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浩这日正闲,在家里逗儿为乐——身为一名武将,没仗打的时候多半都闲着,最多每日里往军营走一遭,看儿郎们出操,赶上秋狩倒是忙的,不过到元景浩这份上,忙也有限,底下人多着呢,犯不上事必躬亲。
到儿子来见,尤抱着小儿子嘻嘻教导:“叫阿兄——阿——”
婴儿“呀呀”挥舞着手臂,说不出个囫囵的词,口水倒是流了一大滩,元景浩也不嫌弃,擦擦就过,反问昭诩:“今儿不轮值么,怎么回家来了?”
昭诩删繁就简,把嘉敏庄子上的所见所闻和父亲说了——当然略去了去庄子上的原因,以及被围攻的过程,元景浩起先还含笑,到后来,面色渐渐肃然,沉吟片刻,问道:“事情……是郑三做的?”
“多半是,”昭诩点头道:“儿子出宫的时候,正赶上他进宫。”——又把私底下给郑林通风报信的事儿给省了,郑三长得这般容貌,对他反复示好,这要传出去,众口铄金,谁知道会闹出什么来。
就是父亲这里,也少提为妙。
“依你看,太后会怎么处置?”元景浩拍着小儿肉墩墩的后背问。以他对妻姐的了解,当然能推断出太后的态度,不过是借此考校儿子的判断力而已。
昭诩道:“太后气得很!”
元景浩眼皮撩了一下:“这里没有外人。”——他的书房,书没几本,人也没几个,都是带耳朵不带舌头的。
“依儿子看,”昭诩眼皮微垂,他和两个妹妹不一样,他是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的,逗小儿为乐——早年父亲可没这么好性子:“依儿子看,郑侍郎有惊无险。”有他通风报信,要还能有险,这人也没救了。
真要蠢到这份上,谁给他策划的永宁寺那一幕?
“然后呢?”
“然后……”元昭诩迟疑了片刻,他还没想过然后,郑三不倒,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李家的事情怎么解决——太后总会有办法的:“李家的损失,总须得有人出面承担——陈许可担不起。”
“谁来承担?”
元昭诩脑子里把相关人事都过一遍,最后不得不承认,能担得起这个事情的人并不多:“如果不是崔家,那就只能是九哥了。”宗室排行,元明炬行九:“崔家和李家,可没什么仇什么怨。”元昭诩又补充道。
元景浩摩挲着小儿子柔软的头皮,点了点头。他这个长子,在行伍中长大,打仗是不用说,对洛阳还是生疏了,不过,能中规中矩分析出这几条,自保也够了。便笑道:“那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心里可有数?”
“如果太后让儿子接手羽林卫全营,儿子也是能胜任的。”元昭诩道。虽然崔家有可能被背上黑锅,但是这个可能性比元明炬就要小多了。崔家毕竟大族,人脉根底深厚,除非太后打算动崔家,否则实在没有必要舍易取难。
说到底,元明炬有什么,勤勉有什么用,剥除宗室的光环,他就是个孤儿,一衣一食,都仰仗皇家供给,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乐得欺软怕硬的,为什么不呢。
“知道就好。”元景浩可没想那么多,又回头捏捏小儿子胖嘟嘟的脸,换了话题:“这么说,你昨儿去瑶光寺看三娘了,三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昭诩呆了一下——糟糕,他怎么忘记这茬了!
“嗯,没问?”元景浩“欸”了一声,多少有些失望的:“好好的说去祈福百日,这都第二个百日过完了,再迟,这小子都要满周岁了,她个当长姐的还想缺席不成!不像话,你说是不是?”
最后那句“你说是不是”是对婴儿说的,婴儿浑然不知道父亲在苦恼什么,呀呀地手又抓了上来。
昭诩也知道父亲就是发牢**,并非真的动怒——父亲对三娘一向怒不起来,但是父亲发了话,总不好不接,想了片刻,说道:“中秋总要回来,到阿袖出阁,三娘就回来了。”
。
第二百十六章 教子()
提到贺兰初袖,元景浩的好心情就去了一半,他自问这些年,对她们母女并无亏待,不曾想,还是种下祸根。浣云他是拿得住的,老实本分,胆子又小,却不知怎的把女儿养成这样。
到底还是贺兰家的狼崽子,养不熟,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都养不熟,看他的三娘,早年也淘气过,如今多懂事——他这么想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犯了天下父母都有的毛病,癞痢头儿子是自家的好。
要不是太后明令不许,又多少碍着浣云的情分,他早三尺白绫结果了她。
好在……“当初订约是半年,”元景浩道:“也是这半年事多,到中秋过后,也该让你母亲着手操办了。”
这天下哪有临出阁才匆忙操办的新嫁娘,昭诩知道父亲是彻底厌恶了表妹——她如今人在哪里,连他都不知道,只是可想而知的不好过。当然他并没有帮她的意思,伤得最重的毕竟是三娘。
三娘和萧南、阿袖这笔烂账,他是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
猛地听见父亲说道:“……前儿你母亲在瑶光寺里相看了李家几位小娘子,和我说李家十二娘子好,如今在庄子上,你又刚巧救了她——”
“儿子并无此意!”昭诩赶紧撇清:“救李家几位的也不是我,是三娘手下……阿爷还记得周小郎君么,在中州救了三娘,被我收为亲兵的那个。”
“周……周城?”元景浩皱了皱眉:“他怎么来洛阳了?”
“来洛阳有一阵子,”昭诩道:“如今在给三娘训练部曲。”
元景浩:……
元景浩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了,阿言好武他也认了,三娘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的这个毛病!什么部曲,都是些臭男人,三娘要他们做什么!人家家的女儿就是个女儿的样子,他这两个女儿……
罢了罢了,都等她回来再说,先顾了眼前这桩——其实元景浩自己心里清楚,真见了女儿,他哪里敢问罪,不陪笑就不错了——“那也好,不管李家和郑三什么恩怨,既然出了这一遭,也免得左右为难。”
昭诩这才松了口气。
元景浩自己琢磨了半晌,嘀嘀咕咕地道:“你母亲说郑家小娘子生的好,可惜郑家这家风……李家你又看不上,从前我是觉得崔家不错的,但是如愿……然后范阳卢氏,”忽地一拍大腿:“呔!我怎么忘了谢家!”
昭诩:……
昭诩脱口道:“谢家娘子有主了!”
元景浩:……
元景浩眯着眼睛,从上到下,又从下往上打量昭诩,昭诩被他看得一阵毛骨悚然:“阿——阿爷!”
“兔崽子,你老子还没说谢家哪位娘子呢。”
昭诩:……
昭诩定定神,说道:“阿爷莫要戏耍我,谢家今年及笄的,不就只有大娘子么。”
元景浩嗤之以鼻:“你还打听到人家家里小娘子的年龄上去了!说c端端的,洛阳这么多家,你觊觎人家小娘子做什么!”
昭诩:……
这做爹妈的要不讲理来,做儿女的就只有崩溃的份。昭诩几乎是强行辩解:“谢娘子和三娘好,如今就住瑶光寺里呢,儿子去看望三娘,碰上过两回。”
“几回?”元景浩瞪起眼睛。
“三……四回。”话出口,昭诩是恨不得咬舌,不知怎的,记起歇在庄子上那晚的梦,脸上就开始烧——可他连她的脸都没有看到过!
元景浩拍腿大笑,竟失手将怀中婴儿给摔了出去。
婴儿不明所以,犹自手舞足蹈,咯咯直笑,昭诩是魂儿都给吓掉了,一把接住肉团子:“阿爷!二郎可禁不住您这一摔!”
“咳咳!”元景浩老脸一红,干咳两声:“为父这不是,咳咳,这不是……既然大郎你都看中了,阿爷这就叫你母亲准备着,咱们上谢家提亲去!”
昭诩:……
他阿爷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他说呀!
昭诩涩然道:“阿爷没听我说么,谢娘子她……有主了。”
“有主?”元景浩笑容一收,斜睨了昭诩一眼,招手道:“你过来!”
昭诩:……
昭诩道:“阿爷有什么话就说,儿子听着呢……就不过来了,免得惊到二郎!”
“小兔崽子!你爹的儿子,有那么容易惊到?过来!”
以昭诩的经验,历来被父亲喊到近前,多半是少不了挨揍,所以心里实在不情愿,他不过就是知道谢娘子排行,怎么也说不上觊觎啊——父亲怎么能用这么猥琐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儿子呢——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错么?
见昭诩抱着昭询磨磨蹭蹭就是不肯过来,元景浩叹了口气:“你过来,为父不是要打你,是有话要教你!”
昭诩:……不早说!
元景浩看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肉乎乎的小儿子在大儿子怀中东张西望,咿咿呀呀,十分惬意的样子,又叹了口气,说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回平城,你忽然病倒的那次么?”
昭诩****一僵,他记得,他当然记得,那是他被父亲带离平城之后第一次回去,那之前大约有六七年没见过三娘,父亲在耳边不知道灌了他多少嘱咐,要爱护妹妹,她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在他的憧憬里,三娘应该是个漂漂亮亮的忻娘,乖巧,听话,会亲亲热热喊他“阿兄”,就和阿言一样——好吧阿言实在说不上多乖巧。然而到真见了,还不如阿言呢。这就是父亲一直给他念叨的妹妹么,这个沉默的,别扭的,土气的孩子,连“阿兄”两个字里,都透出冷漠来。
之后……就更糟糕了,他在平城病倒,上吐下泻,差点没要了命。后来发现是中毒——幸而发现得早,也幸而毒性不烈,他体质又好,饶是如此,回洛阳也还躺了半个月。查出来,是三娘下的毒。
那时候他想不明白,三娘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之后也一直想不明白。
“……你那时候年纪虽小,见事已经很明白,”元景浩面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这个儿子是他一直带在身边,一手带大的,他长大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看在眼里:“在中毒之初,你就已经知道是三娘了,对么?”
昭诩抱着弟弟,手上忽然有些沉,他愣了片刻,方才说道:“那时候三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
“我只问你,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元景浩不理儿子为女儿开脱的话,只问:“是怕我责打三娘么?”
昭诩实在不知道这当口,父亲忽然翻起旧事,所为何来,支吾了半天,见父亲没有转移话题的意思,只得微点了点头:“三娘小,又是个姑娘家,哪里挨得过阿爷的打……”他当时在昏迷中,并不知道,最终是贺兰初袖替嘉敏挨了那一下。
“如果你当时说出来,可以少吃不少苦头。”元景浩目色微微往上,雕梁画栋,尽在眼底:“是我教你要忍,要让着三娘……养成你这么个性子,不像我,也不像你娘,你娘……性情可果断得很。”
“阿爷——”听到父亲话里有自责的意思,昭诩登时不安起来。
“你当时不说,是你宽厚,也是你运气好,”元景浩瞪了他一眼:“也不想想,要是你就此送了命,何其不值!就是三娘,到她长大了,懂事了,想起来,一辈子能心安?这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
昭诩:……
搞半天还是他的错,他就不该往好处想他爹!
垂头丧气应一声:“阿爷说得是。”
“不服?”
“服!”昭诩赶紧抬头挺胸,应声响亮。昭询不知道兄长怎么忽地站直了,跟着大声“呀”了一声,倒把元景浩逗笑了:“服就好。那次你虽然嘴上没有说,但是自此之后,还是多少疏远了三娘——”
“阿爷我——”
“别急着辩解,”元景浩淡淡地说:“这固然有你们兄妹聚少离多的缘故在内,但是你敢说,和平城那次下毒,一点关系都没有?”
昭诩抿了抿唇,父亲说得对,但是他委屈——任谁在他的位置上,却如何还能亲近当初那样一个三娘?他固然爱护她,那是爱护母亲留给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纪念,但是亲近——亲近太难。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三娘转了性子,”元景浩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未尝不清晰,三娘转了性子,不但肯亲近兄长,对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多了依赖。
一个人要对另外一个人生出依赖,即便是至亲,那也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信任。三娘不像大郎,自喧着他,依赖是理所当然:“……要不是三娘忽然转了性子,你们兄妹,难道要一辈子这样僵着?”
昭诩的头慢慢又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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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七章 选媳()
他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三娘在马前惊天动地的那一声“哥哥!”,如若他当时不在,如若在遇见他之前三娘就已经遇害,他们兄妹,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和解的机会?如果不是三娘主动示好,他们会有今日?
起初父亲说他错,他嘴上应着,心里其实不服,听到这里,却是服了:“父亲说得是,是我错了。()”
——他做兄长的,他不主动,却让妹妹来迁就他,自然是他的错。
“知错就好,”元景浩心里乐开了花,面上还一本正经:“如今谢家娘子也是这样,人生在世,该争取的要争取,便是争取不到,至少问心无愧。”
昭诩:……
他爹这脑回路,昭诩真是要叹为观止了,绕了这半天,这是要他去抢亲?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对了大郎,谢家娘子许的哪家?”
“七王兄。”昭诩闷闷地道。
“七……你哪里来的七王兄?”谢娘子竟然许了个宗室,元景浩微微有点意外,等等,行七,行七的是哪家的孩子?
“济北王,”昭诩没好气地道:“阿爷还想不起来么?”
元景浩这一下倒是想起来了:“七郎……七郎不是瞎了么,谢家、谢家也不像是……那个谢娘子,”他瞟了儿子一眼,语气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从来天残配地缺,谢家这样的门第,除非是个一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不然哪个会把个四角俱全的女儿嫁给个瞎子。
“没什么毛病,就是前儿病了一场……”昭诩也不知道心里这是懊恼更多,还是难过更多,匆匆道:“谢娘子已经和七王兄定了亲,儿子总不能和王兄抢吧。要阿爷没别的事,儿子这就告退了!”
话说得急,走得也急,一气儿走到回廊下才发现,小肉团还在手里呢。昭询在父亲那里窝了半天,早就不满意了,有机会被哥哥带出来放风,眼睛也亮了,坐立不安要淘气,昭诩几乎抱不住他!
这会儿又不便再回去——怕他爹又抓着他问东问西,那简直是可想而知的。送去王妃那里也不妥,王妃这会儿在理事呢,得,恶人还得恶人磨,带他去见阿言好了——转身去找嘉言不提。
元景浩也有些发愣,良久,方才吐了口气:“兔崽子!”却是抬脚去了九华堂。
九华堂里,王妃理事也到了尾声,屋里就只剩下几个嬷嬷,见了元景浩,纷纷跪下来行礼,元景浩也不与王妃客气,挥手便道:“下去、都下去!”
王妃:……
几个嬷嬷不敢真下去,也不敢不下去,都只跪着不起,拿余光打量王妃的脸色,王妃又好笑又好气:“王爷都说了让你们下去,还不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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