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没有人选。没有人选出任何政治家。因为没有人选,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老板的语气愈来愈激昂,那股激昂和搭电车时坐在我身边的岛非常接近。“你是说犬养吗?”我泄气地问。难道老板也欣赏犬养吗?
“那个政治家很有才能,有力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政治家,”
“你支持他吗?”
“不是支持,是守护。守护他,让他茁壮。”
“就像亲卫队那样?”我努力试着想象希特勒追随者的模样,不过老板所说的,又好像跟我想象的不同。
“你知道这个故事吗?有只猴子会说人话,他以为只有自己拥有这个能力,所以刻意隐瞒,不让同伴知道。因为害怕被大家排挤。”
“你说的是进化吗?”
“那只猴子常常在练习说话的时候,想着有一天要把这件事告诉同伴。过了很久之后,才向身边比较亲近的猴子坦白这件事。”
“告诉别人他会说话的事?”用语言来将自己会说话的事告诉他人,实在非常吊诡。“用语言来说明自己会说话,这不是很矛盾吗?”
“他的猴子朋友听到后,非常惊讶地对他说:‘什么?我也会说话啊。’”
“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
“也就是说,许多得到某物的人都深信只有自己拥有这样东西。”老板突然回复了平常在“Duce”里客气的语气。
“啊?”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是最特别的。”不久,我们离开了那家店。
老板与我告别后,便转身走向出租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才突然想起,“Duce”其实就是意大利文“领袖”的意思。对呀,墨索里尼就被称为Duce。
20
回到家之后,发现润也还醒着,似乎正在客厅里看足球比赛。他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T恤的背后有白字写着“不要以为这边是背后”的英文。他很喜欢那件T恤。诗织在一旁靠着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哥,你回来啦。”润也紧盯着电视画面,伸出手向我打了声招呼。
“日本代表队?”
“是友谊表演赛,和美国队。”润也回答。我的身体突然不自觉有了反应。“怎么偏偏是美国。”我说。
“偏偏?为什么这么说?”润也看了我一眼。正好中场休息,电视里传来广告的画面。
“这之前不是播过了吗?”前几天我和岛去居酒屋的时候,也播放了足球比赛的实况转播,而且偏偏就是日本对中国。
“今天的世代不一样。”润也说。“什么世代不世代的?”
“有年龄限制啊。不同年龄参加的比赛是不一样的,今天转播赛事的队伍比前几天年轻。”
我把公文包放在一旁,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
“今天去哪里了?和朋友去喝酒吗?”
“去听现场演唱。”
听到我这么说,润也抬头看着我。“哪一种的?”
“摇滚乐团的。”
这时电视画面再度传来球场转播的声音,后半场比赛开始了。“现在哪一队赢?”
“一比零,日本队领先。”
“是吗?”
“不过,总觉得气氛不舒服。”润也一脸泄气样引起我的好奇。“气氛?”
“球场气氛啊。美国队的球迷很亢奋,真的很夸张。”
“足球在美国应该没这么受欢迎吧?”
“什么运动都一样,观赛时都会很亢奋的。”
我这时才坐下,整个人几乎趴在矮桌上,盯着电视屏幕。裁判吹起哨音的同时,日本队的选手将球踢出。翠绿色的球场草皮十分眩目。
“哥,你还好吧。”润也的视线回到电视上,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还好?”
“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啊,你最近常常若有所思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想起刚才“Duce”老板的话,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想向我传达什么?或是想试探什么吗?用用你的脑啊。不过,就算我用脑了,找得到答案吗?
我思索着要怎么回答润也,不经意地别开视线,突然发现桌上放着一本文库本。书上包着书店的纸书衣,有一点厚度。我慢慢伸出手,在翻开封面之前,想象着本书的作者会是谁。
“那本书很棒喔,哥。”润也斜眼瞄到我的动作,他说:“是宫泽贤治的诗集,诗织买的。”
“果然。”我拿起书。“最近很流行宫泽贤治。”
“是吗?”
“至少我身边的朋友都在看。”我迅速地翻着书。“这几个折起来的地方是什么?”我指着书页的右上角。润也看了一眼,说:“喔,我和诗织把特别喜欢的地方折起来,你也读一读吧,很棒喔。”
就算润也不说,我也已经读起那几页了。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岛之前在居酒屋里朗诵的“诸君啊,这股抖擞”那一首。
“最后那篇还满震撼的喔,哥。”润也说,“那篇〈以眼传意〉。”
“嗯。”我刚好翻到润也说的篇章,于是快速地读过一遍。
不行了
停不下来了
源源不绝地涌出
这几句是这首诗的开头。到底是什么涌出来?下一行答案揭晓了。
从昨夜起就睡不着觉,血也不停涌出
原来是血。这是一首临死前的诗吗?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死,却在进退两难的状态下,传达了作者的存在。
再往下读,心情就愈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描述死亡的场景,本应让人感到心神不宁,但这首诗却隐约带着清新的气息。就像“死亡”原本就在遥远的地方一样,感觉非常悠闲。
“哥,怎么样,不错吧?”
“嗯,很棒。”我阖上书。虽然不到感动的程度,但却也感到一股神奇的清新感受。“我先去冲个澡,全身都是汗。”虽然并没有汗水干掉之后的黏腻感,但是不冲个澡实在不舒服。
“关一下房间的电灯喔。”润也说。于是我走出客厅时,便顺手按下了墙壁的开关。
“熄灯啰。”已经睡着的诗织说。
洗完澡后,我在洗脸台前把头发吹干,刷完牙,穿上睡衣,再回到客厅一看,润也也已经睡着了。他靠在诗织身边,紧闭着双眼。虽然没有打鼾,却传来稳定的鼻息。电视还是开着。
我坐下来看着电视,足球比赛已经结束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日本队最终以四比一输了这场比赛。一个蓄着胡像是解说员的人在摄影棚里露出不甚愉快的表情,双手抱胸地说:“这种输法实在难以置信。”
此时我突然想试试腹语术。我想知道对着电视机里的人有没有效果。
我盯着蓄胡解说员,感觉像要进入他的皮肤之中。我闭上了眼,想象自己穿过电视屏幕的外膜,同时心想,如果真可以办到,那应用范圆就大多了。如果透过电视屏幕也能使用这个能力的话,那么腹语术的对象几乎是无限宽广了。不要说是日本首相,就连美国总统也没有问题。我能透过电视屏幕让知名人士说出心中想说的话。当然也包括了犬养。
我努力集中意识,屏住了呼吸。
就结论来说,这次的实验失败了。我几次试着进入蓄胡解说员的身体中,想让他说出“吃亏就是占便宜”这种无聊的格言,但是失败了。之后屏幕跳到日本代表队队长穿着满身是土的制服接受访问的画面。当然我又试了一次腹语术,但还是无法如愿。
21
隔天中午我到附近快餐店吃午餐,回到公司后,平田对我说:“安藤,可以帮个忙吗?”
我把皮夹放回座位,便跟在平田身后,来到位于楼层最角落的置物柜前。一整排死气沉沉的铁灰色置物柜里,塞满了档案夹、纪录文件、报纸和杂志。甚至都多到满出来,堆到了地上。
“我想把这些绑好拿出去丢,但实在太多了。”他很不习惯对人发号施令。“不好意思,午休时间还要麻烦你。”
“没关系,反正我的计算机坏掉,而且刚好没什么事情要忙。”即使有计算机,也只是写写邮件、上上网,做些没有意义事情罢了。“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你的计算机故障了吗?”
“我刚才已经送到资产管理部了。按了电源,都没任何反应。目前暂时要用计算机的话,就到隔壁课先找空着没人用的。”
“现在只要没有计算机,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啊。”
我和平田蹲在地上,拿起剪刀和事务用黑绳,捆绑起旧杂志。
“这些到底都是谁买的呀?”我看着堆在面前的商业杂志。“和我们的工作好像没什么关系。”
“一定是课长吧。”平田的语气完全没有那搧因病疗养的课畏的感觉。“课长很喜欢这类的杂志。”
“平田,你和课长认识很久了吗?”从刚才的语气听起来,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刚进公司时,他是同课里的前辈,对我很照顾。”
“他以前就这样了吗?”
“以前更夸张。”平田笑了,仿佛怀念起从前的时光。接着又模仿课长的口头禅说:“你给我做好心理准备!”平常总是没什么自信的平田,这时也没什么自信,模仿得一点也不像。
我看了一眼从杂志堆里滑下的一本杂志,跨页的采访报导中,登着一张犬养的照片。我连忙迅速浏览一遍,接着看了封面,是五年前的杂志了。当时三十四岁的犬养有着一张和现在一样充满权威的面貌,还带着一丝脱俗及干净利落的年轻气息。报导里介绍犬养担任某财团企业所发行的专业报纸的主编,并说明了自己的理念。大部分的内容和现在的他所鼓吹的并无二致,这一点让我很惊讶。他在采访里感叹政治家没有责任感,“光会说些好听的话,无法做任何决定,也无法断言任何事,恣意解释以宪法等各项法律,只会欺骗民众厚颜无耻地拖到任期结束”,如果是他,一定会更简单明了、更有自信地带领民众走向正确的道路。和现在相比他的态度丝毫未曾动摇。
采访者问犬养:“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考虑过也成为政治家?”他坦然地说:“总有一天应该会吧。”接着还说这个国家的国民最基本的喜悦就是“你不懂这些吧”的优越感,而他认为网络助长了这种优越感,如果自己成为政治家,应该会有效地利用这一点。
“安藤,”平田担心地对我说:“你还好吧?不舒服的话不用勉强喔。”
“啊,我没事。”也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结果我们一直整理杂志和纪录文件到午休结束后约一个小时,我撞着客户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作岗位。平田也告诉我:“到一个段落就收拾一下。”
过了一会儿,只见我的计算机包着一层缓冲材被搬回来了,应该是修好了吧。
“放这里好吧?”年轻的资产管理部员工说。虽然他说话有点装熟,但是并不让人讨厌。他说因为某员工身体状况不佳,所以自己最近在资产管理部代班。
说完他把缓冲材打开,帮我接上了插头和线路。我只是在一旁看,有点闲得慌,于是搭话问他:“你是哪一个部门的?”
“其实我本来是负责调查的。”他一边调整计算机屏幕说。“调查?”我想不出公司里是否有这个部门。
“明明已经知道结果,却还要调查,没有比这个更麻烦的了。”他嘀咕地说。他的侧脸显露他的机敏和冷酷。我只是观察着他,就戚觉一阵寒意,让我打了一个移酿,还难得起了鸡皮疙瘩。
“那就这样了。”
“谢了。”我坐回自己的座位。
“其实这次根本没什么时间调查,我自己都很不能接受。”听到他离开前这么说,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调查计算机吗?”纳闷地看了一跟他胸前的名牌。
看着他挺直腰杆地走出办公室,我突然想,待会见应该问问和我同时期进公司的人事部同事,向他打听一下资产管理部门的千叶是怎么样的人。
我按下电脑开关。
“这么快就修好了,真难得。”满智子说。“是叫我早点认真工作吧。”我耸耸肩。主机的风扇开始转动,但是屏幕上还是没有任何讯号。
完全没有任何讯号。
一片漆黑。
真是奇怪了,我歪头纳闷。接着关掉电源,重新开机。这次风扇不转了。计算机完全没有反应。
“安藤,怎么样?还是不会动吗?”
“嗯,真是奇怪了。”我说。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奇怪,之后就倒在地上了。不管我怎么吸,就是吸不到空气。难道我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吗?我惊讶极了,不会吧?我扭曲着脸颊,胸口的压迫感变得更严重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公司里有医务室。
“应该是过度疲累喔。”戴着眼镜、身穿白袍的医师看也不看我,只是盯着桌上的病历表说。
“以前我不曾这样。”我用右手抚着胸口,像在宣誓什么似的。“我喘不过气,还以为死定了。”
“因为你的精神状况比较不稳定喔。”
“应该没有人是稳定的吧。”
“有没有心悸或是眩晕?”
“今天是第一次。”
“要保持静养,不要太烦恼或想不开。”
“想不开?”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甚至怀疑起坐在我面前的是不是正牌医生。“我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我决定老实说。在昏倒的这段期间,不知道为何,我看见了一个非常真实、不可思议的景象。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场梦,若非如此,我甚至以为另一边才是真实世界。
“是怎么样的梦呢?”
“我在空中飞翔。”
“精神很不错喔。”
“下面是一整片的水田和山林,我展开翅膀,悠闲地在天空中回旋。”对了,梦中的我是一只鸟。我往下看,一个男子坐在像是田间道路上的一把椅子上,拿着望远镜往上看。我吓了一跳,继续往前飞,然后搭着上升气流,离云层愈来愈近。此时下方的男子把望远镜拿开了,奇怪的是,那个人居然是润也。我想问他在那里做什么,但是却只能发出尖锐的鸣叫。“原来鸟的视力这么好。”
“什么意思?”医生皱了皱眉头。
“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这么回答,“总之,从天空往下看的景色和无限延伸的蓝天实在非常漂亮。”
我环视着医务室,桌上有个小型月历,写了很多字,还有许多不认识的符号排列其中。右边的柜于里摆着药瓶,鲜艳的颜色看起来毒性很强。还有厚重的书籍。包着十分高级的皮革。简直像个书房。此外房间里头还有一个漂亮的宽屏幕超薄型电视,让人益发觉得这真是医务室吗?
“这里真的是……”还没说完,医生便背对我,转过身子看向电视屏幕。宛如电视比我更重要一般。
我也跟着看向电视,电视里有一名拿着麦克风的记者在定时播报新闻。年轻男记者看起来十分惊慌,他的精神亢奋,瞪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眼球外围充满血丝。这名记者的肩膀很宽,一副运动员体格。
“目前现场非常混乱。”
记者突然拉高分贝,原来是医生拿遥控器把声量调大了。虽然这是看诊中不应有的行为。但我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伤员目前被送到了记者身后的医院。”记者说。电视屏幕上的字幕显示这是来自美国的现场连线,那边此时天色已晚。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我这么问,紧盯着电视的医生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被刺了。”
“被刺?谁被刺?”
“中场的重要人物,被刺死了。”
“一个姓要(注)的人?”
“最重要、攻击力最强的前卫。”说完医生又说了个足球选手的名字。我不清楚详情。只知道似乎是昨天在美国出场比赛的一个日本足球选手。
“他被谁刺?为什么被刺?”
“不清楚哩。”医生双眼仍然紧盯着电视,我也看着屏幕。记者身后有许多人,可能是昨天去球场加油的日本球迷,他们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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