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炉火熊熊,暖意融融的春夜宴里,竟让他弹出了八千里的苍茫风雪。
项王败阵,乌江自刎,琵琶音律悲壮,速度更急,力度更大,长音滚弹复调,慷慨激昂,连苍都为之动容,翠山行指尖动得极快,秀丽眉眼间却依旧恬然,最后两弦一个快速扫拂收音,曲终急煞,戛然而止。
空气被那一声如裂帛的琴音划开,就像割断项王颈项的刀,头颅滚落急流之中,浪涛掀翻一世英雄,而后又归平静,对历史的叹息瞬间止了声响,寂静蔓延。
良久,苍一声轻叹。
「有诗云:『大弦嘈赞小弦清,喷雪含风意思生。一听曹刚弹薄媚,人生不合出京城。』先生一曲十面埋伏,楚汉之争重现眼前,以乐代言,潇洒快意,酣畅淋漓,实胜桥下说书三十年。」
安王爷见苍语带激赏,很是得意,嘿嘿一笑,凑到苍的耳畔,低声道:「翠先生琴艺高超,除却这十面埋伏,弹起文曲更是温婉细致,柔肠百转,若是弦首喜欢,小王可以把翠先生让给玄宗。」
安王爷知翠山行身怀武艺,已有所疑虑,方才便不住想,若此人过去在弹琴时暗自加上内力,或是突出剑招,自己岂非已经没了命,连那曲十面埋伏都没有心情聆听,他纵使喜爱翠山行的琵琶技艺,也不免担心自身安危,现在见弦首对其颇为欣赏,就想做个人情给玄宗,至于乐师,再寻即可。
他嗓音压得很低,一旁的翠山行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不悦,指尖触处,琵琶弦轻轻一震。
苍望了翠山行一眼,摆手笑道:「多谢王爷美意,能听先生一曲,已然心满意足,再麻烦先生,便显得无礼了,不知王爷府中是否还有其他擅长琵琶的乐师?」
安王爷摇头道:「琵琶能手,便只翠先生一人,自他来后,府上便不须其他人演奏琵琶,弦首要寻乐师,小王倒有其他人选推荐。」
「我师妹平生最爱琵琶,自她中毒卧床之后,终日郁郁,若有人能为她弹奏几曲,舒缓心情,也许有助早日痊愈。」苍的目光直直对着翠山行,笑道:「翠先生琴艺高超,对我却无好感,想必不愿至天波浩渺作客,若王爷能推荐几名琵琶好手,即使不在府内,苍亦可自行去寻。」
翠山行秀眉一皱,心想上回他不是去替师妹采药治毒,难道那毒还没解么?
安王爷道:「这……也许要询问先生,小王不知情。」
翠山行见苍的眼神又移回自己身上,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认识其他懂琴的人。」
「原来如此。」苍一笑,对王爷拱了拱手,「无论如何,感谢王爷今日设宴款待,也谢谢先生相赠一曲,来日有幸,愿能再次聆听先生演奏。」
翠山行重将手套戴上,淡然道:「我并不打算留下。」
「咦?」安王爷一呆,「翠先生,您的意思是……」
翠山行面色如霜,冷冷道:「身为王府乐师,于宴上奏乐,份所当为,但若王爷把我当作个人资产,轻易赠送他人,那么我已无留下之必要。」
他话说完,也不等安王爷反应,背起琵琶,对苍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安王爷确实对翠山行有所疑虑,只是自认平时待他不差,这样当面被对方指责,在六弦之首面前下不了台,他素来心高气傲,也不免恼羞成怒,大掌一挥,欲叫下人将他拦住。
苍并未出言阻止,微微一笑,袍袖轻卷,将一块蟠龙花瓶碎片收入掌中,再放上圆桌。
「乐师易寻,性命珍贵,先生已留余地,往后行事,望王爷好生思量。」
安王爷一愣,见弦首笑得莫测高深,猛然想起苍对翠山行之百般礼遇容忍,姑且不论翠山行武艺如何,光是一个六弦之首,自己便招架不住,只好讷讷放下手,望着那一地花瓶碎片发呆,直到想起苍还在身边,忙抬头想招呼,道者却已不见人影。
翠山行走得不快,苍很快便跟了上去。
「翠先生。」
他停下步伐,淡淡道:「你又有何事?」
「先生今后欲往何方?」
翠山行偏着头,原要说自己打算去寻新的琴袋,但想若苍得知琴袋为长生殿门人划破,大概会坚持赔一个新的,拿他一条弦还不觉什么,若连琴袋都要让对方负责,就不是翠山行的风格了。
何况回头想想,要是自己更争气点,不仅琴袋可保安好,连那条弦也不必断,归根究柢,就是近来生活太过安逸,每天光练琴不练功,才会落入那般境地,往后须得时常警惕,不可误了师父教诲。
「行到哪里,便是哪里。」
「你的伤势如何?胸口还疼么?」
「总有复原之日。」
苍低叹道:「那时你一身是血,胸骨断了两根,我替你上药时,见你疼得直冒冷汗,却一声也不吭,每每想起,总是良心难安。」
翠山行想起当日情况,自己因对方擅自触碰而冷言以对,苍却始终面带微笑,身为玄宗六弦之首,主动为一名陌生人清洗、上药、包扎,已是难得,现听他语带担 忧,确是真心关怀,脸上微微一红,翠山行平常戴着手套,是避免与人肌肤相接,传染情绪,却未料到在昏迷之时让人净了身,此时仔细一想,纵使同为男性,也不由有些赧然。
他肌肤白皙,一旦染上云霞之色,更显丰采俊秀,垂首道:「你寻来琴弦,我很感谢。」
「那弦用来可还顺手?」
翠山行点头道:「质材上等,较原先之弦更好。」
苍微笑道:「不知先生可有意愿将另外一根弦也一并更换?」
翠山行怔了怔,「你有两条?」
「寻弦之时,确是寻得一对,但不知先生是否用得顺手,便只带了其一前去王府。」
他一听见那弦有两条,就像发现绝世武功或罕见神兵的武林中人,心动的表情全写在脸上,更准确来说,就像看到新玩具的孩子,眼睛都亮了起来。
琴弦材质相同,弹奏起来的音色、声调都较为合拍,何况这新弦的质量确实比旧得更好,翠山行自然没有理由不换,「那剩下一条,我向你买。」
「我不懂琵琶,要琴弦无用,此弦本为先生所寻,既然先生喜欢,直接赠你也无妨。」
翠山行摇摇头,「无功不受禄,我没有理由向你白拿这条弦,需要多少银子,你尽说便是,若有其他要求,我也会尽力做到。」
苍微笑道:「那么,我倒是有一请求,不知先生能否应允。」
「说吧。」
「方才在王府曾提过,我的小师妹卧病在床,她年纪尚轻,镇日关在房里,难免无聊气闷,心中郁结难舒,伤也好得慢。」
翠山行接口道:「你要我弹琴给她解闷?」
苍笑道:「正是。」
翠山行沉吟道:「多久时间?」
「待师妹毒伤痊愈即可。」
「她人在何方?」
「天波浩渺。」
翠山行想了想,点点头,「好,我随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柒
两人一路往西北方走,清晨开始赶路,日落后便寻找客栈投宿,苍顾虑翠山行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刻意慢了脚步,即使翠山行总说自己没事,苍仍是到药房抓了几副药,盯着他按时服下,翠山行本非柔弱之人,在六弦之首半强迫式的调理之下,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健康。
某日午后,天空昏沉,雷声隆隆,片刻间落下大雨,翠山行秀眉一蹙,下意识碰了碰背上布包,说要找个地方避雨。
苍见他不等回复,便抱着琵琶急匆匆奔入一家小店檐下,忍不住微微一笑,缓缓踱了过去,笑道:「难得有事能拖住你的脚步。」
换作平日,就算太阳下山了,翠山行总还说可以再走一个时辰,大多是苍先停下脚步,走进客栈,他才会止步,翠山行听他这么说,淡淡扫了他一眼,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天空。
前些日子匆忙离开王府,身上没有多少盘缠,开头几日便花完了,旁边跟了一个苍,又不能随意停下来去哪户人家府上弹琴赚钱,就算不提那根让他心心念念想早日装上的好弦,答应了苍要替他卧病在床的师妹弹琴解闷,自然是越早去越好,因此后续吃饭住店的费用全是苍垫下的,翠山行只能暗暗记住每次餐食的金额,想着待自己赚了钱,再一并还他便是。
苍虽非铺张浪费,餐餐炊金馔玉、炮凤烹龙之人,但对于吃食也算讲究,若有滋补身体的汤品,总会特别点一道上桌,翠山行不喜甜,第一回对方点了杏仁豆腐,他没有动匙,第二回的豆沙凉糕,他依然不动,苍也不多问,往后桌上却不再出现甜品,倒是固定会上一道鱼,翠山行特爱吃那鱼肚子上绵软的肉,即使刺多,他仍会一根一根细心地挑,挑起来的刺整齐地摆在盘缘,再把鱼肉送进嘴里,他吃饭的动作挺慢,偶尔抬起头,就会发现那人笑着望着自己瞧。
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如何,偶尔还能说上两句话,翠山行并非健谈之人,大多是苍先开启话题,他淡淡应上几句,苍知他性格较淡,没想硬逼着对方闲聊,自个说起过往游历江湖发生的趣事,倒让翠山行听得津津有味。
几日来跟苍一道行走,翠山行才发现此人确实在江湖中颇有名气,平民百姓姑且不谈,武林人士若是认得他,骑马的下马,打架的停手,就是在一旁吃饭,也得放下筷子过来敬杯酒,苍脸上挂着一贯的温润微笑,从不见他摆什么架子,那些人谈起玄宗一派剿灭魔界,恢复武林和平,语气半是钦佩半是欣羡,总归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但茶余饭后,苍却从未把此事拿来做为谈资,跟翠山行说的,还是那些行走江湖的见闻。
到了晚上要住店时,苍总会分别要两间房,几天下来,翠山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几次想建议苍跟小二要一间房就好,自己可以睡在地上,毕竟住房的钱是人家掏的,但他实在不习惯与人太过接近,想想还是作罢,只是白日赶路时的脚步又快了许多,简直像在磨练轻功,难怪这回在此躲雨,会让那人觉得稀奇。
午后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山边就绕出一道彩虹,翠山行看见雨停,迈步便走。
才刚跨出两步,肩膀忽然让人一揽,整个人腾空而起,再次落地,已在前方数尺之外。
翠山行微微一愣,还来不及转头问他意图为何,苍已松了手,方才所站的地方哗啦一声,倒下了一大桶水,许是那户人家房顶漏水,拿了个桶子接雨水,待雨停之后便往外泼,若不是苍及时将他拉走,恐怕那桶水就会直接倒在他头顶上。
翠山行头一低,轻声道:「多谢。」
苍挑眉道:「是谢我帮你,还是帮了你的琵琶?」
「琵琶。」
「你倒老实。」苍忍不住一笑,「就不知有什么东西,能宝贝得过你那只琵琶。」
翠山行摇了摇头。
「你的家人呢?」
「爹娘已经过世。」
「没有其他兄弟姊妹或亲近之人?」
翠山行又摇摇头。
「朋友?」
翠山行想了想,「嗯。」
苍笑道:「难道朋友比不上你的琵琶?」
翠山行摇头道:「不是,那盆水,我淋得,朋友淋得,天一剑弦淋不得。」
苍失笑道:「如此说来,方才我该抢救你的琵琶,而不是先生你了。」
翠山行道:「也无不可。」
苍缓缓道:「只可惜对我而言,你也是淋不得的。」
翠山行一怔,不解他此话何意,又想他大约是怕弄湿衣衫,耽误了行程,那人的师妹还在远方苦苦等候,是该加紧脚步才对,便又催促苍早点上路。
又行数日之后,两人抵达怒山,苍带着他走上青翠簇拥的登山小径,鸟语回空,四周云气缭绕,水雾蒙蒙,隐隐传来潺潺水泉之声,颇有些江南韵味,越往上走,云雾更浓,两旁峭壁耸立,山石峥嵘,连绵苍松参天,挺拔巍峨,又是另一番傲然壮丽之景,在通过一座吊桥之后,终于看见了熟悉的匾额。
「此地便是天波浩渺。」
翠山行只见脚底云海奔腾,林木蓊郁,头上那张匾额写了天波浩渺四个大字,门前一棵苍劲古朴的迎客松,随着风微微摇晃,往内一望,依旧是绿海波涛,白雾缥缈,远方一座石造凉亭,坐落于山苍水翠之间。
他不由叹道:「群山逶迤,峭壁耸峙,云雾氤氲,松柏迎客,倒像一幅大气的泼墨山水。」
苍的眼睛微微一亮,「原来先生还懂绘画。」
翠山行摇头道:「仅略知皮毛,即使文人畅逸笔法,也绘不出这活生生的山石云松。」
苍笑道:「那么先生来此,想是不会后悔了,天波浩渺诸多胜景,往后再带你一一游赏。」
翠山行未同意也未反对,转了个话题道:「你上回入桃谷寻草药,就是要解你师妹之毒么?」
苍答道:「是。」
「难道毒伤未能解?」
「解是解了,但她中毒多日,身体虚弱,我要她再多调养几日。」
「她人在何处?」
苍淡淡一笑:「她在琴云阁,先生几日来长途奔波,想必觉得疲累,我先将弦予你,休息之后,再带你过去见她,这样可好?」
苍是此间主人,翠山行自然没有太大意见,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内走。
玄苍阁是苍的起居之所,内部陈设简单素雅,古色古香,地上铺着柔软的枣红色毡毯,檀木制的太师椅及八角桌陈在东侧,案上摆着果盆与茶水,西侧雕花窗下一张红木书桌,笔墨纸砚规得整整齐齐,再往内还有两排书柜,摆了满满的古籍,厅前挂着一幅水墨,云烟远岫,山形树影,气韵生动,正是此地景致,左上方题了「白云飘渺」四字,笔法潇洒写意,画中一座凉亭若隐若现,亭内两人一立一坐,虽看不出面貌,但翠山行直觉其中一人便是苍,却不知另一人是谁。
「请进。」
侍童提前得知主人即将回来,屋里已燃上了淡淡的熏香,翠山行长年在达官贵族宅邸内工作,雕梁画栋见得多了,苍的居所相较之下,自然没有那些人家金碧辉煌,但比起皇帝御赐的珍稀玩物,一旁的古书典籍却更能引起他的注意,一进门便忍不住多望了几眼。
「那些书籍先生若有兴趣,尽可拿去翻看,里面有几本琴谱,也许你会喜欢。」苍微微一笑,打开木柜,「对了,除了琴弦,还有另一物事想要赠送先生。」
翠山行回过头,看见苍手中多了一个锦袋,以湖绿色缎纹绸布为底,翠蓝丝线镶边,上方绣了两朵精巧的水莲,袋口缝着黄白锦带,长度与他的旧琴袋相差无几。
作者有话要说:
☆、捌
「这是……」
苍笑道:「我的二师弟擅长琵琶,这是他托人特制的琴袋,质材轻巧,且不怕水,若先生不弃嫌,便拿去用罢,以后行走江湖若是遇上了雨,就不用担心琵琶淋湿损伤了。」
翠山行摇头道:「既是你师弟特意打造之物,怎能随意给我。」
「他用不上。」察觉对方疑惑眼光,苍又补上一句道:「我二师弟已经过世了。」
翠山行「啊」了一声,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低声道:「原来如此,抱歉。」
「没什么,只是希望师弟的一番心血不会就此白费,你不愿收下,那也无妨。」
他既然这么说了,翠山行便不好意思再推辞,点头道:「多谢。」
苍道:「二师弟知道这琴袋让先生拿去,定会开心,他不若先生细心,琴袋总是用了十天半月便坏,这回好不容易寻了个好的,却再无机会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