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初袖自怨自艾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人在找她。陆扬已经打听到了,贺兰氏并没有回南平王府。她去了哪里呢,她能去哪里呢?不管她去了哪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
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不能让四娘死得这么……不清不楚。
积雪亭中,八娘努力回想,却并不觉得三娘子、兰陵公主和十二娘口中那个耳根子软、懦弱、无用的形象能够起来,也许传闻是这样,她也确实没有和宋王订亲。但是她也无法反驳十二娘的推断。
如果是真的,那贺兰氏可就太可怕了,她默默地想。
九娘说:”三娘子倒不难相处。”
”那是自然!”十二娘笑了一声,”作恶也是有门槛的,八姐、九姐以为谁都能作恶么?”
话音方落,忽听得头顶簌簌作响。响声这样大,八娘、九娘也听到了。几个人一齐抬头,头上是茂盛的绿荫,枝叶纠缠,铺天盖地,简直像是一张浓绿色的网,那绿意里竟透露出森森寒凉,阴郁横生。
”是风。”八娘说。
”风这样大,倒像是树上藏了人似的。”十二娘说,她心里有些不安。
”十二娘快别说了,给你吓死!”九娘嚷了起来,”横竖咱们也歇得够了,回去罢,免得她们找不到人,又急起来。”
十二娘说了一句和昭诩差不多的话:”瑶光寺里能有多大,还怕咱们走丢不成!”
这时候九娘已经走到了亭子边缘,当时只觉得颈后一凉:”下雨了。”九娘说。
八娘伸手出凉亭:”哪里有下雨,你看!”她说话这当口,九娘回手摸了一把,鲜红:”啊……”九娘尖叫起来:”血、血!”她仰起头四下张望,只觉得天旋地转、天旋地转……忽然身子一软。
”九娘、九娘!”
”九姐、九姐你醒醒!”
八娘和十二娘都看得清楚,九娘颈后一抹鲜红,分明是血,血都渗到衣裳上去了。八娘生平哪里见过这样诡异的事情,又是惊又是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惶惶然抬头去看,却见一个蛇头,晃晃悠悠晃动到眼前来。
八娘这时候只恨昏厥过去的不是自己。
”只是条蛇。”不知道过了多久,十二娘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只是条蛇……只是条蛇……这孩子,居然说只是条蛇……八娘都快哭了。
”方才落在九姐脖子上的,应该也是蛇血。蛇血是凉的,所以九姐才以为是雨。”十二娘继续说,”如果是人血,那该是热的。”
热的……热的……热的。八娘哭都哭不出来。
”……我和八姐怕是抬不起九姐,八姐你守这儿,我去喊人。”十二娘说。八娘心想我这会儿腿软得很,别说是去喊人,就是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勉强对堂妹点一点头。意思是说,你去吧。
她头顶上却有个人暗自叹了口气。
说真的,这样狡黠的小娘子他也是头一次见,她的冷静在他意料之外,她的凉薄也让他啧啧称奇。她既然能够冷静地看待这条从天而降的蛇,就该猜到死蛇不会无缘无故落到她们头上。所以这树上,她们没看到的地方,必然有人。
这个藏在树上的人,如果要对她们姐妹示好,绝不会用一条死蛇。
然后她迅速稳住了六神无主的堂姐,自己跑了。当然她可以说她是去叫人,不过她应该不会不知道,留在这里,才是最危险的。
元昭诩摇了摇头,亏她这两个姐姐对她掏心掏肺。他知道八娘绝不敢再抬头,所以借着树枝的弹跳力从另外一个方向跑了。
。
第一百九十八章 相看()
这时候嘉敏已经换好了衣裳,梳洗过,上了妆,戴好首饰。谷雨回来禀报说,没找到世子。
“没找到就没找到吧。”嘉敏毫不在意。
“那一会儿王妃问起,姑娘怎么回答呢?”谷雨有些担心。
“问什么?”
“问世子哪儿去了呀。”谷雨说。
“我怎么知道,”嘉敏笑嘻嘻地说,“哥哥又不是昭询,去哪儿都要人抱着,兴许是有羽林郎来找,他回宫里去了呢。”
谷雨:……
姑娘咱们说正经的,你能正经点吗?
自有比丘尼给嘉敏主仆领路。南平王妃已经等候有一段时间了,见了嘉敏,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看起来好多了。”
嘉敏微笑回礼:“劳母亲挂念。”
“这是我家三娘,”南平王妃给屋中贵妇介绍说,“三娘,这是李夫人。”
“伯母好。”嘉敏乖巧地问安。
李夫人起身要给她行礼,被王妃拦住:“今儿咱们这里只叙辈分,不论品秩。”——应该的,要万一她做了昭诩的丈母娘,这个礼,嘉敏哪里受得起。
嘉敏却不知道这个,心里直犯嘀咕:王妃叫她来见人做什么?
李夫人却堆了满脸的笑,没口子夸赞嘉敏,直夸得她天上有地下无,还从手腕上捋下一只赤金雕花镯塞给嘉敏,说是见面礼。嘉敏口中说着“长者赐不敢辞”,心里却直不住打鼓,不知道这两位是什么意思。
正胡思乱想时候,李十二娘匆匆从门外进来,说道:“伯母,九姐昏倒了!”
“什么!”李夫人惊得登时站起,满面惶然。
嘉敏回天心苑的时候昭诩已经在房里,看来等了不少时候,素娘、惊蛰几个服侍得倒还周到,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嘉敏道:“我道哥哥是特意来看我,却原来,是为了来相看媳妇呀。”
昭诩辩解道:“明明就是特意来看你,顺便相看。”说道“相看”两个字,还是有些脸红。又问:“几个小娘子怎么样了?”
嘉敏:……
“那死蛇是你放的么?”
“不是故意的。”昭诩说,“我在那树上,她们一直不走,刚好又爬来一条不识趣的长虫,我就顺手宰了,一时没拿稳——”
嘉敏:……
“可吓得人家够呛!”嘉敏道,“九娘是直接昏厥过去了,住持把过脉,倒是无碍,只是受了惊吓,还没八娘严重,八娘当时眼睛都直了,李夫人抱着她不知道喊了多少声‘乖囡囡’,才好歹回过魂来。”
“那十二娘呢?”昭诩问。
“十二娘倒是镇定。”嘉敏淡淡地说,没有告诉昭诩这份镇定让王妃大为欣赏。
兄妹俩都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
“三娘——”
“哥哥先说。”嘉敏道。
“还是你先说吧。”昭诩叹了口气。
“哥哥当真不是故意的么?”嘉敏问。
昭诩:……
昭诩干咳一声。嘉敏道:“我猜也不是。哥哥拿刀的手,还拿不住一条蛇?而且哥哥当时……到底为什么躲树上去呢?难道不是为了偷听李家小娘子说话么?”
昭诩:……
合着我在三娘心里特么就是登徒子?他忿忿地想,正色道:“还真不是!”
“哦?”嘉敏扬眉,“那为什么呢?”
昭诩极少见到这样咄咄逼人的嘉敏,很有些招架不住,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特么谁说我家妹子懦弱无用的,这完全是只伪装成虎斑猫的吊睛白额大老虎啊!他不敢和嘉敏说起谢云然的事,只含混道:“我就是经过。”
嘉敏嗤笑一声,倒不再逼他,只问:“那李家这几个娘子中,哥哥可看中了哪个?”
昭诩沉默了一会儿,只道:“母亲像是看上了十二娘。”
果然还是十二娘啊,嘉敏心里一沉。她前世的嫂子就是李十二娘。父亲和兄长横死之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想,应该是李家接走了她。到她被周城带回洛阳,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消息,说她改嫁了周五郎,据说是很恩爱。嘉敏住在东柏堂的时候,她还来看过她一次。
她说:“公主莫要怪我。”
嘉敏心里想我有什么可怪你的。独善其身远远好过落井下石。难道她还能指望有谁雪中送炭?
她说:“不是我不肯为你哥哥守着……”
但是他们也没有一儿半女。嘉敏简直能流利地帮她续下去。当然嘉敏并不是怪她,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这个话。连她自己都沦落到这个份上,难道还要为难寡嫂?何况北朝素来少有守寡的风气。
不过她也知道,如果没有周城对她的另眼相待,李十二娘不会再来见她,李十二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难免凉薄,也许是看得太明白,知道这个世界上,讲究一个“利”字远远好过“义”字。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乱世里能活下来的,都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李十二娘后来怎么样了,她相信即便这个世界再颠覆一次、两次……无数次,她都能过得很好。
如果贺兰初袖在这里,一定会很开心,因为只有她知道,只有她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知道李十二娘如何深得芈氏信任,她那双纤纤玉手,怎样把燕朝往彻底灭亡的道路上又推了一把。
“哥哥也中意么?”这时候嘉敏问。
昭诩再一次避而不答,反问:“三娘觉得十二娘怎么样?”
他这样认真的姿态,嘉敏也只能心里叹息。她并不是认为李十二娘不好,要说前世聚少离多,也许昭诩的过错还更大一些。你不能要求这世上人人品性高洁——有多少夫妻生死与共呢,比如她与萧南?再比如贺兰初袖与庄烈帝?倒是南平王妃,在她父亲死后,好歹为他报了仇,全了夫妻之义。
她只是觉得,哥哥值得更好的。但那不是她能左右的事,嘉敏对十二娘的评价是:“貌美如花,聪慧过人。”
昭诩问:“这么说,三娘是很喜欢她?”
这一回轮到嘉敏答非所问:“哥哥是觉得,如果我喜欢,就可以娶了么?”
“不能么?”昭诩含笑问。
“不能。”嘉敏断然道,“是哥哥娶妻,不是哥哥为我娶嫂子。”如果叫昭诩给她娶个嫂子,她当然希望他能娶谢云然,但是不,她并不希望他娶谢云然是因为她,那既对不起昭诩,也对不住谢云然。
昭诩刚要开口,又被嘉敏打断,嘉敏像是积累了太多的话,滔滔不绝说下去:“我知道这世间有人为奉养父母娶妻,有人为繁衍子嗣娶妻,也有人为照顾年幼的弟妹娶妻。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三娘怎么认为?”
“哥哥会希望日后我的夫君娶我,不是因为对我有情意,而是因为他的父母年老,需要人服侍,他的兄弟姐妹年幼,需要人照顾,他的姓氏,需要有人帮他传下去么?”嘉敏淡淡地问。
听到“情意”两个字,昭诩心里早已经咆哮。他好好的妹子,到底哪里听来这些个混账话!偏还驳不得。昭诩读书虽然不多,孔夫子说“发乎情止乎礼”,他还是有印象。何况三娘是在与自己说话,并不是和别人。
一个人在亲近的人面前,总少不得放肆些,这一点,昭诩也是知道的。
起初是忍耐,到后来,竟微微发怔。他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娶三娘去做牛做马么,娶三娘只为传宗接代么?那怎么可以!他的妹子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可以去吃这样的苦头!他怎么舍得她去吃这样的苦头。
不过他想,日后父亲为三娘择婿——不会太久了,三娘还有年余及笄,这一年里总会议亲——总不至于看上这样的王八蛋。
“嫂子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妹子,”嘉敏凉凉地说,“想必别人家做父亲的,做哥哥的,也不愿意选择这样的郎君。”
“可是千百年来,人们不都这么过的么。”昭诩争辩说。
“他们过得好么?”嘉敏幽幽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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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择妻()
这世上种种因利而结合的婚姻,有多少人也因此渐渐生出情意,白头偕老,那是那更像是一忱赌,输赢在两可之间。
如果赌输了,一生一世相看两厌呢,你娶她为侍奉父母,父母过世之后呢?你娶她为照顾兄弟姊妹,兄弟成家、姊妹出阁之后呢?更有甚者,你娶她为她的家权势、财富,那如果有一日,妻族失势落败呢?
如果像她一样,国破家亡呢?就该像萧南对她一样不顾而去么?运气好如萧南,他弃她不顾,她只能忍气吞声,如果运气不好呢,如果她元嘉敏当时有鱼死网破的机会,他萧南还能逍遥么?
你能想象你枕边盘卧一条毒蛇的感觉么?
如先晋司马宣王厌憎他的妻子张春华,张春华因此想要绝食自尽,她的儿子们心疼母亲的际遇,相约亦绝食,司马宣王因此且惊且恐,不得不向发妻致歉。他这样讨厌她,而她缠在他身上,至死方休。
更准确地说,是至死不休。
死后,他们仍共用一个墓室,所谓生不同衾死同穴,所以,如果死后有灵,他还会看见她,他永远都摆脱不了她——这是他想要的么?
就不说青史上,她的名字,永远,永永远远都会和他镌刻在一起,在他最近的位置,接受后人的审阅。
这是他想要的么?
就更别提汉高祖和吕后了,若非汉高祖对吕后的薄待,何至于被迫与臣下约定“白马之盟”,“非刘氏不王”,又哪里来身后的诸吕之乱?连汉惠帝都因此郁郁而终。
在大多数男子的认知里,婚姻重要,因为那往往意味着来自妻族的助力,而妻子不重要,他在她身上得不到的,可以在妾室、婢子、歌舞伎甚至花楼中得到,但是作为妻子,她没有机会得到这样的感情。
固然可以养面首,但那也是夫君死后的事了,那时候大多数的妻子都已经老了,她再难摆脱漫长的过去。
所以,当夫家与娘家起冲突的时候,有人会回答说:“人尽可夫。”——丈夫没了,可以再找,爹娘没了,难道能再找?
也所以,前世昭诩死后,李十二娘头也不回就回了李家。
这诚然不算是一个悲剧,最多只能说,昭诩在感情上的失败,他没有得到一个愿意为他的死亡悲伤的妻子。据说人的一生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上的死亡,一次是在别人记忆里的死亡。在嘉敏的记忆里,昭诩一直活到她死前,但是在李十二娘的记忆里,他当时就死了,没有多一刻。
那其实还是一种运气,如果昭诩不是死亡是落魄,那有谁,会陪他颠沛流离?
“那三娘是觉得十二娘不好么?”昭诩问。
“那不重要,哥哥。”嘉敏说,“我觉得好或者不,那不重要。是哥哥娶妻,日后要和她一起过日子的是哥哥,不是父亲母亲,更不是我。我会出阁,而父亲和母亲……诚然我总指望着他们长命百岁,然而你我都知道,总有一日,他们会先我们而去。然后就只剩下哥哥和嫂子了。哥哥娶嫂子,应该是为了和她一起过日子,而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只有哥哥真心待她好,她才会愿意为哥哥侍奉父母,照顾弟妹,生儿育女。然而哥哥,你总要喜欢她,才会对她好吧?”
“我娶了她,自然会待她好。”昭诩皱眉说。
“怎样算对一个人好呢?”嘉敏冷笑,“阿言喜欢骑射,你送她胭脂水粉,她会欢喜么?谢姐姐喜欢珍稀善本,你送她金银首饰,她会感动么?袖表姐喜欢权势,你不把天下送给她,她会笑么?”
“三娘不得胡说!”昭诩道。“天下”这两个字,哪里是可以随便挂在嘴上的。
嘉敏无声地笑了笑:“以哥哥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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