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是镇国公府了。
昭诩虽然有些醉意,自家便宜外公的府邸还认得,就只能“嘿嘿”笑两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元明炬舌头也大了。
“九哥莫要胡说!”
“……我娘!”
昭诩:……
合着兄弟,你有话就不能一次说完么!这大喘气的!京兆王虽然反了,命也送了,爵位、家产,通通都不必再想。但是就身份而言,就算他死了,骨头化了灰,人也是正牌的天潢贵胄。
比南平王这个……外不知道多少道的宗室要尊贵多了,更勿论半路杀出来的胡家。
所以元明炬虽然是个孤儿,在宗寺里关了七八年,生计艰难,一旦出仕,却是一任直阁将军,再任羽林卫统领,底下人有不服了,朝中却没有非议——以他的血脉,完全配得上,哪个敢瞧不上他!
他娘就不一样了。
昭诩今儿在永安宫里听了一耳朵八卦,不须多少脑子就能推出来,元明炬兄妹的母亲,不是良家子。或是教坊出身,或是贱籍——不然,就是李夫人猪油蒙了心,偷偷摸摸处死她是可以的,却不敢正大光明挖了她的眼睛。
“……她剜了她的眼睛……剃了她的头发……敲掉了她的牙齿……剪了她的舌头……毒哑了她的嗓子,她说你唱啊,你再唱歌给王爷听啊……”母亲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岁,记事了,这些可怕的记忆缠着他,一直缠着他,****夜夜,也只有这样醉得一塌糊涂了,才能找个出口。
昭诩听得毛发都炸了起来:“天下竟有恶毒的女人!”
“……她把我娘送到阿爷面前,说她这个样子,你还要她?我娘呜呜的说不了话,阿爷当着她的面对我娘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王妃了。”
昭诩虽然醉着,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惊:原来当初京兆王,竟是休弃了发妻,把元明炬的母亲扶正么?休妻也就罢了,自古良贱不通婚,何况王侯之尊——这如何使得,难怪宣武帝不允……
定是宣武帝不允,才让京兆王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不知怎的,心里也有几分佩服:这京兆王,端的是条汉子。便昔日恩爱,如今剜了眼睛,割了舌头,哑了歌喉……他终究年少,这时候醉意上头,说话也没了顾忌,竟问道:“你阿娘……这样,你阿爷不怕么?”
元明炬乜斜着看他一眼,他醉得眼睛里水汪汪的,也不知道是酒气还是雾气:“十七啊,哥哥我和你说,你我这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不就是一张皮囊么……能有多难得?人都说我们元家出美人,你素常所见的美人还少么,稀罕么,有用么?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么?”
“难得的,难道不是一个情投意合么?”昭诩心里的弦,像是被谁拨了一下,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袅袅余韵,如袅袅茶香。
兴许香的也不是茶,兴许响的也不是弦。
“人生在世,该争取的就要争取……”这是谁说的?昭诩也想不起来。
元明炬兀自嘀嘀咕咕:“……你就是娶个天仙,过上三载五载,十年八年,也是人老珠黄,还能看么……能比得上我阿娘?十七你是年纪小,不知道这天下多少夫妻,大难来时各自飞……”
元明炬觉得自己舌头越来越大,越来越钝,已经说不出话来,冷不丁肩上挨了一下,却是昭诩问:“我要去一个地方,九哥肯陪我同去么?”
“去!为什么不去!兄弟你去哪里,哥哥都陪你!”可怜元明炬这时候还不知道,他会因为这句话,落入到怎样的窘地。
城北谢祭酒的府邸,昭诩其实是去过的,两次送嘉敏,还有一次……大约是鬼使神差。
就和今晚一样。
谢家的府墙其实不算太高,昭诩抬头看了一会儿,墙一会儿是一个,一会儿变成两个,晃晃脑袋,又合二为一了……不过总归是不高,踩着马,他迷迷糊糊地想,踩着马,一个纵跃就过去了……
一个纵跃——
“扑通!”就像是石头落进水里,惊起好大动静,好大水花,昭诩晃晃脑袋,他没想明白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响,然后跑来跑去的很多人影,大呼小叫,灯火密集起来,火光刺进眼睛里,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挡——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第224章 逾墙()
疼!
昭诩的第一个感觉,疼,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疼得就像是睡梦里被谁打了一顿——谁?谁敢打他!昭诩几乎要暴跳起来,但是没能得逞,而是有了第二个感觉,冷——凉飕飕的,贴着身体的冷。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睛,入目是三尺见方的青砖地,他动了一下,没能成功,然后发现手和脚都被拇指粗细的牛筋索绑了个结结实实,别说挣脱了,动一下都难。
再然后,他也找到了全身凉飕飕的原因——衣裳全湿了,贴在身上,竞夜未干,秋夜凉,哪能不冷。
牛筋索沾了水,也比寻常勒得更紧。
这是……哪里?
昭诩强忍住宿醉后的头痛,昨晚的情形慢慢浮现起来,永安宫,长乐坊,月色下的打马飞奔,再然后……然后就是扑通一声响——“该死!”昭诩痛苦得想要捂住脸,当然,他再一次没能成功。
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十四郎醒了?”
却是元明炬。
昭诩十分懊恼,说道:“连累九兄了。”
元明炬其实是有些哭笑不得,他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却也知道埋怨于事无补,只道:“咱们须得想个法子脱身才是。”
昭诩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倒不十分担心性命。毕竟,他这是被谢家逮住了,又不是落进了土匪窝,也不是两军对阵,立斩无赦。谢家斯文人,最多不过是当成小贼,上交洛阳令……
最多不过是被父亲打上五十一百军棍的——
不想犹自可,这一想,浑身上下酸痛得更厉害了——想是昨晚挨了不少。昭诩低声道:“我这皮粗肉厚的倒不打紧,九哥——”
“愚兄还没这么娇贵。”元明炬道。
昭诩心里稍定。要元明炬好不容易逃脱了永安宫的惩罚,却被自己酒醉害死,那可冤。又问:“这左近,可有人看守?”
元明炬是自小被软禁,对人情世故比昭诩要通得多,虽然不曾半夜爬过谁家的墙,却也知道,以他俩的穿戴、相貌,凭这家是谁,都不至于贸然置他们于死地。等酒醉醒来,自然是要问话的。
因应道:“应该是有。”
“那就好。”昭诩道。
元明炬……
难不成他还希望有人来围观他们眼下的处境不成?这个十四郎,看着稳重,不想……思及去年这个时候,嘉敏在宫中被劫,心道:……不想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倒与他家三娘……果然是一母同胞。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昭诩提高了声音问道:“九哥可知这是谁家?”
元明炬:……
这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他其实也才醒不久,比昭诩更摸不清楚情况。便只闷闷地道:“不知。”
“不是谢祭酒的府邸么?”昭诩又道。这一番,声音更大了。
元明炬:……
竟然是谢家!元明炬心里暗暗叫苦:谢家因了人口单薄,权势虽然不如其他几家,清名却还过之,这是要犯众怒的啊。
也不应声。
好在昭诩也没指着他应,顿了片刻,又道:“谢娘子约了我来,却为什么不见人?”
元明炬:……
完蛋了!
这个十四郎好生不知道轻重,半夜爬墙也就罢了,还扯上人家小娘子!当他谢家是好惹的么!就算是真……那也能做不能说呀!虽然如今南平王风头正劲,南平王妃又深得太后宠爱,但是、但是这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
元明炬整个人都沉默了。
好在昭诩虽然胡闹,说完这一句,也就不再声响。眼珠子又乱转起来。这间屋子不大,也无半分装饰,却有床,有桌,有坐具,香炉,虽然简陋,倒不寒酸,心里越发有底——这大约是谢家人禁足之用。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忽听得外头轻轻“啊”了一声,一些细细的碎语,声音太轻,却是听不分明。
昭诩低声道:“……好了。”
元明炬还有些糊涂。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门“吱呀”一下开了,走进来两个面目冷峻的青衣仆人。到跟前,也不言语,一反手,就是雪亮的刀尖一亮。
虽然元家兄弟心里有底,对方不至于鲁莽害了他们性命,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面色一白。
却是割断了他们腿上的牛筋索。然后一手一个,提溜起来。元家兄弟被绑了整晚,陡一站起,未免双腿发软,差点又摔了回去。被那两个青衣仆人背后推了一把,好歹稳住,踉跄向前,出了门。
出门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阳光刺进眼睛了,不由自主眯了起来。好半晌才适应眼前情形,是一条回廊。两个人被推搡着,踉踉跄跄走了有近千步,转个弯,被推进一个偏厅。
谢家的偏厅,布置得颇为雅致,有极淡极淡水仙的香——然而这时节,却哪里来的水仙?
堂上正中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眉目清俊儒雅,颌下一把美髯,打理得整整齐齐。束发,没有戴冠,随意插一根旧银簪子。灰蓝色袍子,袖口和领口,隐隐泛着光——想是纹绣里掺了银线。
“这位大约就是谢祭酒了,果然好气度。”元家兄弟虽未能语,却不约而同作如是想。
昭诩更是手心里沁出汗来。
谢祭酒漫不经心瞧了他们俩一眼:“醒了?”
元家兄弟在他的注视下,不约而同低头去,齐齐应道:“醒了。”
“怎么老夫觉得,两位还没醒透呢?”谢祭酒道。
“啊?”元家兄弟不知道谢礼卖什么关子,又齐齐抬头来,迎面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又湿透了。
昭诩:……
元明炬:……
两人昨日劳神,夜里醉了酒,被绑了整晚,正腹中空空,冷不防再一盆浇灌下来,双双打了个寒颤,脸色里都透出青白来。
谢礼从昨晚淤在心里的一口气,到这会儿才稍稍散发出来:这两个兔崽子,敢爬他家的墙!敢败坏他女儿的名声,还真不给点厉害瞧瞧,是不知道马王爷生了三只眼!
口气却温和得紧,谆谆如教导学堂学子:“方才是谁说的,我女儿约了他来?”
“我!”
“我!”
问声落,却是两个人抢着应了声。
谢礼被气笑了:还抢着认——合着以为是有什么好处么!
昭诩看了元明炬一眼,元明炬却不看他。昭诩道:“九哥不必为我顶罪,我说的话,自会负责。”
元明炬想的却是:瞧着这谢祭酒棘手。十四郎之前为了脱身,拿这话激他,怕是想差了。他是孤儿,全无家底,婚姻之事,原本就艰难,坏了名声,不过是更艰难一点罢了。当然如果仕途上有所作为,那又两说了。
毕竟他是男子,最多是风流罪过,无伤大雅。倒是十四郎,这要捅出去,南平王能饶了他?就不说南平王妃并非他生母了——他是以己度人,因自个儿嫡母手段狠辣,便道全天下的嫡母都是如此。
他愿顶这罪,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永安宫里昭诩的义气,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忧心,一旦昭诩出事,失爱于南平王,他接下来想要收服羽林卫的一番心思,可又成空了。
原来这两个小子是兄弟,也对,瞧着眉目里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仿佛。谢礼饶有兴致地想,要不是牵扯到他女儿,他这会儿恐怕还有心情赞一声手足情深。
谢家如今就只有谢云然一个及笄的小娘子,谢礼对这个长女极有信心,自然不会信什么她约他们当中哪个夜来相会的鬼话——虽然这两个小子确实长得一表人才——他也和元明炬一样,料想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脱身,情急编出的鬼话——糟践他女儿的名声来脱身,可恶、可恨!
果然,当中那个年长的开口便道:“是小子鬼迷了心窍胡说八道——”
“我来……是为了见谢娘子不假!”昭诩却打断他,大声说道。
元明炬:……
谢礼:……
“我家姑娘哪里得罪世子了,世子要这样血口喷人!”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谢礼背后的屏风后传来,饱含了忧愤,也许还有更多的伤心,调子高得近乎尖叫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四月。
只出了这一声,戛然而止——显然屏风后还有其他人。
谢礼目光犀利地直劈过来,片刻,却笑道:“看来,是还没醒啊。”微抬手,昭诩和元明炬还没反应过来,又一盆冷水从天而降。这盆水质地似与先前不同,昭诩耸了耸鼻子,失声叫道:“酒?”
自然是酒,还是好酒,酒香芬芳,扑鼻而来。
谢礼冷哼一声,手上火光一闪——元家兄弟到这会儿才看清楚,原来他一直握在手里把玩的,竟然是一只火折子。“咔!”火光又闪了一下,昭诩和元明炬额上都淌下汗来:这要有个失手——
谢礼温和地道:“我再问一次,是谁说的,昨儿晚上,我女儿约了他来?”
第225章 情愿()
“我!”元明炬叫道。
昭诩反而静了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也许还晚一点,中州帐下,萧南面对父亲腰刀时候的心情。谢家诗书传家,他倒是忘了,谢家也出过武将,早几代前,还有过八万对九十万的大战——然后还逆天地胜了。
这样的家族,当谢礼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岂不是笑话。
昭诩挺直了背脊,却道:“九哥不要胡说,明明是我要见谢娘子,请了九哥来做见证。”
这夜里幽会,还请人来见证?不但元明炬傻了,连谢礼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见证什么?”
昭诩微微垂了眼帘,却道:“祭酒不先问我来做什么吗?”
谢礼:……
一口老血。
元明炬眼睁睁看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越滑越远,不得不拿出兄长的姿态来教训道:“十四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昭诩这时候已经理清楚了思绪,侃侃道,“昨儿父亲答应我,为我向谢娘子提亲。”
谢礼:……
屏风后又“啊”的一声惊呼,不对,是两声,一声惊喜,一声惊吓。
谢礼手一扬,一个东西就飞了出去。
得亏昭诩是自幼练的身手,偏头,堪堪躲过,就听得“当!”的一声响,回头看时,是个砚台——还好还好,他这个老丈人,盛怒之下,也还没完全失去理智,昭诩几乎要拍着胸口庆幸:这要丢的是个火折子……
以谢礼的好涵养,到这当口,也再忍不住了,厉声喝道:“既然你父亲要****提亲,你夤夜来访,所为者何?”
他心里猜,多半是南平王看中他谢家门楣,这个小兔崽子却不知道打哪里打听来云然毁容的风声——多半是崔家那些不省心的碎嘴子,所以摸黑过来,无非是、无非是想看一看云然的脸。
还找了人来见证!
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侮辱他的女儿——便是嫁不成济北王,难道他谢礼还不能养她一辈子?
南平王又如何,这口气,他不咽!
昭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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