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阔,招人喜欢。
南平王妃也不难缠,他家三郎又小,待长成,还须十余年呢,到那个时候,云娘早站稳了脚跟。
至于那个传说中的温姨娘,就更不用担心了,统共都是些不必担心的,只是为人父母,难免不想得多,想得多就忧得多,便事事都好,也害怕不够长久……罢了,大喜的日子,想这些做什么。
不过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比如她当年……谢夫人擦了擦眼角,说道:“傻孩子,阿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过了门,世子自然会待你好,王爷和王妃也是疼人的,三娘子六娘子又都和你好,阿娘有什么好担心的,阿娘只是……阿娘只是舍不得你。”话到这里,到底没忍住落泪。
不过新娘子出阁,原本就是要哭的,倒也不碍着什么。
娘儿俩哭过一场,用了几样点心,重新上过妆,时候已经黄昏,外头隐隐传来人声、马蹄声,想是迎亲的已经来的。
谢夫人扶住谢云然的肩头,说道:“云娘能配得如此如意郎君,阿娘只有高兴的……就放心去罢。”
“……都准备好了吗?”很少有人知道洛阳城里还有这样阴暗的角落,尤其是达官贵人。更不会想到,把这些人集齐起来,会有怎样的声势。莫说别人,就是他们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
直到……直到有人点醒他们。
从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抢了他们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想到新娘子可能的花容失色,我见犹怜,没准还会有娇嫩如黄莺的嗓音苦苦哀求……光想想都能让人血脉贲张。虽然到头来还是要送出去,并不能一亲芳泽,但是那些高门世族的小娘子,平日里别说是说话,就是远远看上一眼,于她们,都是天大的侮辱。
他们是阴沟里的老鼠,不过今儿,他们要趁着夜色,到地面上去看一看了。
南平王,南平王世子,嘿,你就是条强龙,在洛阳的地面上,也得尝尝地头蛇的滋味……为首的蓝衣人狞笑一声,俯身附耳听了片刻,却压住身边蠢蠢欲动的同伙,说道:“不急,再等等!”
第296章 催妆()
济北王放下酒杯,初夏,酿的青梅酒,遥想两百余年前,魏武王的豪气,不是不心折的。
他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已经很多年。
最初的惊惶与恐惧,最后都变成习惯,习惯坐具在这里,卧具在这里,茶具在这里,酒具在这里,一样一样,都是伸手就能够着。一尺之外的距离,都不属于他,更休说天高地远,打马扬尘。
他想过那样的日子,行猎归来,暮色如织,也许有霞,也许没有。有人备了清酒为他洗尘,那定然是身形纤细的少女,举手投足清雅,薄如蝉翼的纱衣,或洁如雪,或红如火,而回眸如月。
他没有这样的运气,命运剥夺了这一切。这世间有自作孽,就有天作孽,自作孽尚能冤有头债有主,怨自己怨他人怨众生,天作孽,你怨谁去。命运所给的,蜜糖或者砒霜,都只能接受。
他接受了永远没有色彩没有光亮的风景,接受了方寸之间的困顿,接受被冷落被怜悯的生活,然而他也极力争取了他所能做到的,指掌之间,操纵的千丝万缕,是这座城池最末端的支脉。
当夜幕降临,你不会知道,这座天下仰慕,大燕朝最奢华灿烂的城池实际的主人,也许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圣人知道什么,他就配和他那些愚蠢的嫔妃关在那只金碧辉煌的笼子里供人赏玩,他能做什么,不过是自以为生杀予夺罢了,他的哪一个决定是他自己的。你不会知道,有多少人,左右着你的决定……皇帝不知道,太后也不知道,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一切在潜移默化中,如春风春雨。
然而这一切,进行得多么寂寞,华灯璀璨,他永远在夜幕中,一个人,一个人俯视人性里最卑劣,最黑暗,也最真实的一面。所有的秘密没有出口……你能说给谁听呢,谁会懂得?他想过的。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渴望看到光明,渴望和正常人一样能够去到远方,看远方的风景,结识远方的人,但是如果要他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姓氏,王爵,财富……来换取……不,他不愿意。
他知道那些,人性里最阴暗、最残忍的部分,知道人们为了生存付出过什么,放弃过什么,如果生而不幸,那比失去一双眼睛更为可怕。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在炎夏开始的时候,能坐在绿荫中,凉风习习,煮一壶青梅酒,空气里涩涩甜甜的芬芳,如果有他想的那个人陪在身边,那就更好了。
人总难免遇到挫折,一个瞎子就更加,然而并没有什么,比这次的挫败感来得更强大。
元昭诩,他从前没有太留意这个人,那也许是他父亲的光环遮住了他,但是无论如何……
也许还不算太迟。
他举杯,这时候晚霞遥遥,拉出一道绝色的伤口。
昭诩并不知道有人在念着他,这时候,这是他最踌躇满志的时候,骑在心爱的翻羽背上,簇拥着他的,堂兄元明炬,未来妹婿李十一郎,表弟胡大郎,崔家十二郎,祖二郎,卢七郎,裴三郎……
元明炬是他邀来的御,李十一郎是毛遂自荐,后来一串儿的人,都是王妃的意思,王妃说了,祖二郎和卢七郎采出众……是来帮着催妆的。
其实李十一郎也上马能射,提笔能,就昭诩自个儿的看法,这位为了娶他妹子,该比别个更力才对。
如果今儿够力,兴许来日可以放他一马,不然……昭诩目光略略一斜,逸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阿言也算是说到做到,真给他精挑细选了百人,雄赳赳气昂昂,这架势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谢家人。
转念间已经走完长街,谢家府邸已经越来越近,就在眼前了。
谢家今儿开了正门,门里门外喜气洋洋,昭诩才到门外,身后就齐声喊道:“新妇子出来、新妇子出来……”
昭诩心里吐槽这也太没技术含量了,一听就知道是军头出身……谢家什么门第!已经近申时末,霞光就剩了最后一段,从谢家到自家还有好长的路要走,且不说有障车儿拦路,便没有,难不成叫云娘打马狂奔?
一时目光一转,身边已经催马走出个蓝袍少年,念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得双眉待画人。”
话音落,身后数百健儿齐声朗诵,昭诩也就罢了,谢家两老相视而笑,光这首诗就听得出昭诩用了心……谢礼很是考校过昭诩的学问,虽然没有到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但要说采**,还是不要指望了。
可惜了他的云娘……
然而云娘自个儿却是愿意的。兴许这小子有别的好处呢,他却看不出来,谢礼酸酸地想。他自诩通情达理,然而到小女儿情事上,仍免不了落入窠臼……怎么说都是这小子拐了他的心头肉去。
这一首方才念完,下一首又成了,说的是:“不知今夕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首比方才又强一些,谢礼素爱才,偏头看去,却是李十一郎,听说这小子和兰陵公主订了亲,力是应该的。
“再来、再来!”谢家也有好事子弟,只嫌不够热闹,鼓噪道。
又一个绯袍少年排众而出,念的是:“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杯;**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诗里诗外仍是把新娘比作仙子……素来催妆诗都是如此,以至于让人错觉天上仙子,人满为患……只不过切合了谢家南渡而来的身份,又点明“更漏催”,时不待人,比上头两首又更见出色。
谢礼捋须点头。
作诗人是祖二郎,此子才气他是知道的,只可惜……门第低了些,也怪不得但凡有个场合,就想着大放异彩。
谢家子弟也服了气,虽然催妆诗多半都是事先有备,但是催妆这种提题材,近百年了,什么新鲜话都被编排过了,再新奇也不能,能妥帖雅致,已经是不容易。
正众志成城想着可以放人进来了,谢礼忽扬声道:“叫新郎自个儿做!”
一句话镇住当场……果然宝刀不老,一众人都知道南平王世子并不以诗见长,然而以南平王世子的身份,多的是人愿意捉刀,但是捉刀这回事,在别人面前或者能混过去,但是谢祭酒面前……
谢祭酒眼睛里可不容沙子。
混不过去还在其次,这要当真昭诩老老实实作出诗来,谢祭酒面色一沉,斥一声:“这等货色也拿到我面前来!”今儿这事就没完了。一时人人看昭诩,都带了十分同情的目色,倒教谢礼又好一阵气闷。
却听昭诩从容念道:“欢颜辞岁暮,出嫁武侯家;喜气拥门阑,光动绮罗香;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放欲晓霞。”
这诗虽然不算十分出色,却也别致有趣,尤其收尾一句:“新娘子妆可画成了?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啊!”简直撒娇弄痴。
后头那些看热闹不通墨的部曲也就罢了,其余无论跟来催妆的少年,还是谢家子弟,无不心中纳罕,想道:南平王世子这几句倒是不俗,莫非是有人代作……但是谢祭酒面前,焉能如此。
谢家子弟是幸灾乐祸做好了看热闹的准备,当然也有暗暗担心的,跟着昭诩来催妆的少年则暗暗清点存货,琢磨着要怎样才能让谢祭酒消气,好顺利过关……尤以李十一郎和祖二郎为最。
一时没了声息,都在等候谢祭酒最后判定。
却不料谢礼闻言,竟并不出声呵斥刁难,面上反而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迟疑了片刻,最后大手一挥,二门开了。
就在大伙儿大跌眼睛的时候,昭诩心里悄悄儿抹了一把汗,果然知父莫若女,云娘料得可真准。又想道:这首诗里有什么妙处,竟让泰山大人神色如此古怪,古怪得就好像刚吃了枚五月的梅子?
谢礼面上还只是古怪,心里已经在咬牙切齿:罢了罢了,果然女大不中留,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随她去罢……
……他自个儿女儿作的诗,他还能听不出来?
一众婢子扶着谢云然姗姗出来,虽然面上遮着扇看不到脸,然而身形曼妙,一双明眸,更是如珠如玉。
引来连番喝彩声,连天边的霞都被惊得远了。
华灯初上,遍地锦绣。
眼看着谢云然登了车,昭诩心里这石头算是落了一半,虽然后来还有却扇诗,却是容易过了……云娘还能为难他?
一时得意洋洋,提缰缓行。
他原本就生得好,这日又是着意装扮了,更衬得英姿勃发,丰神俊朗,引来不知道多少围观小娘子看红了脸,捂着嘴吃吃直笑,要不是今儿是他的大好日子,保不齐也能闹出掷果盈车的佳话来。
谢云然端坐在车里,脚下车轮每转过一轮,离南平王府就近上一轮。这条路她走得虽然不多,也是熟的,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走得这样又欢喜又慌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母亲反反复复这样安慰她。
但是临了,还是慌的。
书上把出阁称作“来归”,分明是“出”,却称之为“归”,然而这一刻,她竟能感受到去国离乡的暮霭重重。
要和这个人……她如今能看到背影挺拔,也能看到他时不时回头来,眉目里的得意与欢喜,就要和这个人,许下一生一世的约。
第297章 喋血(上)()
后来,很多年以后洛阳人想起南平王世子的这场婚礼,那像是乱世的序曲。在那之前,可不曾有过哪个贵人的婚事会遭遇这样的意外,流这么多的血,血光把洛阳的长街覆得满了,一直铺到皇城的门口。
不祥的预兆,如血色黄昏,笼在洛阳的上空,然而这年的牡丹却开得格外美艳,艳得空前绝后,倾国倾城。
所谓倾国与倾城,如良辰美景,佳期不复来。
而在当事人……比如谢云然……的记忆里,那就是一片混乱,前一刻她还沉浸在半喜半忧的茫然中,像是只眨了一下眼睛,滚滚而来的人潮就淹没了她,尖叫,嘶吼,哭喊,然后是血……铺天盖地的血。
笑容换作惊色,惊色变成惊慌,惊慌瞬间惊恐,被冲散的人马互相践踏,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出来,映着灯色,映着月色,雪亮。
“云娘、云娘!”她听见昭诩的叫声,忍不住站起身来。
遮面的羽扇落在车上,很快又掉了下去,被踩得粉碎。她看不到这些,她只看到人潮汹涌中,那人一身红衣,白马,如怒海中的舟,被推挤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就只剩了一个红点。
“姑娘、姑娘!”分明耳边更近的是四月,惊慌失措的四月,然而她竟然到这时候才听到,“姑娘、姑娘怎么办?”
那不是障车儿,谢云然默默地想,是报应。
是陆静华……陆静华,她在天上看着呢,她的报应。帝后大婚时候她背上的血字,凤仪宫里最后的疯狂,到后来的弃尸荒野,无名下葬,她怨着呢。虽然出手的是三娘,说到底,却还是因她而起。
谢云然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姑娘、姑娘!”又有人惊叫起来,“他们、他们爬上来了!”是七月,七月的惊叫瞬间变成尖叫,凄厉……她左耳上,瑟瑟珠联缀而成的耳坠被一把扯下,鲜血淋漓,七月又惊又惧,痛得哭了起来。
爬上车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裳褴褛,面上污渍,正仰头对着车里花容失色的主婢嘿嘿直笑,宽大的齿缝焦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这样娇柔的小娘子,更没有机会靠近她们,闻到她们身上宜人的香。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伸手去抓住她们,但是下一刻,头顶就传来一股大力,钝痛,他大叫一声,掉下车去……是当中穿绿裙子的小娘子,绿得就像是春水初开,他记得有人和他说过,那是新娘。
她毫不犹豫地把他踹了下去。
“姑、姑娘?”
“就这样。”谢云然淡淡地说。
就算陆静华因她而死那又如何,她并不亏欠她,她也绝不会因为她而坐以待毙。谢云然拔下头上的簪子……大概是受了三娘的影响,那之后她都习惯了戴这支簪子,即便是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恶狠狠扎下去。
又一声惨叫。
车夫是早就被拽下去了,拉车的马深陷于人群中四顾茫然,谢云然拔出簪子,对准马就是一下……要有刀就好了,她不无遗憾的想。但是无论如何,马还是狂奔起来,在人群里践踏出一条血道。
然而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涌了过来,他们像是不知道危险,不知道疼痛,舍生忘死地往这边冲。
谢云然简直抽不出空去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谁指使的他们,他们想做什么,他们的目标是谁,也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寻找和探看昭诩的下落。要保住自己,首先她要做的,是保住自己……尽她所能。
不断有人被踹下去,一泼又一泼热的血洒在车上、地上,有谢云然亲自动手,也有四月、七月、九月、十二月四个婢子帮忙。
然而人还是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多了,那简直就像是陷进了泥淖里,谢云然又狠狠扎了马两三次,但是马的行动还是不可遏止地慢下去,它浑身是伤,连眼睛都流着血,不断地哀鸣……直到终于轰然倒下。
马倒下去的那个瞬间,谢云然心里就是一凉,这是她们最后的倚仗,马一倒下,车上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