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公主不懂,如今就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李十一郎微微一笑,自嘲地道。
这倒是真的。
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哪里听得进这个。
嘉敏道:“李郎君继续。”
李十一郎嗓子有些紧,干咳了一声,方才继续道:“去年秋,我们兄妹在西山遇袭,八娘死了。”
他直接用“死”而不是“过世”,或者“去了”来形容他的妹妹,嘉敏也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她记得李家姐妹,八娘敦厚,九娘温柔,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在当初进宫为太后贺寿的贵女中,是不太起眼的两个。
如今八娘死于去年秋的伏击,九娘顶了她的婚约嫁去崔家,像是崔十一郎……嘉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嘉敏道:“李兄节哀,如八娘在世,定然不愿意看到李兄这样难过。”只是场面话,从用词和神态上,她实在也看不出李十一郎有多挂念这个妹子。
李十一郎沉默了片刻,说的却是:“如今我已经不难过了。”
嘉敏:……
说这样的大实话真的好吗?
到这时候她算是看出来一点了,李十一郎这遭虽然来得突兀,但是很显然,他尽力想要表现得坦诚,坦诚到……有时候真相比谎言残忍。
“八娘死后,我没有办法替她报仇。既然不能报仇,哀悼、难过、悲伤,就都有些自不量力的可笑,八娘也许并不需要这些呢。”李十一郎慢慢地说,慢得就像这天下午的风,风里花草和着泥土的香。
“公主想必也听说了,他们用八娘的死,换了十二娘进宫,换了我……然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八娘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李十一郎的目光直看向远方,山堵在他的面前,虽然看起来还有这么远,这么远,“八娘是死在我的马背上,我把她抱进庄子里的时候,身子还是温的。”
“我总在想,如果我在祖父的位置上,会不会宁肯不要这些,也要为八娘报仇。”李十一郎又笑了一下,但是嘉敏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笑容:“然而结论是,我会做的选择,就和祖父一样,承认她死亡的事实,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没有什么比家族重要,无论是八娘,还是我,还是我以后的妻子,儿女。”
“我……不想这样。”李十一郎给出他的结论。
大多数人都不想这样,人都是自私的。在享受了家族提供的庇护与好处之后,轮到自己献祭,要献祭的也许是自身,也许是妻儿,也许是兄妹的时候,就开始痛恨家族的索取。然而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大多数人都认了,忍了,特别是,在不需要献祭的时候,或者当献祭并不涉及自身,而是妻儿、姊妹的时候。
大多数人无非浑浑噩噩,力争上游,想着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错,没有家族作为依靠,大多数人连活都活不下来,活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对大多数人来说。
“所以?”嘉敏扬一扬眉。
李十一郎道:“我知道我的想法离经叛道,但是据我所知,公主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
嘉敏:……
好有道理,她完全无法反驳。
“也许公主会觉得,我仰仗家族养大,仰仗家族出仕,以后仰仗家族的地方还多,既然受了家族的恩情,为家族出力也是理所应当,”李十一郎淡淡地说,“的确是这样,但是到我也就够了。”
嘉敏怔住:“李郎君的意思是?”
“如果我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譬如在五姓七家中,并没有什么问题,妻子的家世,或与我相当,或稍不如我,没有强大的背景,如果再出现八娘这样的意外,我并没有能力庇护于她,至少眼下还没有。”
“所以李兄想要攀娶高门?”
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只是……赵郡李氏已经是顶尖的门第,再往上,可不就须得往元家瞅了。她父亲的军功,继母所受的宠信,兄长蒸蒸日上的势头,算是全方位地满足他的条件,至于她本身……她本身并不是太重要的事。
李十一郎终究也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些话之前都想过千百遍,当然也想过兰陵公主拂袖而去,想过如何收拾首尾,她能这样一路安安静静听下来,已经是意外之喜。便不能达成目的,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但是待听到嘉敏这样问,还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是,我想求娶公主。”最低限度,她不需要他的庇护。
他的家族,尚不敢开罪于她。
嘉敏:……
“公主当然可以拒绝,我把这些话说给公主听,并不是强求公主答应,只是告诉公主我求娶公主的原因。”李十一郎道,“也许公主会觉得荒谬。但是……”他飞快地往嘉敏方向看了一眼,深茶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脸,他倒不担心她长得难看,元家人都长得好,就是性情,他也打听过了。
一个经历过这许多波折,还能理智地拒绝宋王的女子,他相信她的理智。
“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对公主好。”李十一郎说。
嘉敏有些懵,好在有风,风的凉意,让脑子能够清醒一点。如果她没有死过,大约会觉得李十一郎疯了。
如果李十一郎没有亲眼看到八娘死去,就是疯了也不会和她说这些话。
她是不太守规矩,但是和这位兄台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嘉敏默默地想。
然而、然而这不正是她活过来时候想过的吗?她从死亡中挣扎过来,回到正光三年的初夏的那个下午。
淡绿色的樱花在窗外开得正盛。
不要与萧南再有纠葛,无论父亲与兄长给她安排怎样一段姻缘,哪怕起初并不像她当初对萧南,热烈如飞蛾扑火,但是细水长流,到末日来临之前,他们总多少能生出一些感情,便不够深不够真,不能够保证不离不弃。
平平常常就够了,平平常常,便是最终被放弃,也不会太伤心。
如今竟然真的到眼前来,那莫非是上天听到了她当时的许愿?嘉敏自嘲地笑一笑。对从头来过的人生,她最大的愿望无非不要重蹈覆辙,无非是父兄不至于惨死,至于感情与姻缘,她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一个人总不能奢求太多。
她从前就是奢求了萧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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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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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妥,家世,容貌,人才,性情,触手可及的诚意满满。嘉敏没有抬头,她知道李十一郎为这次会面,准备的不仅仅是这些说辞。他应该是着意修饰过。她从前对萧南动心,不就因为他生得美么?李十一郎想必是打听过,揣度过,他虽然不及萧南的美貌,也是英俊的。
一场邂逅,安排得简直温柔多情。
前世他的家族,抛弃过她的哥哥——然而那正是他所痛恨和极力避免的。
相敬如宾,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并没有什么不好,嘉敏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两遍。究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遗憾什么,在恐惧什么,没有什么比安安稳稳的人生更重要了。安安稳稳,一眼到头的人生。
在即将到来的动乱之中,如果父兄不死……她不过一个后宅女子,高门府邸的后宅女子,又有什么不安稳呢?
至于这终身托付的是谁,那不重要——你看,多公平的游戏,她对他不重要,他对她也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现世安稳。
嘉敏默默地走,不说话,李十一郎也陪着她沉默。走了有十余步,嘉敏忽开口道:“李兄该是听过我的一些传闻。”
“是,我听过。”
嘉敏之前的沉默给了李十一郎极大的压力。虽然说五姓七家娶进门的公主不在少数——改朝换代对皇家是颠覆,对高门的冲击却有限——但是他终究年轻。兰陵公主终于开口,是这样一句话,还是很能让他兴奋。
“前年太后千秋,进宫给太后贺寿,被于氏劫走的是我,不是表姐。”嘉敏说。
这一段过往,在洛阳流传已久。当时就闹得沸沸扬扬,去年临冬,又旧事重提。这样的事,对于女子来说,是极大的污点——从洛阳到中州千里迢迢,谁知道当中发生过什么,谁能保证,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十一郎却颔首道:“我猜也是,公主大有勇气。”
嘉敏:……
嘉敏不得不提醒他:“是宋王救了我。”
“宋王高义。”李十一郎道,“公主没有答应宋王的求娶,是我的运气。”
嘉敏:……
果然不愧是高门大家子弟,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嘉敏当然明白,李十一郎这是在含蓄地表达他不介意。他可能不介意这个,甚至不介意她确然迷恋过萧南,但是——
嘉敏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李兄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父兄不再受两宫宠信——”
“不再受两宫宠信”当然是虚词,这背后可以预见的朝政动荡,不必解释,李家的儿郎,怎么可能不懂。
“公主误会了,我并不需要妻家的荣华!”李十一郎脱口道,“我——”
“不急,”嘉敏打断他,“李兄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说,不必急于答我。”她的父亲如今固然身居高位,但是放眼洛京,与她地位仿佛,甚至略胜一筹的宗室女并不在少数,她在其中,也算不得出色。
以李十一郎的身份与如今在朝中的势头,就是娶个正经的公主,也并非没有可能。
大约就是她不够出色,又名声有瑕,李十一郎才有这个勇气。他这番说辞,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至少、至少也须得经历过生死之人。
嘉敏微叹了口气,转身往江边去,那头欢呼一声接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射中了,谁射空了,又谁射偏了。嘉敏走近时,嘉言正凝神弯弓,甚至没有留意到她。江对面岸上的柳树,垂枝江面,随风依依。
好事少年们早遣了人过江,选三五十条柳枝,枝条上挂上数枚金铃,又每条柳枝上都削出白皮,断枝铃落水为上。
——这样豪奢的玩法,想来都是世家子弟,许这其中也有崔李郑王,或者干脆就是宗室。
嘉敏自个儿掂量,虽然这一段伊水甚窄,江面上风也不烈,但是她仍然没有把握射箭过江,更休说射中了。
当时只听得铮然一声,长箭离弦。眼见得箭稳稳过了江,人群中就爆出一声:“好!”——箭过江已经是不易,先前射箭的少年,三人中也只有一人能够做到,更何况嘉言这样娇滴滴一个小娘子。
嘉言却面无喜色,只死死盯住对岸,箭中柳枝,柳枝摇摇,摇得金铃璎璎碎响,良久,到底没有掉下去。
是去势已经尽。
“呼——”嘉言吁了口气,实在遗憾。
边上少年七嘴八舌安慰道:“小娘子箭术已经是百里挑一,何必叹气。”
有人自嘲道:“比我强多了。”
“休说你,”有人笑,“这位小娘子才多大,再过个三五年,怕我们几个,通通都不是对手。”
嘉言只是闷闷不乐,他们是不是对手有什么要紧……当年绑了她阿姐去中州的人,可不会管她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是百里挑一还是千里挑一,箭术不行就是不行,要哥哥或者父亲在这里,这还算事儿嘛。
忽然头上一重,有人揉了揉她的发髻,笑道:“让我试试!”
“阿姐。”嘉言喊了一声,边上竹苓已经递过来弓箭,嘉敏拉了拉弦,这弦够硬的,她素不习弓马,原也没想过要来射柳,只是看到嘉言面上大是沮丧,试着想要安慰她:“这几位郎君说得对,你还小呢。”
说着脚下扎稳,就要开弓。嘉言哪里不知道她的好意,忙伸手按住她道:“阿姐就不要试了。”
嘉敏眨了眨眼睛:“给你个机会笑话我都不要?”
“……不要。”嘉言道,“阿姐不知道这上巳射柳的兆头么?”
嘉敏:……
还真不知道。
“是洛阳的习俗么?”嘉敏问。实则平城也有,整个北朝都有此俗,只是南平王父子常年不在,温姨娘又不习弓马,不曾带她们姐妹见识。后来萧南亦无此心。周城倒是提过,只是那时候,嘉敏心神已倦。
嘉言干咳一声,正要解释,忽然背后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正是。据说上巳射柳,祈福最灵。”
“怎么个灵法?”嘉敏偏头,看住来人。
李十一郎容光焕发,应声道:“射柳之前,心有所想,若中,则心想事成——”
嘉敏握住弓,一时游移不定,如果要射这一箭,她该……许下怎样的心愿呢?却听李十一郎又道:“如公主不弃,可以弓箭许我。”
“公主”两个字落音,射柳少年们一时哗然:这位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小娘子穿戴既华丽,言语亦不失大方,身手更是漂亮,早让人心生好感,却不料是个公主——既然她阿姐是公主,她自然也是了。
只不知是哪位公主,一时窥测的,赞叹的,好奇的目光,应有尽有。
嘉敏犹豫了一下,李十一郎的手已经伸到了面前。
“阿姐阿姐,那个李十一郎的箭……简直神了!”一直到上车归城,嘉言都不放弃聒噪,只是不敢让母亲听到——要让母亲听到她们这么无法无天,跑去和那些浪荡子射柳,就算是上巳节,也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竹苓、白蔻两个自是不敢漏了口风,至于敢借弓箭给两个小娘子的安平、安顺,就更不敢了。
嘉敏已经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一指戳到嘉言额上:“瞧你这点出息——没见过阿爷阿兄射箭么?”
“那怎么一样、那怎么一样!”嘉言不服气地嘟囔道,“我哪里就见过阿爷射箭了,阿爷总说他的箭是杀人的箭,不是用来游戏的——难不成阿姐你见过?哥哥就更别说了,今儿上巳节,他都没空出来。”
“他当值呢。”嘉敏漫不经心替昭诩辩解了一句,心里也有些恍惚,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她当然见过,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后了。
其实嘉言说得也没有错,父亲的箭和李十一郎的箭不一样,父亲的箭更为凶悍,周城也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当口想起这些,正常情况下,她难道不该只记得李十一郎对她说的那句话么。
他说:“如有那一日,我会庇护你。”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如果不是刚刚好擦身而过,嘉敏几乎会怀疑自己并没有听到。
比如嘉言就没有听到,否则这会儿她缠着她唠叨的,就不会只是李十一郎的箭术了。
他说的那一日,是她父兄失势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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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落定()
南平王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里——能不喜气么,世子的婚事已经筹备得七七八八,就等着新娘过门,如今连三娘子的婚事也有了准信。之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替这位老出事端的三娘子担着心事。
要真许了宋王倒也罢了,偏又不是;要王爷在洛阳能多些时候也就罢了,偏又不能。王妃这做继母的,少不得劳心劳力,好容易小祖宗点了头,莫说王妃,就是宫里头那位,也是欢喜的,衣料首饰流水一样赏下来。
快马加鞭送信到青州去,南平王虽然不能即时回来,也须得他点过头,才能交换庚贴。
昭诩找机会多见了李十一郎几次。虽则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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