红褂子黄裤子,极是显眼,颜色还没退去,应该是新埋不久的。小孩子们都很害怕,没人敢掀开看看尸体的面孔。
那时漓江很会游泳,才十岁的孩子,可以在这条河里游上一个来回。后来他却怕水了。那天他去同学家,走的是林间小路,沿着一条1957年建成的水渠走过去,迎面是一面池塘。水是深绿的,幽深极了,水草、浮萍和不断掉落枯枝铺在池面上。正是午后,林间非常静谧,一丝风都没有,看到它的瞬间,漓江陡然有了害怕的感觉,觉得这面池塘是张大嘴巴的怪物,随时可以把从路过的人吸入其中。而这当然不是他见到的第一口池塘。
第一次对水有了敬畏的感觉,觉得很诡异。在这之前,漓江几乎没有怕过什么。
没多久之后,他听说曾经有位长发女子为情自杀,溺死于这面池塘,此后每隔不久,都会有人淹死在这里。人人纷纷传闻,这是死去的鬼魂前来寻找替身,一个一个,从不间断。
那是漓江初次直面恐惧,从此他不敢独自去任何河畔、海滩、湖边走路。多年后对许颜讲起时,仍觉得后背有风,冷飕飕的。虽然他始终不明白,这在旁人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怎么就令他感觉至斯。
那天漓江送许颜回家,被她妈妈看见了。天气很冷,许颜穿了大红的袄子,蹦蹦跳跳地说话,她的手被握在漓江大衣口袋里。许颜妈妈出来买东西,当场撞见。她没有说什么,很快地走到他们身边,带走了许颜。
次日,漓江再去接许颜时,被告知她妈妈想单独和他谈谈。
漓江很忐忑地去了。他没有见到许颜的父亲。许颜的妈妈很慈祥,说话很客气,然而她的眼神告诉漓江她不喜欢他。他们坐在沙发上,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仿佛看透了他,这让漓江觉得如坐针毡。
漓江知道自己不讨大人喜欢,知道在许颜妈妈看来,自己应该属于那种复杂的男生,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大约会被划入小混混的行列。尽管他已经非常小心地陪着说话,可他无法让自己的笑容明亮起来,他没有办法把自己伪装成单纯的人。
许颜妈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不热,茶叶泡不开,干巴巴的叶子漂浮在水面上,漓江接过来,说声谢谢。随后就听到了这位阿姨的问话,诸如,父母的情况以及他的工作如何。
漓江稍微迟疑了,还是照直答了:“父母双亡,在几户亲戚的轮流施舍和相互推搪间长大,16岁离开家乡千江来到A城,目前在一家咖啡厅做事。”
才说到这里,许颜妈妈的脸就拉下来了,扭头喝问沉默地喝着麦乳精的女儿:“你居然跑到咖啡厅里去?那都是小流氓去的地方!”
许颜急忙朝漓江使眼色,叫他赶快走。
漓江起身告辞,出门。走出小巷。冬夜很冷,他拿烟的手冻得指节发白,仍然不肯把烟扔掉。他没有哭。自从9岁那年妈妈因病去世后,他再也没有眼泪。
当天夜里他还是去咖啡厅上班,唱了一夜的歌,无比投入和用心,台下掌声雷动。
唱一首歌,喝一瓶酒。喝一瓶酒,唱一首歌。他《北方的狼》,唱《一场游戏一场梦》,唱《溜溜的她》,唱《恋曲1980》:姑娘你说永远爱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可永远是什么。唱《告别的年代》:每一次凝视的眼神的凝聚,羽化成无奈的离愁的点滴。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抱一抱你,从今后姑娘我将在梦里早晚也想一想你。
唱到最后一首,他的嗓子已经沙哑。酒精的作用上来了,索性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来弹着吉他唱歌,任自己在恍惚中漂浮。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
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足迹。
却见仿佛依稀,
她在水中伫立。
歌词早就烂熟于心。台下的客人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整个厅内,有种奇异的沉默,没有人说话,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合着曲,打着拍子。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1989年的冬至夜晚,寒风凛冽,彻夜拍窗。
次日中午,许颜托人给他捎了信。信上斑斑泪痕,对漓江走后自己遭到辱骂和毒打只字不提,只说,叫他受苦了,请他珍重,让他答应等她两年,等她念完高中。
她说:“那时候,就没人要反对我们了,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谈恋爱,可以嫁给我想嫁的人了。”
她说:“漓江,你一定不要变,好吗,让我很容易找到你。让我继续爱你。”
漓江给许颜回了信。洁白的纸上,只有几个字——等我回来找你,两年为期。
这一天,他离开了A城。走之前,他特意去学校看许颜。远远望见她在校园的白玉兰树下坐着,怀里抱几本书,正扬着头,微眯眼睛着享受冬日阳光。
很多年后的漓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许颜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许颜妈妈对他的敌意,就在于她早就看清了这点——除了妨碍,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贪恋她给予他全心的信任和她拥抱他时的温暖,就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参与在她的生活里,然后要求她一同分担他的忧愁和负担,而丝毫不顾及这些对她来说太过沉重了?
可当时他并不能想得周全,到底年轻,满以为去省城挣回大钱,就可以堵住这些攸攸之口,就可以获得许颜父母的成全,就可以给心爱的姑娘幸福。
漓江去了省城,仗着身子骨硬朗,加上出身寒微,什么活都乐意干。他当过搬运工,开过拖拉机,做过电影院看门人,收门票,写海报,也画过画。那几年省城大发展,正是大兴土木的时候,到处起高楼,建大厦,不少正在建设的大楼外的围墙上的山水图,都由他一手包办,一堵墙,他们给的价是7块。原本只答应给5块,他多争取了2元。烈日炎炎,戴着帽子,爬高脚架,在墙壁上作画。攀扶在某个脚手架上,一笔一画地画着简陋的壁画,色泽鲜艳,山水壮观。他从来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唱歌和绘画,然而有天分,用上了心,作品都像模像样。
半个月后,苏漓江找到了固定的工作:给一家公司当业务员,推销老板桌,拿25%的提成。他在省城举目无亲,打开局面非常难,没有门路和熟人,只得一家一家公司跑。他抱着有枣无枣打一杆的态度,专捡大公司跑。反正都是跑,一样的路,一样的时间。但万一能跑出点眉目出来,那可就真是三年不开市,开市吃三年了。
白天出去跑业务,晚上就把当天的《**日报》、《**开发报》,以及《**经济报》等比较有影响力的报纸好好研究一番,从上面找出做广告的公司,把它们的资料抄录下来,再决定笫二天去跑哪些公司。
屡屡吃闭门羹,十来天仍颗粒未收时,漓江差不多心灰意冷了。第十五天,终于有个老板答应买上一套,600元。漓江自然很高兴。为了省搬运费,他辛苦地来回于公司和客户之间,将硕大的办公桌搬到客户公司的门外。
岂料客户变卦了,连出来看一下都没有,只叫了秘书过来,说不要了。
那秘书很客气,连连道歉。漓江听着,没有愤怒,只觉得失望,全身陡然没有力气了,软弱无比。但是他告诉自己,除了破釜沉舟,别无他法。
临了,仍记得说谢谢。
这家公司装潢得非常气派,走出大门时,漓江抬头望向太阳。光线强烈,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太阳呢。为什么会有。
他拖着笨重的办公桌原路返回,看到一个被刷在围墙上的广告,关于某种红酒。画面是:看上去家财万贯的肥胖老年男人,他怀里的年轻女郎甜蜜娇笑,是那种很勉强的开心。他们手里都拿着品牌红酒,旁边的广告词是:不得不承认,人生是真的不公平。
天下并没有公理一说,高俅不过是会踢球而已,就能位及人臣。然而那也叫本事。
然后有人拦住了他,问:“你这套桌椅,卖吗?”
那人是个大老板,熟人甚多,又很热心,经他介绍,漓江的日子开始好过起来了,渐渐做得风生水起。
省城很繁华,各有特色的街道簇拥不绝,漓江时常路过,并没有逛街的兴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他不喜欢。只有一次,他经过某座商厦,一条美丽的白裙子令他停住了脚步。它挂在橱窗里,背后衬着本色的细竹帘子。样式是最简洁的,连衣,收腰,小小的蕾丝坠在袖口,下摆处一朵淡得像雾气的荷花,粉色,天真的诱惑。像是初初认识时的许颜身上那种气质。
非常昂贵。几乎是漓江一个月的全部收入。他还是买下了它。打算和许颜重逢的时候送给她。
不管忙到多晚,每个星期,漓江都会记得给许颜写信。他坐在住处简陋的铁架子床上写信,一边写一边兀自微笑。满心甜蜜,几乎四处流溢。他的信,字句散淡,有时寥寥几句,有时满满几页。那些句子堆积着,每一句,都是温柔的值得铺在心底的言语。
小孩,这里的早晨总是会有雾气,看不清方向。
小孩,那天路过某间大学,想象着你考来这里,我们可以在校园里看花,很静的路和四季开不败的花。
小孩,等我回来,等我骑着单车带你去看夕阳。
他也为她画画,因为没受过专门的训练,笔法粗糙,只是凌乱的线条。那些画的内容是同一个人。大眼睛的女孩子,脚趾很美,一尺六寸纤细的腰,跳舞时漓江总替她担心会折断。有几幅他只画脚,或者手,在细节处极尽唯美,非常缠绵。
第二天一早,路过巷口的邮政所寄出去。想象着收到信时许颜的样子,会微笑吗,会神情激动地拆开吗,还是找个无人的地方慢慢地读?想一下子看完,又怕一下子就看完了。会吗,她会吗。
生活如此千疮百孔,只有在这细节里,还有点滴的快乐。
当年打电话只能去邮电局,漓江走进去,盯着话筒独自微笑出神,邮局的工作人员早已对这个隔三差五来发神经的男人见怪不怪了。他并没有拨过电话,因为许颜家没有。可他是那样地想听听她的声音。
从来都没有等到许颜的回信。尽管漓江每次都将住址写得详细清晰。然而他不怪她,他为她没有回音找来借口:她功课忙。那些信,她看到了,也就好。
想让自己不抱希望,仍是朝夕等待,哪怕只是她的只言片语。又会觉得自己是在给她找理由,丧气不已。可还能怎么办呢。漓江就在这矛盾的焦灼里,渐渐失去平和,渐渐愈加想念。
漓江生日那天,下了班之后,他走在这个城市街头,到处都是灯光,冬天刺骨的风掀起夹克,冰凉的皮面领子贴过脸颊。他继续往前走,一直一直走,前面有间便利店,看得见热烧卖的广告牌,露出小小的角,招呼他进去。
他买了一瓶啤酒,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一口一口的喝。身后的便利店门时不时被不同的人们推开,叮咚的发出零星的声音,有人在看他,他也在看人。
终于不能停止思念。在这样漫长的,近乎放逐的远离,有的还是思念。思念。
许颜。他白裙短发的姑娘。
仿佛听到她在问他:“你在哪里?”神情清淡,不见得有多忧伤。她始终是个看起来面容平静的女孩。
“你在哪里?”
“这里。”
“是哪里?”
“这里。”
每个星期六,漓江都会定时地看一场电影。午夜场的。往往电影院很空,冷风只往身体里灌。而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男人女人说了什么话,都不放在心上。
他所要求的不过是买一盒香烟,和一瓶矿泉水。然后在漫长的90分钟里,等待电影结束。
第五章
一辆银色的别克迎面开过来,车窗映着正午的阳光,晃了宁琥珀一脸。闭眼的瞬间,眼前铺天盖地的红。小时候她常常这样,对着午后最猛烈的阳光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满世界的红色,她把这种红色,叫做幸福。
仿佛幸福就是这个模样的。
十分钟后,她侧身走进路边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拿起一瓶祁门红茶。恍惚中听见有人说:“琥珀吗?”
停下,回头。便利店门口自动售货机旁边,二十多岁的男人,灰色衬衣,手里拿着刚买的香烟,眼睛里带着即使在阳光下也不会错过的笑容;正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她。
琥珀笑出来:“啊,皓皓,是你?”
龙皓是宁琥珀在家乡哈尔滨的中学同学。两个人的交情长达十数年。大家都是聪明的孩子,课业非常棒。他是阳光的男生,很调皮,常常逃课打游戏机,那时还是电动游戏,《街霸》之类的。上课十几分钟才慢吞吞地来,不喊报告就扬长直入,考试不够半小时就交卷,目空一切的猖狂。可恨他那样傲慢,成绩依然优异。
班里所有的女生都给龙皓笑脸,天天有人乐意买早餐送到他桌上,吃完了,垃圾还让别人扔。他被宠坏了,邻班女生写来的情书,他折成飞机在教室里飞,一边偷看琥珀的反应。他是真心喜欢她,坐在她后排,天天看她的头发发呆,忍不住轻轻地,轻轻地扯下一根来。她感觉到了,回头朝他笑。他就在这笑容里一再不知所措。
班上唯一能和龙皓争第一的是林睿诚,一个非常秀丽的女生,笑起来如同铃兰花开。琥珀永远是第三,不管第一名和第四名之后的名次是如何风云变幻。她甚至可以甩出第四名50多分,却和第二名相差半分。就连老师们都觉得这一现象很有意思,送她外号 “坐三雕”,坐三望一也。
当年的宁琥珀扎马尾辫,年少轻狂,字写得潇洒别致,嗓音清甜,在校广播站担任播音,睿诚是她的好友,任编辑。她们每天都会有合作,睿诚负责采访,编写,琥珀播出来。两个人都是性格开朗的女生,况且还有这层共事的关系,彼此之间没有一般学业竞争对手之间那样,互相较着劲。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加上龙皓,他们三人,是学校里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