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亲不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如果父亲没有机会看到皇权的空虚,又怎么会……
人的野心是一步一步长出来的。周城这样告诉过她。当他还在边陲小镇上当城门守卫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她见过烽火经过的地方,她见过断壁颓垣,妻离子散,她见过家破人亡,鲜血与焦土,她没有野心,她不需要父兄站到权力的巅峰,为她谋图利益,她希望父亲安享富贵,荣华到老。
皇帝瞧着嘉敏面上阴晴不定,也不催促,把玩着棋子,时不时,转头看一眼那边的贵女。
总是要娶一个的,他对自己说,既然总是要娶一个的,自然要选个称心如意。他会待她好,让她在皇后的位置上,享尽世间尊荣——这时候这个少年还不知道,人心如壑,是永远都填不满的。有宠爱的,会索要尊荣,得到尊荣的,会希冀温情。
等候许久,方才又听到嘉敏的声音:“这件事不容易。”
“哦?”
“太后不会听我的话。”
皇帝笑了:“三妹妹妄自菲薄,母后如今很喜欢你。”
嘉敏也笑:“贵人有时候,难免不喜欢个猫儿狗儿的。”
皇帝听嘉敏这样贬低自己,越发兴致盎然:“那你再想想?”
嘉敏支着下巴,果然做出细想的姿态。皇帝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问:“如果没有胡家表妹,依三妹妹看,你表姐与谢姑娘,哪个胜算大一点?”
。。。
第二十九章 文渊阁()
自然是表姐!嘉敏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她呆了一下——在之前,她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
不然日后如何,现在,贺兰初袖毕竟还是南平王府的人,南平王妃毕竟是太后最亲近的妹妹,且不说贺兰这个姓氏无法与谢家相比,单说她的母亲,温姨娘还在南平王府,在太后看来,贺兰初袖就是自己人——相比谢家,胜算何止多出五成。
嘉敏猛地抬头:“陛下是在威胁我?”
皇帝却摇头:“朕怎么会拿这位威胁你。你仔细想想,你是南平王的掌上明珠,朕的皇后是哪个,又碍着你什么事?没准你还会觉得,贺兰姑娘做皇后,于你南平王府,还更有利一些,所以三妹妹你说朕拿这个威胁你,朕是不认的。”
嘉敏沉默。
那是实话,如果她不是知道了后面的结局,蹚这趟浑水实在犯不上。
“三妹妹没发觉么,朕如今,是在求你。朕无非是看出妹妹你不喜欢贺兰姑娘,”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太后是必然会塞给朕一个皇后的。朕不想要胡家表妹,如果不能立谢姑娘,那么哪怕是贺兰姑娘,也好过胡家表妹——三妹妹你再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除去胡家表妹,就属贺兰姑娘胜算最大了。”
是的,因为她出身最低,最好拿捏——嘉敏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嘉敏叹了口气:“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皇帝低眉看棋。
嘉敏稳了稳心神。其实皇帝要做的事,一点都不难猜。有胡嘉子在,她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太后不会做别的打算,所以皇帝首先就要搬走胡嘉子这块石头,然后,给皇帝一个“必须娶谢云然”的理由。
但是这两件事,不能由她元嘉敏的嘴中说出来。
一念及此,嘉敏忽然想道:前世,胡嘉子去了哪里?
她一直不喜欢胡嘉子,所以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结局。这时候想起来,才发现脑袋里全是空白。不应该是空白的,如果没有意外,胡嘉子应该就是皇后。但是结果不是,皇后是贺兰初袖。这个结果不是在正光四年揭晓,而是在两年后——那么正光四年的这一场选妃,发生了什么?贺兰初袖做了什么,胡嘉子去了哪里?
像是……无声无息就再没了消息。当时的嘉敏还被裹在对萧南的痴恋里,又哪里分得出心去打听一个和自己不对付的表姐的下落呢?恍惚记得嘉言有段时间哭过好几次,只是嘉敏也没有问过。
两个人都沉默了足够久的时间,皇帝终于开口:“这件事,须得分两步走。”
“哦?”
“第一步,是让胡家表妹另适他人。”
皇帝提出的方案,明显比嘉敏的想法更为明确,既然说到了“另适他人”,这个“他人”,想必是已经存在的。
“第二步,”既然皇帝表现出诚意,嘉敏也不吝投桃报李,“自然是让谢姑娘非君不嫁。”
皇帝微微一笑。
嘉敏想一想,到底放心不下:“陛下为胡家表姐,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她会满意的人。”
这种鬼话嘉敏是不信的。胡嘉子缠皇帝不是一天两天,能让她满意的,除了皇帝,还真没有第二个人,不过听这口气,大约人才也不会太差——这个念头升起,嘉敏不由有些着恼:胡嘉子从来没有对她友善过,她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死活?
那也许是、那也许是……她罪不至死?她想她过得不好,可是还没有到想她死的地步。
嘉敏觉察到自己软弱,多少有些沮丧,默然良久,才又再问:“具体……陛下需要我做些什么?”
皇帝轻咳一声,微笑道:“再过几日,烟霞湖中的荷花就要开了,到时候,母后会办一场晚荷宴。三妹妹见过月下荷花吗?”
嘉敏摇头。
“那要点很多很多的灯,在荷叶上,荷叶下,随着水波荡漾,月亮嵌在灯光里,人在其中,如临仙境……到时候,三妹妹就会知道了。”
话到这里,一众贵女已经扑蝶归来。
陆静华快人快嘴问:“胜负如何?”
胡嘉子被抢了话,瞪陆静华一眼,又嘟囔:“一局棋,倒下了一下午——哪里来这么多话说!”
嘉敏一推棋盘,说道:“陛下棋艺高明,我输了。”
“三妹妹谦虚了,”皇帝慢条斯理说道,“明明是和棋,哪里来的输赢。”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是和局。
胡嘉子叫道:“皇帝哥哥何必让着她!”
嘉敏:……
文渊阁是燕朝藏书之所。后来洛阳几经烽火,永宁寺烧毁,瑶光寺烧毁,文渊阁也没能逃过劫难。
再后来周城当政,倒是很请了几个大儒来教导他的儿子们,又遵从大儒的意思,一点一点收集到许多残本。嘉敏恍惚记得谁叹息过,说文渊阁的损毁,价值不可估量。嘉敏虽然没多喜欢什么书,也觉得可惜。
只是这世间的东西,人和物,可惜的都多了去了。
用过晚饭,嘉言去看母亲——这时候南平王妃已经显怀,只是没对外说。贵女们三三两两在玩双陆,赏花,斗草。贺兰初袖也在其中,嘉敏出门的时候,贺兰初袖还问一声:“表妹哪里去?”
嘉敏大大方方地说:“陛下允我上文渊阁。”
都知道皇帝待她亲厚,所以余人也只“哦”了一声,唯有胡嘉子又嫉又恨,脸色都变了。
谢云然目中艳羡:“听说文渊阁有很多孤本……”
嘉敏笑着说:“谢家姐姐不必羡慕,我在宫里,不过就这几日,倒是日后这宫里……没准谢家姐姐要什么孤本珍本,应有尽有。”
这话暗示谢云然六宫有份,嘉敏一面说,一面促狭朝胡嘉子看。
谢云然知道她们表姐妹长期不和,不过拿她做个筏子,倒也不恼,笑一笑就过去了。
胡嘉子却是冷笑一声,打定主意,日后做了皇后,是决然不许嘉敏这个贱人进宫半步的——贺寿都不许,叫她没脸!不过,要是她不进宫,她又怎么让她瞧见她的威风呢。胡嘉子倒有片刻的左右为难了。
嘉敏前世没有来过文渊阁,这时候抬眼看去,只见巍峨。有皇帝亲写的手令,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嘉敏自提了灯,一步一步走上去。
她要找的是皇宫地图。照理,文渊阁里并没有这么机密的东西,但是嘉敏在后来,偶然听人说起过,燕国的这个皇宫,原是在前朝皇宫的基础上修葺、加盖而成。而前朝的皇宫,是有密道的。
前朝的图册,在文渊阁都有备份。她不确定命运的最终结果,如果这一次,也还是有那一日,多一点准备,总是好的。
再没有哪一处,比这里的夜更深沉了,嘉敏想。静得连呼吸都多余。到处都是书,浩如瀚海银沙。在这里行走,就连脚步,都染了墨韵余香。每一本书,经历过什么,书写他们的人,是怀了怎样的希望,想在这个世间,留下曾经活过的痕迹?这样想,便又仿佛穿行在岁月与时光中。
有狐女长长的裙裾扫过雨后的草地,悉悉索索。
有影子从字里行间探出头来,东张西望。
有虫,吃到了第九个“人”字,单等着人问一声“你是谁”,就能翻个筋斗,立地成人。
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不紧不慢,哒哒哒,哒哒哒,嘉敏猛地回头——没有人。
也许是自己的脚步声?嘉敏也不想自己吓自己,停步,那声音果然住了。
再抬脚,又响起来:哒哒哒,哒哒哒。
转一个弯,猛回头——没有人。
嘉敏终于慌乱起来——这时候嘉敏倒又干脆利落忘记了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只觉得惊恐。惊恐中加快了脚步。起先是走,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竟然跑了起来,猛地再转过一个弯,眼前乍亮,有人在灯影中回过头来。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黑色细麻裳,玉带束腰,羽冠束发。
那就像是被使了定身术一样,嘉敏张大了嘴,一动不能动。
要仔细论这少年的五官,也许在洛阳城里能找到与他不相上下的贵族子弟。嘉敏是见过美人的,元家本身就出美人,她的父亲元景浩就是个美男子,嘉言长得好看,昭诩也是。而眼前这个人,单看时,你也许并不觉得他有多美,只是无论站到哪个美人身边,都没有人能够夺去他的风华。
其实这一类人,也许就都该叫祸水,不分男女。
你猜对了,是萧南。
。。。
第三十章 重逢()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眼前更荒谬、更可笑的相遇了。
你要问嘉敏有没有想过,重生之后,他们还会重逢?想过的。就算嘉敏不肯承认,潜意识也想过。最好是不要再相遇,因为她不知道相遇会发生什么,但是,如果呢?万一呢?是该掉头就走吧。
你倒是掉头啊!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迈不开步呢?
嘉敏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还有喉咙里咕咚吞下的一口口水——身体真诚实,嘉敏悻悻地想,好像她在他面前,就没有过不丢脸的时候。
“你来这里做什么?”萧南扫一眼嘉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这时节,原本就容易出汗,何况嘉敏这一路又惊又怕。
有了声音,就会有光,有影,所有的巫咒都被解除,嘉敏发现自己能动了,能出声了,她倒想说有人追她,可惜这种话,他不会信的——这种把戏她在他面前玩太多次了。就像狼来了故事里的那个小孩,谎话重复太多,就不灵了。
嘉敏用了全部的力量来镇压腔子里那颗砰砰砰乱跳的心,以及舌尖上总是想要窜出来的那句“为什么”,谢天谢地,她死过一回了,她被他逼死过一回了。嘉敏说:“我来文渊阁找书。”
这种话,萧南是不信的,一个字都不信。
但是接下来,嘉敏就转了身——不管跟着她的是个什么鬼,不管是个什么鬼!哪怕下一刻出现在面前的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让他吃了好了,再死一次好了,即便是再死一次,也好过让她面对萧南。
她这样想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悲哀,几乎淹没了她。
“你……要找什么书?”萧南在身后问。
嘉敏没有回答他。她拖着过于沉重的身体,如在泥淖中,一步一步,走出了文渊阁。
文渊阁里,闪出另外一张面孔,眉目俊俏得有些单薄。
萧南微抬了抬眼皮:“你吓她做什么!”
元十七郎笑嘻嘻道:“你想过没有,其实娶她,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萧南淡淡地说:“我有未婚妻,你知道的。”
“你们不可能。”元十七郎也收了笑,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两好,如你,就不要做这种梦了。”他笑的时候,像个没心没肺、不知愁苦的少年,怎么戏谑都不讨人厌,一旦收起笑,眉目之间,却生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来。
萧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展颜笑道:“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彭城长公主看上的是六娘子,如果从选择上说,六娘子不比三娘子强上百倍?”
元十七郎想一想,却道:“可惜南平王妃不会允六娘子下嫁。”
小娘子可能爱慕他的颜色,到南平王妃这个年岁,想的却得更多一些。萧南在大多数丈母娘眼中,都算不得乘龙快婿,一个南方逃过来的人,凭他在南朝怎样金尊玉贵,在燕国能有什么根基?彭城长公主与他萧家的情分,也就在一线之间,如今长公主活着还好,他日长公主过身,还不是要依附丈家过活?
他是南朝的皇族,无论如何落魄,北朝的皇帝都不可能全心信任他,没有信任,空有官爵,能有什么好?
正如元十七郎笑言,元家女儿不愁嫁。
彭城长公主的心高气傲,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萧南这次沉默得更久一些,文渊阁里的沉默,黑暗里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墨香,而咫尺之地,光影黯淡。
这是个不难预想到的结果,但是当初护送母亲北来的时候,要的不过是个骨肉团圆,但是人心不足,得陇而望蜀,他吃了那么些苦头,母亲又有咽不下去的气,连仲雪、仲雪倒是不提,只是有次失言,说起家乡莼菜。
萧南记得当时,像是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你看,你背负的那些东西,是永远都不可能卸下来的。北人不可能信任他,叔父不可能再容他回去,天下之大,原本就没有他多少立足之地。
但是人总想活着,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所以就算有什么图谋,其实也并非不能原谅。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元嘉敏方才的样子,傻呆呆地张大嘴,走也不能,不走也不能,最后是并手并脚转的身,那样滑稽可笑的模样,她自己一定没有看过。而那样惨白的脸色,却是他没有看过。
什么眼波流转,什么笑靥如花,这姑娘是下辈子也学不会了。但是他竟然有些隐隐地羡慕,羡慕她可以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喜欢,理直气壮地憎恶,理直气壮地来缠他,理直气壮制造偶遇。她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父亲,和足够强大的背景,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不过他是看得明白的。
燕国的内乱,不会让他等太久了。
萧南重又低头去看书,他看的是《战国策》,战国多士,纵横捭阖之学,对他,原本是没有用的。
“清河王人到哪里了?”萧南忽然问。
离了萧南的“势力”范围,嘉敏一路几乎要跑起来——来的时候没觉得,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住的玉琼苑,离文渊阁竟然有这么远,远到总也到不了似的。嘉敏走得太急,一个没留神就撞到了人。嘉敏没头没脑说一句:“对不住。”
看清楚面前人,竟然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宽袍缓带,俨然神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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