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声嘈嘈,若非那鼓手不凡,恐怕连鼓点声都被压了下去。饶是如此,那红衣舞者脚下已然踌躇,片刻,鼓点声停,红衣舞者的身形也停下来,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眉目描画得精致,难得并不是金发碧眼的胡儿。
少女朝白衣少年走过去,气鼓鼓的面颊绯红,显然大是不服气,也不言语,微屈膝侧身,一个邀请的手势打得异常优雅。
白衣少年微一沉吟,却摇头:“……不好。”
他身边那个蓝衣的小伙伴却不是省油的灯,一发叫起来:“哪里不好!再好没有了!十一郎你去,我这就开堂口设赌,我押、押我这把剑——有没有人一起来!”
好事者毕竟多,又趁着春光明媚,图个热闹兆头,那蓝衣少年一句话喊出去,竟有三五十人踊跃相应,连嘉言都忍不住扯着嘉敏的衣袖道:“这个好——阿姐,你说我们押点什么好?”
嘉敏:……
“人家还没答应呢,你们倒好,一个两个的都急吼吼的,要押了注他不下场,难道你们下?”
嘉言兴冲冲只道:“押注的人一多,他就不下也得下了。”
嘉敏摇头道:“那可未必——”正要拿前朝某个坚决不肯喝酒的将军做例子,忽又想起那将军姓王,一时闭了嘴。
嘉言已经在认真清点家当:“这支珠钗怎么样?”
嘉敏见那珠钗样式也就罢了,珠子实在莹润有光,正要可惜,忽然场中嘈杂一时都息了,却是那个白衣少年发话道:“要我下场斗舞,也不是不可以。”
蓝衣少年笑道:“你还有条件了?”
“正是。”白衣少年也微笑。
“说来听听!”说这个话的却不止蓝衣少年,至少有三五人在叫嚷——包括嘉言在内,当然毫无疑问地,又被嘉敏瞪了一眼。
白衣少年镇静如常,连语速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说的是:“这位娘子有人给她搥鼓,我也须人为我伴奏。”
“这容易!”蓝衣少年随口应道,就要唤人,白衣少年却又摆手制止了他:“我这里有笛。”
蓝衣少年怪叫了一声:“你故意的罢——要说琵琶,羯鼓,铜钹,箜篌,我就没有不会的,偏这笛子——”
“我阿姐会!”不等蓝衣少年说完,嘉言就叫了出来。
嘉敏:……
她还真是养了条白眼狼。
一时目光都朝这边看过来,嘉言唧唧呱呱同嘉敏咬耳朵:“别扫兴嘛阿姐——今儿天气多好,你怕什么,咱们都戴着帷帽呢,没人认得咱们!”
认不出才怪!
嘉敏心里腹诽:这里离南平王的帷帐虽然有些距离,也没远到打听不出来,便打听不到她们两个,还有安平、安顺呢,他们又不是不出门了!虽作如此想,也知道嘉言并非恶意,才艺类的名声,于她并无坏处。
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周遭人又闹了起来,反是那白衣少年笑道:“各位不要强人所难,小娘子学些才艺,只是自娱,并非为娱人。”
那少年这等见识,她再推三阻四反而小家子气了,实则也没有必要敝帚自珍,嘉敏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无妨。”
竹苓会意,上前取了笛子过来,却是支白玉笛,笛上缠绕的忍冬花纹,与她常用的青玉不同,嘉敏略试一试音,点了点头。
白衣少年又道:“可有人带球来?”这一干人既是出门踏春,自然诸般玩物俱备,不多时候,就有人送了只红色绣球过来,少年拿在手里,掂了两下,冲红衣少女说道:“还请娘子多指教!”
蓝衣少年“啪啪”拍了两下手,鼓声立时响起来,红衣少女足尖轻点,腰肢一扭,长发,长袖,连着一身嘤嘤轻鸣的金铃——也不知道是几时挂上去的,落在耳中,只觉心上有弦,微颤不已。
听得嘉言忍不住皱眉:这少女与鼓手显然搭档已久,默契非常,那还有她家阿姐什么事!
嘉敏却没功夫留意嘉言这点小心思,眉尖微蹙,玉笛凑到唇边,良久,才疏疏吹出第一个音。
这音来得慢,去得也慢,莫说一众旁观的,就连白衣少年也略略露出失望之色。
“呔!这小娘皮,不会吹不要逞强啊!”
“完蛋了,这回输定了,我可是押了一千个钱呢。”
“胡老三,这就怂了?”有人哭,自然有人笑,“一千个钱都输不起,趁早回去抱孩子去!”
“你——”
“吵什么!这才刚刚开始呢,小郎君都没开始跳,急什么!”
“就是就是——不说话会死啊?”
一轮吵吵闹闹过,嘉敏唇边已经吹出第二个音,这个音仍然来得极慢,慢得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世人皆知,胡旋舞,是越快越好,唯有快,才能体现出那鼓点里的铿锵与激烈,但是慢——
十一郎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慢的好处。
“快、快看!”又有人叫道,“这位郎君这是做什么?”
“这是、这是——”一干人睁大眼睛,张大嘴,偏说不出话来。
,,。
第264章 胡旋()
只见那少年把球往上一抛,滴溜溜就落了地,少年纵身踏上去。
那绣球不过巴掌大小,堪堪能容少年一只足尖而已,光这一点,已经足够把众人看了个呆。偏那少年立足于球上,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白衣飘飘如新雪,而球红似火,红白相映间,分外好看。
众人中爆出一声:“好!”
笛声随之上扬,仍然是慢,慢得就好像一江春水,浩浩汤汤,柳枝空翠,慢慢铺展开来的画卷,有蝶憩莺飞,有漫天飞絮,草丛里毛茸茸探出一对耳朵,两只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是兔子。
笛声慢,胡旋转得便慢,那少年像是全部的力气都花费在如何站稳上,一只靴子踏到老,换了另一只,长身摇摇,每时每刻都让人为他捏一把汗,生怕什么时候,眼中脚下有个不稳,就摔了下来。
然而并没有。
众人只看得他一袭白衣,或岩岩如孤松之立,或巍巍若玉山之倾,到这时候,莫说是叫好,就连大气也都不敢出了,哪里还分得出神看边上旋转如轮的红衣少女,那鼓点声,银铃璎璎碎响,都缀在笛声中,也恰到好处。
到这时候,外行只觉声色悦耳悦目,稍通音律的已经觉察出好来,嘉言更是暗搓搓地想:阿姐行啊。
就在众人暗暗称奇这当口,笛声一转,动如脱兔。那画卷就在兔子的奔跑中延展开来,是青的草地,草尖润的涩香,是新开的花,有红的,粉的,金的,紫的,是警觉的风声,风里花香馥郁,有轻轻重重的脚步声,是人的笑语,是狗的狂吠,是小鹿轻快的跳跃,也是狸猫转动的眼珠。
绣球上白衣少年的衣袂也随之快起来,快得像风,像电,像火,像山林里追逐的小兽,有矫捷的身姿,这样快,竟不让人觉得慌乱,反而异样的从容,从容如闲庭信步,风姿皎皎,在举手回眸间。
莫说是嘉言,就是之前起哄的蓝衣少年,也看了个目瞪口呆:他与十一郎是打小的交情,可没见过这样精彩的胡旋。这个少女……他目光转过去,鲜花嫩柳一般的衣色,虽然戴了帷帽,依稀可见的明眸如水。
唔唔,不知是谁家娘子。
这转念间,笛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就仿佛一线儿银丝往上抛,越抛越高,越高越险,高比九重,险如一线天,上到最顶端,只觉周身寒凉,却猛地定住。这疾如风,徐如林,不动如山,动若雷霆,倒是很得兵法三味,蓝衣少年心想。
笛声一定,白衣少年又换了个惫懒的形容,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慢如踏春,只是不离那绣球。
又缓声慢起,少年徐徐转动,如走马灯,衣袂飘飞处,恍然如画。
良久……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众人才从这笛声中、这旋舞中挣扎出来,要叫好,都只觉得一个“好”字不足以形容,那红衣少女早停了舞,这时候姗姗前去,莺声道:“郎君好舞,妾甘拜下风。”
白衣少年这才从绣球上下来,足尖一挑,绣球稳稳就到了手中,微微笑道:“是这位娘子伴的好曲。”
嘉敏欠身道:“郎君谬赞了。”信手将笛子交与竹苓。竹苓双手捧笛,前去交还,白衣少年却不受,笑道:“都说宝剑赠英雄,红粉赠知己,自娘子吹过此曲,这支笛子,我可不敢再用了——恐贻笑大方。”
嘉敏自忖笛技虽然过得去,也还没到这份上。
只是人家说她好,她总不好驳回去扫兴,谦词说多了又像作伪。而且一支玉笛而已,看这少年穿戴行事,也算不得什么。也就不辞,遥遥一点头,竹苓会意收了,屈膝道了声:“多谢郎君相赠。”
大多数人都没留意这边,设堂口开赌那块儿才叫热闹,有喜笑颜开嚷嚷说饱了眼福的,有垂头丧气嘀咕谁能想到呢,也有才回过神来啧啧赞叹的,一派的欢声笑语,嘉言也是人来疯,催着白蔻去取彩头。
嘉敏看得直摇头,拽着嘉言退了出来。风凉一阵暖一阵,春天的气息扑鼻而来,遥遥一带白水挂在青山上,云雾缭绕。嘉敏避开人群拥挤的地儿,面前渐渐就开阔起来,安平安顺几个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才像踏青嘛,嘉敏欣慰地想。
“阿姐、阿姐看那边!”嘉言忽然又叫了起来,嘉敏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是临水一带,隔江设了靶子,三五个少年正在射箭。
嘉敏干咳一声:要她们今儿穿的男装,倒也无妨,但是如今她妹子这一身芙蓉色金绣百蝶留仙裙,就算她无所谓,那些少年,怕也没哪个有胆借弓箭给她。
嘉言看出她心思,却是把头一扬:“谁要他们借了,安平安顺几个,难道连一把弓箭都没带?”
要嘉敏觉得,她们今儿是来南郊踏春,安平安顺就算是带了兵器,怕也是刀剑为多——更方便藏匿,但是嘉言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得不遣竹苓过去问一声,又道:“他们几个带的怕是硬弓长箭——”
嘉言越发兴致勃勃跃跃欲试:“那正好!我素常习的也是硬弓,哥哥说硬弓才射得死人,软弓只能射射兔子……”
嘉敏:……
话是没错,但是……有这么教妹子的么!想来昭诩也是被她们姐妹两次三番遇险给吓坏了。
这思忖间,竹苓已经转了回来,带了两幅弓箭——得!家里有这样做兄长的,就有这样做侍卫、做婢子的。瞧瞧,这不但是给嘉言带了弓箭,连她那份也算上——天可怜见,她今儿穿的百褶如意月华裙,可不合适拉弓!
这腹诽没完,嘉言已经欢呼一声,抱着弓箭往江边去了。
嘉敏:……
为什么她从前会觉得她这个妹子虽然和她不太对付,也还是斯文守礼的呢?是记忆欺骗了她,还是从头至尾都是错觉?
嘉敏跟在嘉言身后,她走得慢,嘉言都已经到射箭少年近前了,她这儿还差了百余步。忽听得“得得得”的马蹄声,嘉敏回头去,风吹起帷帽,她不得不伸手把帷幕拂下来,就听得有个少年的声音喊道:“兰陵公主!”
是方才跳胡旋的白衣少年,嘉敏一愣,那少年已经跳下马,朝着她走过来:“公主这是要去射箭?”
嘉敏看了眼竹苓手里的弓箭,不得不点头承认道:“见笑了。”
竹苓自觉退开几步。
那少年走过来,迎着风,衣袖在风里翻飞,他说:“我姓李。”
嘉敏再怔了一下。
她记得去年秋,李家兄妹在西山遭遇伏击。说起来那次还是昭诩救了他们兄妹。当时太后答应聘李十二娘进宫,李十一郎出仕安抚住李家太爷。今年年初,李十一郎连升三级,如今官任御史中尉,风头一时无两。
所以城中纷纷都说,李家复起。其实李家也没有衰落过,最多就是前些年子弟意外频发,实力犹在。
不过此十一郎也未必就是彼十一郎。
嘉敏心里转过这些念头,面上只微微颔首:“李十一郎。”
李十一郎说:“公主兴许不知道我,不过去年我在西山遇袭,是世子和公主的部曲救了我们兄妹,一直没有机会谢过公主。”
唔,当时是周城在庄子上给她练兵。这个李十一郎倒是有趣,她的部曲——这是从哪里打听来。
“……还有今儿,要谢过公主给我伴奏。”李十一郎走到近前,站住。跟着他的马连打了几个响鼻,不知道是不是有飞絮钻进了它的鼻子。
“十一郎胡旋跳得好,能给十一郎伴奏,是我的荣幸。”嘉敏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眉睫微低,忽问,“十一郎是特意来找我的么?”
李十一郎一怔,随即老老实实承认道:“是,不敢有瞒公主。”
嘉敏有些哭笑不得:南平王妃还真个无时无刻不忘记给她找人,从前都在瑶光寺,永宁寺,或者镇国公府,如今又换了新花样——打量她猜不出来还是怎的。嘴上只客客气气道:“母亲费心了。”
按说李十一郎这样的高门子弟,青年才俊,放眼洛阳,莫说任他挑选,也能说一句要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了。怎么就找到了她头上。李家和她家,可前世就是姻亲。从前是十二娘,如今十二娘进了宫,又轮到十一郎。
这个李十一郎什么人物,嘉敏可全无印象。昭诩倒是说了他不少好。
嘉敏不说话,李十一郎面上也并无惶急之色,隔着帷幕彼此静站了片刻,李十一郎道:“是我想见公主,公主莫怪。”
,,。
第265章 射柳()
嘉敏抬头看了一眼,嘉言已经在拉弓,江面上仿佛若有风。
这时候从头想起,从出门踏青,到笛声破空,到王妃发话,嘉言要看热闹,都像是安排好的,就连那跳胡旋的舞姬,鼓噪起哄的蓝衣少年,都一并可疑起来,然而她……哪里就值得人家这样费心了。
值得人家这样费心的,兴许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与兄长。
左右都不过是这样,嘉敏笑了一笑。这时候草还没有长起来,遍地新绿,毛茸茸的像小兽的皮毛。
嘉敏道:“李郎君要见我,可有什么事?”
一面说,一面往前走,却并不往嘉言方向,而是斜开去,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并肩走走,好过呆愣愣站着。
李十一郎会意,跟了上来:“我从前没有见过公主。”
所以也不能怪他,嘉敏想道:人家都没有见过你,听到的名声又不过如此,总要图点什么吧。
“婚姻这件事对于家族来说,更多像是一种交易。”李十一郎想一想,又道。
嘉敏侧目看了他一眼,有点摸不准李十一郎的来意。
如果是示好,这句话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如果是撕破脸皮,又像是无此必要。她也没有非他不嫁,便是王妃有这个意思,他也完全可以拒绝。在婚姻这件事上,男子总比女方有更多的主动权。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说得不对。
李十一郎察觉到嘉敏的目光,涩然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好听,但是公主定然是能懂的。”
嘉敏没有说话,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就“定然能懂”了,如果不是死过一次的话。这个李十一郎,从前并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与她说过话,有过往来,如何就知道她能懂。
“如果公主不懂,如今就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李十一郎微微一笑,自嘲地道。
这倒是真的。
十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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