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元景浩的爵位与家族全无关系当然不是真的,到底他也姓元。自汉以降,少有异姓为王,在燕朝,萧南是唯一的例外,说到底封他这个王爵是为了图谋南边,即便如此,也没有食邑与封地。
换句话说,就是个空头衔。
但是除此之外,南平王的爵位基本上算是自个儿一手一脚打出来的。元钊愤恨得全无道理,只是嘉敏当时落到那一步,也只能任人污蔑她的父亲,而无能为力。到后来周城收拾了元钊,问她要不要留命,她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听说是二叔没了,过了孝期,堂哥来洛阳选官,带了堂姐过来,”嘉言叽叽喳喳道,“哦对了,还有堂嫂,倒是巧,赶上哥哥成亲。说起来堂哥成家,怎么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论理,这么近的亲戚,虽然不同城,红白喜事该是有所走动,嘉言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对劲。
嘉敏道:“我从前在平城,也没有上过二叔家的。”
一时间连昭诩也好奇起来:“是啊,阿爷带我去平城,也只回家,还是上次问三娘才知道二叔也在平城。”
兄妹三人对于二叔一家的记忆都是空白,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嘉言噗哧一笑说道:“管他呢,回头再问阿爷吧,眼下母亲让我来叫阿姐换衣裳出去见客,哥哥在,一起去罢,免得母亲另差人去请。”
嘉敏勉强应了一声:元钊和二娘、四娘既然来了,无论如何,面总是要见的,哪怕是给王妃面子呢。
昭诩等了片刻,嘉敏和嘉言联袂而出,兄妹三人一起去九华堂,南平王妃是早等在那儿了,正陪着客人说话呢。
嘉敏行三,嘉言行六,是同祖父的排行,也就是说,上头大娘、二娘,中间四娘、五娘,都是她叔父的女儿。只不过大娘是早已出阁,五娘夭折,所以元钊带过来的是二娘子嘉欣、四娘子嘉媛。
元钊年岁比昭诩稍长,满二十了,妻子袁氏约是十六七,身量娇小,容色平常,没法和元家姐妹比。嘉欣、嘉媛姐妹都生得清秀,嘉欣略高,嘉媛脸圆,眉目里都略有憔悴,想是舟车劳顿。
堂兄妹几个这还是头回相见,彼此互相打量,也多少带了较量。嘉敏无心与元钊兄妹亲近,穿得家常;嘉言也没有刻意装扮,不过嘉言本身就足够的光彩照人,倒是让元钊兄妹眼前一亮。
自己的女儿出色,南平王妃心里当然欢喜,不过看到嘉敏不上心,未免又有些不满。她与元景浩成亲之后只回过一次平城,并没有见过这个二叔——当然是听说过的,但是元景浩并没有与她细说。
她也乐得不多问。
比起那些一成亲就指望岳家给力,拉了自己还不算,连着七大姑八大姨想上位的男人,元景浩的作派无疑更得她欢心。
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二叔都没了,他的儿女反而找上门来,不行,这事儿还须得先问过景浩再说。她心里想着,面上不肯失了大家风范,只管和颜悦色,嘘寒问暖,问平城,问路途,又吩咐了下去摆餐。
到昭诩兄妹过来,七人按长幼序齿见过礼,南平王妃与嘉敏、嘉言说道:“如今家里多了嫂子和姐妹,可不要淘气。”
姐妹俩自然是应了。
南平王妃再携了元钊兄妹入席,席间种种美酒珍馐、谈笑风生自不待说。
到饭毕,南平王妃体恤这兄妹几个远来辛苦,吩咐了芳芸带人下去歇着,院子是早收拾了出来,元钊夫妻住的世安苑,嘉欣、嘉媛姐妹住玉笙居,用具都是现成的——当然不能与嘉敏当初进京相提并论。
最后,打发了昭诩和嘉言,却留下嘉敏说话。
嘉敏算着王妃无人可问,也只能问她了。奈何她是个一无所知,不仅对父亲和二叔的恩怨一无所知,就连嘉欣、嘉媛后来的结局她也全无印象。当初元钊兄妹进京的时候,她已经出阁了。
眼看着南平王妃沉吟——多半是在斟酌用词,她总不好直接问她这个做继女的,你爹和你二叔是怎么回事——嘉敏乖巧地先开了口:“这几位哥哥姐妹从前竟也是在平城么,我竟然不知道。”
南平王妃:……
也对,连对她都不说,会和年幼的女儿说?何况三娘从前还是这么个不省心的性子,南平王妃犹豫了一下,她觉得昭诩知道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
却听嘉敏又道:“……想从前平城的事,该是温姨娘知道得最多罢。”
南平王妃:……
这死丫头,竟是想借她的名义接温姨娘回来。
嘉敏常日里去什么地方,南平王妃心里还是有数的,不然她这家也白当了。她要去看温姨娘,她也不好说什么,她要不去才奇怪呢。温姨娘不见她,她也暗暗里幸灾乐祸过,你这丫头,也就只能仗着你爹,和我淘气罢了。但是接温姨娘回来……要说南平王妃全无芥蒂,那也不可能。
王妃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阿爷也不是没有去接过。”言下之意你爹都接不回来,我这做继母的何德何能。
嘉敏道:“姨娘是生我的气,但是哥哥婚期将近……”
“那你要看好你姨娘,”王妃道,“可不能搅了你哥哥的好事。”
嘉敏道:“母亲多虑了,姨娘她……也是想着哥哥好的。”
话到这里,王妃也有些倦了,打发了嘉敏回去。嘉敏行过礼,才走了几步,王妃忽又想起,叫住她道:“近日大约是良辰吉日多,来了好些帖子,郑家的,李家的,崔家的,都请你和阿言呢,一会儿让芳蔷给你们送过去。”
嘉敏应了。
王妃踌躇片刻,又道:“要合适的话,带上嘉欣和嘉媛。”
王妃是个精细人,想事也明白,元钊这么大老远拖家带口地到洛阳来,一为选官,二来恐怕是为了两个妹妹的婚事。三娘这么挑的都定了,这二娘子比三娘还大上岁余呢,如今梳的还是小姑髻。
按说,就算长辈之间有龃龉,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至于遗恨到下一辈。孤木不成林,说得更俗一点,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眼下家里满打满算不过四个孩子……不为多。
他二叔家的这三个孩子,元钊不说,二娘子和六娘子要许了个好人家,也是一大助力。
三娘眼看着就要出阁,李家是不错的人家。然后阿言,阿言是不愁的,阿姐怎么着都会给她选个好人。说起来嘉子可惜了,要不是早先存了当皇后的念想,如今也不至于高不成低不就地悬着。
只不过,求人姻缘是个冒险的事,一个三娘已经让她辗转愁了近两年,虽然有她自个儿不争气的原因,也有想个好的缘故在内。但是二娘子和四娘子,不用想,许的人家是肯定比不过三娘夫婿的。
她们须得摆正自己的位置——就如同南平王的外甥女不如南平王的女儿一样,南平王的侄女,在婚姻的市值上,也是远远不如南平王的女儿。
要是想不透这个,也不值得她为她们操心——斗米恩升米仇,免得最后亲家做不成,做成仇家。
想到这里,王妃倒是长长出了一口气,吩咐芳芹道:“去备车,我要出门。”
她亲自去迎,想必温姨娘不至于不给面子——对于妾室、婢仆来说,当家主母的面子原本就比郎主的面子来得大,何况景浩对女人一向心慈手软,何况温姨娘的性子原本就是个好拿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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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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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欣年长,还算沉得住气,嘉媛整个人都在兴奋中,虽然远来疲惫,却怎么都睡不着。总觉得天光还早,想去找姐姐说话,想唤个婢子带路——南平王妃拨了四个婢子给她们姐妹先使着——只不知怎的,瞧到那些光鲜气派的婢子,先自怯了,也不敢使唤,自个儿提了鞋,悄没声息溜了出去。
原道姐姐住得不远,谁知道出了门就晕头转向,这南平王府原是极大,明明记得有丛蔷薇开在粉垣下,不知怎的就不见了,院子里一棵两棵玉兰倒是开得好,碗大的花坠在风里,香得醉人。
不知不觉就走得偏了,这时候翻悔想回自个儿屋里,竟也忘了来路。
月色是极好,在脚下铺成银亮的路,嘉媛慌归慌,倒也不怕,寻思总还在府里,实在走迷了,大可以找个婢子问路,一时竟起了游园的心。初夏的花开得极多,浓如茉莉,月光也是香的。
面前忽又阔了,是——不,不是海,是湖,湖面波光粼粼,月光也粼粼,湖上有桥,曲折雅致,在月色里宛然如白玉。虽短短不过百步,风也宜人,月也宜人,桥那边是竹林,潇潇生寒。
下了桥还有些依依不舍,瞧着左右无人,一时生了趣,蹲身坐在岸边,去了鞋袜,伸双足浸于水中,水凉,有小的鱼游来游去,咬得脚底痒痒的。
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她想。
正惬意时候,忽听得脚步声近来,嘉媛心里一喜:正好问路。忙着就要起身,却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也是平城来的!”“平城”两个字让嘉媛住了脚,不自觉往阴影里藏了藏。
“那怎么能比,三娘子可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另一人笑道。
前头那人偏爱抬杠:“怎么能这么说,要没有平城的大娘子、二娘子、四娘子、五娘子,咱们家这两位,怎么就行三、行六了呢,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这话让嘉媛心里慰贴不少。
要说这回上京,投奔十余年从未见过面、也没有过往来的伯父,他们兄妹三人不忐忑是不可能的,要是伯父不纳,或者根本不认……他们该怎么办呢,平城的房子已经卖了,已经没有退路了。
只是兄长做了这个决定,她和姐姐做妹子的,原本就没有说话的余地。
从前在平城也听说过洛阳的贵人如何高傲,如何讲究,也隐约听说过南平王,那时候并不知道竟是自己的伯父——她也不明白这样一门贵亲,为什么却被父亲瞒得这样紧,一直到父亲过世。
总是老辈手里的恩怨,嘉媛这样寻思过,她相信姐姐也猜过,但是都没有出口,就像是一说破,就会带来多大不幸似的。哥哥是知道的,但是哥哥哪里肯跟她们多话。嫂子也不好问,闷在心里头,可有些日子了。
她今儿看南平王妃的样子,猜想王妃也不知道。后来来的堂兄、堂姐和堂妹,也不像是知道的样子,难不成就只有伯父和父亲——最多加上哥哥——知道?
但是既然伯父家这两个姐妹能够行三、行六,说明伯父还是惦记着自家的。不然,满可以关起门来只论自家排行。
这思忖间,又听两个婢子嘀咕道:“这两位娘子可没三娘子气派!”
“那是你没见过三娘子刚来时候的情形——要不是有贺兰……”
“作死!”
前头那位吐了吐舌头,左右观望片刻,方才把话说下去:“……如今竹苓姐姐是有福了,就是甘草都越不过她去,赶明儿要跟着三娘子去李家了,我们还说要凑点份子摆上几桌贺上一贺呢。”
“这你又傻了,人家出阁是去婆家过活,咱们三娘子是公主,公主开府,是驸马上公主府来,不是三娘子去李家……”
两个人说说笑笑,渐渐就走远了,嘉媛还在树下没敢起身——要早起身倒好,到她们提到“贺兰”就不合适了,听口气那像是王府里的禁忌,和三姐有关,她要是撞破了,可不见得有好果子吃。
这点事她还懂。
原来三姐封了公主,许了李家郎,想是赵郡李氏。总不会是小门小户。她从前也在平城么?嘉媛零零碎碎拼起这些消息,也不知道是羡慕更多,还是疑惑更多。洛阳这么好,她想,为什么祖辈要留在平城呢,要当年她父亲也像伯父一样来了洛阳,会不会眼下被封作公主的就是她们姐妹呢?
少女遐想了一阵子,渐渐月光就凉了。这时候再想要回去,缓急却不见再有婢子过来。
——其时已近戌时末,各处落锁,不能再随意走动。
嘉媛不知就里,倒是记得自个儿是过了桥的,先走回到桥那边,四处不见人,又找不到来时路,渐渐就惶急起来,这要是回不了屋子,明儿早上婢子进来伺候梳洗,一看床上没人,叫嚷出来——可怎么办?
然而王府如是之大,可怜嘉媛在平城住的不过是个三进的屋子,如何能与这里比,走上三五回没有结果就真的慌了,不知道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到了湖边,双脚已经开始发软:怎么办?
也合该她运气,这当口不知怎的,竟听到一声梵音悠长——原并不大声,也就是在静夜里才听得分明。
只是在桥那边,嘉媛犹豫了片刻,还是踏上了九曲桥。
世安苑。
如果说嘉欣和嘉媛,沉不住气的是嘉媛,那么元钊夫妻之间,按捺不住心情的就是袁氏了,卸了妆,还在喋喋与丈夫说道:“想不到伯父家这么气派!”
“他封了王,哪里能不气派。”元钊闷声道,其实他也受了极大的冲击,只是在妻子与妹妹面前,却不好流露。
“那你说,咱伯父会给你个什么官当当?”袁氏又道。
“这我怎么知道!”元钊道,“官是朝廷的,又不是他家的。睡吧,明儿总不好起太迟。”
袁氏却不肯罢休,叨叨又道:“他自个儿是一军之主,你是他侄儿,亲侄儿,他总不好让你当个队主、幢主吧,怎么着也该是个将军……还有二娘和四娘的亲事,要能找个好人家,咱们就发达了……”
元钊不理她,翻了个身只管装睡。
那都差老远的事呢,伯父人都没见到,如何想得到这些。不过听了两个堂妹的排行,他也和嘉媛一样,多少心安了些。当初父亲与伯父结怨虽然深,要分说开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进京前就打听过,伯父得圣人恩宠,多少还仗着这位伯母的势,要说这府里,长成的男丁就只有世子一个,却不是伯母所出,不见得最后就能袭爵了。倒是那个才长牙的小堂弟……是个要紧人物。
大堂妹封了公主,小堂妹迟早也会受封,要是给二娘或者四娘……二娘怕是来不及,要是能给四娘争取个爵位,倒是美。
见识过王府气派之后,再看枕边人,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他也是傻,不对,是他爹傻,放着伯父这么一门亲不亲近,带着他们一家在平城苦熬。过去那点子恩怨算什么,亲哥俩,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早点来洛阳,他也犯不着在平城蹉跎这么多年,一个小吏的位置,也能让他心满意足。来了洛阳才知道什么叫世面,什么叫眼界。他从前就是眼界低了,以为娶了这么个妻子就已经是运气。
他是元家人啊,他姓元,他原本就该娶五姓女……
他这样想着,到底一路辛苦,不知不觉就入了梦,梦里他可不是这寒碜的模样,他穿的锦绣,住的王府,一眼过去,莺歌燕舞,而他的妻子,该是个珠玉满头,容色出众的佳人,是该姓崔呢,还是姓李,一时竟也拿不到主意。
嘉欣其实也没有睡得很安稳,强撑出来的淡定,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未免黯然。
哥哥来洛阳是为了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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