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多数的事,经历过了,便再无惊喜可言,不过是敷衍而已。
当然长公主问起,嘉敏还是中规中矩低眉答道:“在准备着,什么时候姑母得空,能指点一二就好了。”
这原是句场面话——哪能真让长公主指点呢,她生母虽殁,南平王妃还在呢,哪里就轮到一个外人了。
谁料彭城长公主一口应下:“眼下不就有空?”
嘉敏:……
中秋佳节,长公主来访,不去看未来儿媳绣嫁衣,却来指点她的及笄冠服?想……是萧南把不肯娶贺兰初袖的事儿和彭城长公主通了气?彭城长公主当初连她都看不上,何况贺兰初袖,自然是乐见其成。
那萧南与长公主今儿来——到底来做什么?
嘉敏这头想,目光一扫,就瞧见温姨娘畏畏缩缩跟在后头……是了,长公主要看她的及笄冠服,但是她要真领了人去画屏阁,温姨娘多尴尬。
嘉敏于是笑吟吟道:“竹苓,去把我前儿做的针线拿来,请姑母指教。”实则嘉敏并没有准备什么冠服,不过她不担心——竹苓总会有办法。
领着长公主请进了和风堂。
又说道:“我和姨娘在平城住了许多年,身边婢子都擅长做平城的小食,听闻姑母幼时也住过平城,要不要尝尝家乡风味?”
彭城长公主在洛阳长到十岁,随父兄南迁,已经过去近三十年。刚到洛阳时候,很失望过一阵子,斯时洛阳虽然气象严整,论繁华却还不及平城。她还指着有朝一日,求父亲把平城划为她的食邑。
如今,莫说父亲,就连兄长……都过世好多年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已经很多年没人提过平城,幼时那点念想被翻起,让眼前这个清秀和畏缩的妇人,也没那么惹人嫌了。她瞟了温姨娘一眼,说道:“云冈蓬台上,可还有鹤年年来舞?”
温姨娘料不到长公主竟肯纡尊降贵与她说话,很吃了一吓,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说道:“蓬台……已经没有蓬台了。”
这不清不楚的,长公主眉头一拧。
幸得嘉敏前世就爱看些杂记,忙解释道:“孝文帝南迁之后不久,平城就开始地动。有说是龙脉跟着天子南下,那龙脉原是深藏于地下,龙脉一动,可不就引发地动山摇……蓬台也在这地动中被毁了。”
——若非大大小小的地动持续十余年,平城也不会衰落这么快。
长公主这才面色稍霁,这说话间,苏木苏叶已经送了小食过来,陆陆续续,竟有十余碟,颜色鲜明,错落摆置,煞是好看。
嘉敏陪着长公主说笑,指指点点说哪种酥软,哪种松脆,哪种如今平城也不多见了,又时不时给温姨娘递台阶,温姨娘开过两三次口之后,神态渐渐自然了,说话也流畅了。
又过了片刻,竹苓也回来了,抱了件深红袍服,衣缘绣了一半,绣的蕙草与萱草,料子是极好的,从手背上流过去,如水一般柔软,针脚也精致,长公主看了几眼,挑了几个配色上的小问题。
嘉敏自然一一都应了。
心里只是纳罕——长公主这样鸡蛋里挑骨头,像是话里有话?她思忖片刻,起身道:“说起来今儿早上园子里开了金花茶,三娘原本还在奇怪,想着莫非是有贵人来——却原来应在姑母身上——三娘这就去摘来插上?”
她料想彭城长公主是有话要与她说,但是碍着温姨娘——嘉敏绝不想抛下温姨娘,那实在太难堪了。只得出此下策,果然,她前脚才进园子里,长公主的婢子唤作兰英的后脚就跟了过来,敛衣行礼道:“公主!”
嘉敏摘一朵带露的花,金灿灿擎在手上,转眸看住她。
兰英从前听说过这个南平王府的三娘子,这近一年听得就更多了,京里沸沸扬扬的话本,据说影射的不是贺兰氏,却是三娘子。但是听说归听说,如今人活生生站在眼前,观感又大不一样。
元家多美人,三娘子姿容不算出色,眼睛倒是生得好,宝光俨然。就她这个年纪,有这么轻佻的名声,气度却这样沉稳,也算是意料之外了。
兰英道:“我家殿下,托我来问公主一句话。”
嘉敏扬了扬眉。
“公主在永宁寺里说过的话,算不算数?”她并不知道萧南和嘉敏有什么约定——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这些贵人的阴私,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她只是一个传声筒,有耳朵没嘴。
永宁寺说过的,那自然是她答应做的三件事,嘉敏目色一沉:原来是婚期将近,萧南担心贺兰初袖会如约出阁么。
如果周城没有杀掉贺兰初袖,这确实是她该考虑的问题了。嘉敏点了点头,促成一段婚约,需要运气,毁掉就容易多了。
兰英得了回复,屈膝行过礼,默默退了下去。
嘉敏指尖慢慢拨着金花茶的花瓣,想道:却不知,贺兰初袖如今人在哪里。
长公主并没有坐多久,毕竟中秋,萧南是上门给岳家送礼,事了,还是要回家团圆。所以嘉敏陪长公主和温姨娘又说了一会儿话,萧南就过来接人了。
中秋的晚上,皓月千里,南平王府几个主子在九华堂里热热闹闹吃过晚饭,又在画舫上赏了一回月,贺兰初袖一直没有回来,不回来才好,嘉敏瞧着酒杯里浮动的月华碎片,默默地想。
昭询在王妃怀里手舞足蹈,呀呀说个不停。
温姨娘落寞的全程无语。
贺兰初袖觉得自己是做了极长的一个梦,梦里跋涉了千里万里,苦痛不堪,然后她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一动,周身都痛,痛得像是骨头碎掉了。
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边上传来:“小娘子受伤不轻,且勿动!”
她顺着那声音看过去,那人的眉目在月的微光里,看起来有些模糊,刚正的眉目,她在哪里见过,她想,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第233章 故人()
灯光慢慢亮起来,月色就被冲淡了,贺兰初袖没有起身,就如那个年轻男子所说,她受伤重,不必坚持这等无谓的礼节。
记忆也慢慢回来,从混沌中。她在夜色里狂奔,月光铺在路面上,如银,如霜,然后她听到了破空之声,那一箭射穿的夜色霜华,她扑倒在地上,热的血喷出来,在冷白的月光里迅速凝结。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凝结,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生机和热血,在越来越快地流失。
也许会死在这里……她怎么会死在这里!她怎么能死在这里!她重生一回,不是来找死的!贺兰初袖感受得到心里勃发的怨恨,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这样怨恨过了,这个世界上,只得她怨恨的人,原本就不多。
她是吴国的皇后,深居深宫,身边哪个敢让她一时不快,她就能整得他一世不快,如此,还有什么怨恨。
怨恨的不过是前尘往事罢了……她重来一次,就是为了解决这些前尘往事!她怎么能出师未捷,身死人手!
这股怨恨提着她的心,让她保住一口气,奋力抓住身下的泥土,黑的泥土深深陷进指甲里,石子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不至于昏过去,不能昏睡过去……她很清楚,一旦睡去,她就再醒不来。
她还有大好前程,比前世更好的前程,南下,千里江南的风光,她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匍匐在她的脚下,没有缺憾,没有遗憾,她前世都能做到,这一次,毋庸置疑,她会做得更好!
三娘、三娘不过她的手下败将……
她会再一次爬到那个位置,不留任何遗憾,她发誓!她不能白白活一次,却什么都得不到,所以眼下,她不能睡,她必须醒着,清醒地忍受背后传来的剧痛——谢天谢地,周城没有用刀。
他果然选择了弓箭,贺兰初袖恍惚地想,素闻大将军弓马娴熟,原来是真的。想他出身军镇,该是常年在草地上追踪猎物,所以她根本逃不过,也没打算逃过去,她只是……拼一拼自己的运气。
拉开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近身搏斗,她全无生理,而远程攻击——无论这背后的原因是周城最后的心慈手软,还是对自己的箭术过于自信,总之结果证明,她运气实在不错,那也许还因为,她坚持到了天亮。
天终于亮了,灰蒙蒙的,然后视野之中,衰草,蓝天,泥路,所有都鲜明起来,她听到了马蹄声……终于。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大喊——至少她以为自己在大喊。
“我听到草丛里有人。”男子就地盘坐。没有床,当然的,这只是一间破庙,离城太远,地方偏僻,早断了香火,也没有沙门弟子打理,大约是耐不住孤寒,都跑了。剩下木胎泥塑,也看不出多少威严。
他拨开草丛,天光已经大亮,晨露从草尖坠落,粗布衣裳的少女,背心长箭,伤深见骨,血流却不多。
如果不是听见了声音,他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下马——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游山玩水,搭救落难少女,他也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直到他看到她裸露的玉足。
这不是个贫家的小娘子。贫苦人家的小娘子,日常辛劳,绝不会有这样一双白白嫩嫩的脚,虽然它被石头和草划得鲜血淋漓,但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它原本优美的形状和保养得当的肌肤。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
这个少女的身份于是变得蹊跷起来:并非贫苦人家的小娘子,却穿了贫苦人家的粗布衣裳,被射倒在这人迹罕见之处。
不知怎的,就想起赵郡李氏前儿在西山遇袭的事,他下了马,把人翻过来,映入眼帘一张如描如画、宜喜宜嗔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有些苍白,然而那苍白越发凸显了她的眉目——那眉目自然是极好的。
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张脸,这样美貌,又这样娇弱。
但是这个男子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忽然臂上一紧——那少女在昏迷中,竟本能地抓牢了他的衣裳!
好强悍的求生意志!男子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是小小佩服,他久在边关,是见多了生死,很多时候,有口气和没这口气,就是生与死的分水岭,有人放手,就有人折腾到底,不死不休。
他抱起人放在马背上,又走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间破庙,包扎了伤口——当然这时候就顾不得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用了随身带的药敷上,又生了火,热了干粮,一直到天黑,她才醒来。
这伤得可不轻,这个小娘子也真是命大。
“大恩不言谢。”贺兰初袖道。她一向心高气傲,重生之后,仍以皇后自居,自不会轻易与人说谢,然而这句,到底说得真心实意,竟有瞬间的茫然——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人,能当得起她一声谢。
“举手之劳耳,”男子迟疑片刻,却问,“这里前无村后无店的,小娘子何以孤身一人在此?莫不是为强人所掠?”
原来影梅庵地势特殊,整个庵堂深藏于山腹,如果不是通晓路径,万难找到——南平王能想出这么个地方安置贺兰初袖,也算是煞费苦心。这个男子虽是寻人而至,竟也没有发现影梅庵所在——一路痕迹早被周城抹干净了。
贺兰初袖惨然一笑,摇头道:“……却不是。”
人在极度危险当中,往往并不知道害怕,反是在脱险之后,思及种种可能的后果,才知道恐惧,贺兰初袖也不例外,这时候心潮起伏,一时是记起前世临死时候的遗憾,一时又想到重生之后的万丈豪情,到如今……
其实前世她走得也并非顺风顺水,当时如履薄冰,其中关节多少侥幸,是她重生之后再没有想过,她总以为,这一世,她只要按部就班,就该无往而不利——然而现实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如果昨晚她沉睡未醒,就会稀里糊涂死在周城手里;如果她没识破对方身份,还以为是太后的人,周城上来就是一刀;又如果周城射中她之后,细心上来检视——毫厘之差,之后,她就没有之后了。
贺兰初袖沉默着,男子也不催,火光在夜色里,“啪!”地结一朵灯花,灯花坠落。
“今晚……是中秋了吧。”贺兰初袖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中秋,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然而她、她的家人,就从未有过团圆的机会。她已经记不起父亲的样子,就像三娘对母亲毫无记忆一般。
如果父亲尚在,母亲就不必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她也不必寄人篱下。如果。前世的时候,她常常这么想,想如果有父亲,他会像姨父疼爱三娘一样疼爱自己,那么她也许也会和三娘一样,长成任性和娇纵的性子,不讨人喜欢,但是——那有什么要紧?谁生来是为了讨人喜欢的!
谁生来就想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谁会想要这样的人生啊,谁不想随心所欲,随便走到哪一步,再错,再不堪,都有人兜底?她没有这个机会,连三娘也……到最后,她能看到的,不过是父亲和哥哥的尸体。
她忍不住再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了下来,在月色里凝结,如冰如玉:是的,没有,既然没有,就不要再希冀了。
门外就是皓月千里,贺兰初袖低低地道:“失态了……公子见谅。”
男子微微一笑,但是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贺兰初袖问:“中秋佳节,公子又为何一个人流落在外呢?”
这句话问得非常柔,也非常妙——我固然孤身在此,君又何尝不是?同是天涯沦落,有些伤心,就不必细说了吧。
男子细细琢磨了一回,却想道:这少女莫不是与人私奔,中途起了龃龉,被重伤丢下?
这思忖间,贺兰初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公子长得倒像我一位故人,如果她尚在世,或我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男子悚然一惊,眉目里的锐气,惊得烛火晃了一下:“小娘子的故人是——”
“她姓陆,行四,人已往生。”贺兰初袖眉目静静,唱了一声佛号,纯净得就好像修行多年的比丘尼。
第234章 同一件事()
“贺兰娘子?”陆扬的声音有些哑。
陆静华死后,陆家一片风雨飘摇,母亲病倒,父亲心灰意冷,躲进姨娘房里装死。他擅自做主,送给兰陵公主的两千部曲,是他扶着祖母,挨家挨户去说服,凑出来的。这期间挨了多少白眼、冷眼,甚至打骂,都不堪细说。
这是他不能不承担的。
然后陆静华的丧事——皇家不办,家族也不打算来祭,他这个做兄长的,五娘这个做妹妹的,总不能不办。天幸五娘尚小,婚事还能拖上几年,要都逼到眼前来,他是真只能去上吊了。
到好不容易上下安置妥当,他便托词要回边关,母亲苦求他过完中秋再走,他也硬起心肠拒绝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真相——虽然也许真相就如太后所言,然而他不信。
他不信!
这股气梗在他喉中,连母亲、五娘也都不曾透露半分,是不能,也是不敢。
他在南平王府守了好些日子,才理着蛛丝马迹找到这附近——不想竟有这样的运气,也是天可怜见,不教他妹子冤死。
贺兰初袖微怔了片刻,眼睛就睁得大了:“公子……公子和四娘怎么称呼?”
陆扬深吸了一口气:“四娘是我妹子。”
“原来是陆郎君。”贺兰初袖说完这六个字,瞬也不瞬地盯了陆扬片刻,忽又用力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这是在做梦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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