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郎,”谢云然淡淡地说:“三娘你也见过的,是个求全责备的人。即便崔嬷嬷回去,打包票说我容貌未毁,他也未必尽信,就算是信了,毁容的阴影,也会一直压在他心里。能够被退亲,我想他求之不得。”
如此,三方都满意。嘉敏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后宅里的厮杀,她还是见识太少。
她心里堵得慌谢云然越是从容,她心里就越是堵得慌,如果永宁寺里,她没撺掇谢云清强出头,就不会引来贺兰初袖的报复,就不会有今日。但或者她不该责怪自己,毕竟作恶的是贺兰初袖。
只是心里还是堵,为了掩饰这种情绪,嘉敏从盘中拣了杏子来吃,这时节杏子堪堪才熟,颜色娇艳好看,入口却是酸涩。
总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嘉敏默默地想,默默把酸杏子咽下去。
第147章 退亲(二)()
猛听得谢云然道:“还没谢过三娘为我撑腰。如您已阅读到此章节,请移步到 :奇中文小说 。c;o;m;阅读最新章节”
嘉敏随口应道:“应该的,谢姐姐不必与我客气。”
“我并不是与你客气”谢云然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门忽然就开了,谢夫人站在门槛外,手扶住门框,张口叫道:“云娘!”
声音严厉。
“阿娘,”谢云然并不慌张,起身相迎:“阿娘进来坐。”
谢夫人长出口气,没有理她,却是对嘉敏挤出一个笑容:“兰陵公主。”
嘉敏忙起身行礼:“伯母叫我三娘就好。”
这时候她已经可以肯定谢夫人是在发怒。不同的人发怒有不同的形式。有人一气脸就涨红,有人颜色愈白,有人喜怒不形于色,也有人会发作出来。比如把手边的盏碟摔得粉碎,或者捶打床头案几。
谢夫人大概是即便生气,也仍然温和的那类人。嘉敏觉得如果她气到这份上,大约能把屋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而谢夫人还能稳稳当当把话说完:“三娘且暂歇,我有几句话要与云娘说,云娘,你随我来。”
是退亲的事不愧是母女,见微知着。嘉敏也不知道谢夫人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谢云然打的好算盘,她如愿退亲,崔嬷嬷得了实惠,崔十一郎求仁得仁,但是……这一切并没有知会过谢祭酒和谢夫人。这大约就是她之前隐约觉得不对的原因。亲事是父母之言订下的,退亲怎么可以不经过父母就擅自做主?
却听谢云然笑道:“三娘不是外人,阿娘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云娘听着。”
嘉敏:……
谢云然之前说的那句“还没谢过三娘为我撑腰”看来还真不是客气话。这里口口声声说的她不是外人。但是她就是外人,有她这个外人在场,谢夫人多少会留点余地这才是撑腰的实质啊。
既然她这么说,嘉敏也不便避让,只回头看了半夏一眼,半夏知机,行礼退了出去。
嘉敏不知道谢云然打算怎么办。她知道她想退亲,但是退亲之后呢?如果谢云然的脸真毁了,要再找一个崔十一郎这样的郎君,也并不容易。
且不论崔十一郎心性如何,在长辈眼里,就是一等一的佳婿家世,人才,都拿得出手,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劣迹。
正思忖间,果然听得谢夫人缓声问:“你要退亲么?”
谢云然也不争辩,应道:“并非云娘先有此意,是在崔家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看欺人太甚的不是崔家是你!”谢夫人一口气喝道。缓一缓,方才苦口婆心说:“崔家担心你的病,也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崔十一郎患病,云娘你自问,能不派人上门打探么?”
“不能。”谢云然应得十分干脆。
“既是如此,崔嬷嬷纵有过分之处,也不是不能体谅,你为什么”
“就因为我体谅他,”谢云然说:“我体谅他不想娶一个容貌受损的女子,我体谅他崔家不想要一个容貌受损的媳妇,我体谅他们,所以才放过他们,所以我提出退亲,这样,阿娘还是觉得不妥么?”
“你!”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她的这个女儿,她是知道的,自小就主意打,虽然平日里话并不多,但是也并非不能伶牙俐齿。瞧这道理说得一套一套,连她都被绕进去:“话不能这样说……”
“那阿娘要怎么说?”
谢夫人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阿娘总盼着你好,崔家是好人家,你嫁过去就是宗妇,没人敢小瞧你。”
谢云然微微抬眼,看了母亲一眼。
谢夫人这会儿也顾不得有嘉敏在场,谆谆教导道:“人与人没见面,或者见面之初,看重的自然是皮囊,到时长日久,皮囊又算什么,要紧的是性情相投,祸福相倚,同富贵、共患难……”
“所以呢?”谢云然声音里有一丝冷意。
“十一郎阿娘见过的,是个好孩子。”谢夫人说到这里,也有些说不下去。她只能指着他是个好孩子,指着他对自己的女儿好,但是、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红颜未老,尚且有色衰爱弛,而况……谢云然淡淡地说:“母亲当云娘还是从前的云娘么?”
从前的谢云然,无论容貌、家世、才艺,都是上上之选,再辅以手段,就算是天子,也未尝笼络不住,但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谢云然默默地想,她根本不敢回忆刚醒来、到处找镜子的那段日子。她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她就能回到从前。但是这个梦,已经做了近两个月,暮春的花开过,初夏的蝶在窗外翩翩,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照镜子的勇气,只在深夜里,指尖一寸一寸抚过面颊的时候,她知道那是什么。
想要日久生情,那也须得人家肯见她。
谢夫人无法反驳她的这句话,便只能低声喃喃道:“美貌的女子,歌管楼台里要多少没有,但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
“母亲像是忘了,恶疾占七出之条,即便我成功嫁过去,崔家也随时可以翻脸,到时候我被休回家,难道我谢家门楣就很光彩么?”一个字一个字,硬邦邦的就像是摔在地上都会有声音。
谢夫人更用力地扶住门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无法反驳,她只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嫁过去,能顺利地得到丈夫的喜爱,能顺利地过好她的下半生然而谢云然残忍地戳破了这个谎言。
即便她能嫁过去,难道她还有好日子过?
“那么,”谢夫人低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母亲能想明白的事,父亲也能想明白;母亲不想我受的苦,父亲也不想我受。”谢云然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显然这前前后后,她已经思索过许多遍,即便今日没有嘉敏给她借力,她也会找到别的机会,完成她的计划。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以后可怎么办?”
崔十一郎这样的佳婿,可遇而不可求,何况云娘面容有损。谢夫人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女儿的脸上,隔着面纱,隐约能看到红肿的影子,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是终于没有恢复从前的美貌。
这个问题问得并不突兀,相反,十分理所当然。连嘉敏都想过要问。然而意料之外,一直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的谢云然,竟然被问住了,沉默,长长久久的沉默。屋子里空气沉得和铁一样。
“难道你没有想过?”谢夫人从惊讶到不敢置信,终于愤怒起来。
她从来都周全妥当,从未有过逾矩的女儿,竟然会做出这等顾头不顾尾的事,她竟然对将来毫无打算,在完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擅自做主把这样一桩绝好的婚事给退了!她难道不知道,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了,她难道不知道,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日子会有多难过,她难道不知道……谢夫人的手颤抖着,紧紧攥住门框,像是非如此,无以支撑她的身体,也像是非如此,不能阻止她攥在手心里的耳光。
“伯母,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作壁上观的嘉敏忽然开口。
谢夫人定定神:“三娘既然呼我一声伯母,云娘也不视你为外人,就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嘉敏仔细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来日方长,谢姐姐当务之急是养病,以后的事,原本就该以后再说。”
就这么没头没脑一句话,说完就闭了嘴,不说谢夫人怔住,就是谢云然,心里也是诧异的。
说得倒轻巧,谢夫人想。然而多看一眼谢云然,心里的悲怆就更多一分。她的云娘哪里不好,为什么厄运偏偏降临到她身上!如果可以,她愿意以身代之,她愿意折寿十年,她愿意然而那有什么用。
神佛并不怜悯笃信他的世人。
又或者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
三娘说“来日方长”,虽然空而无用,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云娘没有打算过将来,她就是逼,也逼不出更多的话。退亲的事已经做下了,如今崔嬷嬷堪堪才走,要挽回并非不能,只要云娘不再出幺蛾子。
至于其他,可不是只能等以后再说。
她的云娘,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谢夫人伤心地想,她怕自己哭出来,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你、你好自为之。”
再不多看一眼,转头就离去。背影怆然。走下台阶的时候,几乎跌倒,谢云然扑到门框上,见婢子扶着母亲,踯躅走远,然后慢慢地,连背影也都看不到了。
第148章 报答(一)()
室中就只剩了嘉敏和谢云然。 ;奇中文网新地址:w;w;w;。om; ;自谢云然毁容以来,屋里原本就只留下四月贴身服侍,如今四月守在院外,不经传唤,不会进来。半夏也被嘉敏遣开。于是就只有嘉敏,和扑在门框上的谢云然。
嘉敏并没有起身扶她的意思,良久,谢云然扶着门框,慢慢起来,回到座上。
两个人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安慰的话多半无用,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特别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嘉敏低头,小饮一口,就听见谢云然问:“三娘……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嘉敏有些惊慌地试图把酪浆咽下去,被呛住,连咳了几声,谢云然冷笑道:“三娘你不要装了,你定然是猜到了。”
“崔十一郎不是佳婿。”嘉敏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也还是文不对题:“退亲是对的。”
谢云然不作声。
嘉敏张张嘴,还是觉得难于启齿,低头再饮了半口酪浆,艰难地吞咽下去,方才轻轻说道:“是,我想我是猜到了。”
谢云然是谢家最出色的女子,她的出色,足以让父母长辈为之骄傲,姐妹服气,兄弟敬重她的学识与见识,然后忽然有这样一天,她从云端上摔下来那就仿佛是一个神话的破碎。
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
退亲,是她步步为营设计的,但是之后,她也是真的没有想过,因为不必再想了。在她看来,等崔嬷嬷的运作有了结果,父亲上崔家退亲,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之后?她没有之后了。
她毁容的这件事,能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不想在世人怜悯或庆幸的目光中过上几十年,她不想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终身不见天日,她不想从前好的一切,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变质。
这时候死去,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她就还是从前美丽的、骄傲的,没有缺点的谢云然。
没有尊严的苟活,与干脆利落的死亡。
嘉敏不知道这些想法,在谢云然的心理酝酿了多久,那些一个人静然的长夜里,没有人知道的眼泪。嘉敏前世今生两辈子,都算不得出色,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但是她知道从云端跌下来的痛。
“三娘一向很知道体谅人。”谢云然微微笑了一下:“在宫里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了。”
嘉敏垂下眼帘,酪浆浑浊,照不出她这时候的表情。
“我知道三娘为什么只叫半夏给我送东西,而不亲自来看我,所以,我也知道,三娘必不劝我的。”谢云然说。
她是要堵住她的嘴。想必那些话,她都听过千百遍了:“慢慢来,会好的。”
“没什么大不了。”
“比前天好多了……”
这些话,谢夫人会说,四月会说,许大夫也会说,但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要的不是好,不是好多了,不是比前天好多了,也不是“会好的”,她要的是回到从前。没有人能满足她的愿望。
没有人敢把镜子递给她。但是她想要看到自己的脸,总会有办法,平静的水面,光滑的瓷器。
“阿娘问我有没有想过以后,其实我是想过的。”谢云然用很平静的语气说给嘉敏听,平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这样,我的父母不必再为我伤怀,姐妹们也不用受我牵累,至于崔家,崔家落井下石,该有此报。”
嘉敏猜得出事情的后续发展:崔十一郎闺门失礼,谢家退亲,谢云然“蒙羞”自尽,全洛阳会传得沸沸扬扬,谢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把怒火和伤心发泄到崔家头上,死者为大,崔家为千夫所指。
“要说我没有恨过陆家妹子,那不可能,但是那也怪不到她,谁知道我不能沾海味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谢云然面色灰败:“想清楚这一点,就再没什么可恨的了。唯有三娘你对我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实在是遗憾啊。”
“那如果……”嘉敏咬牙,几乎要吐口而出“如果有人知道呢”,话到嘴边,忍了又忍,终于只呼出一口气。
她想要激发谢云然的生志,但是真相,就算她敢说,谢云然也不敢信。
谢云然诧异地问:“如果什么?”
“如果我说,我希望得到姐姐的报答呢?”
谢云然微微一怔:“三娘是在说笑么?”
“不、不是,我不是说笑!”嘉敏说:“我尽心尽力为姐姐奔走求医,就是为了得到姐姐的报答!”
“那么三娘觉得,”谢云然倒也不恼,举手为嘉敏添了半盏酪浆:“我如今,能报答你什么呢?你的父亲深得两宫信任,你的兄长,屡建战功,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才封了兰陵公主,即便是在公主中,你的食邑,也不算少。三娘,一个人能得的,你已经得到不少,人不可以太贪心。”
嘉敏知道谢云然说的是萧南,她是在规劝她在世人眼中,没有得到萧南许婚,是她生命里唯一可以称得上缺憾的事。
但是不,不是这样的。
谢云然放下青瓷莲花凤首壶,继续说道:“如果是从前,我出嫁之后,主理崔家中馈,或者有些地方,可以说得上话,帮得上忙,如今……三娘你也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你。”
不、不是这样的,嘉敏仿佛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不、不是这样的!
这个声音这样激越,让她不得不抓起案上酪浆,一气儿喝下大半盏,方才把它压下去。方才能够说出话来:“难道,谢姐姐觉得,你在这世上活一世,就只是为了嫁给一个男子,为他生儿育女么?”
谢云然再怔了一下:难道不是这样么,难道不是祖祖辈辈都这样过么?男子有成家立业之说,女子不能立业,可不就只剩下成家?即便要反驳,也只能说:“生儿育女是为我自己,并不为别人。”
“谢姐姐何必自欺欺人呢,”嘉敏嗤笑一声:“姐姐的孩子,会冠以夫家的姓氏,光大的是夫家的门楣,姐姐百年之后,他们绵延的,也是夫家的香火,能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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