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肆
苍挑眉道:「妳将错就错,并未出面澄清,只为断他心意?」
练峨眉淡淡道:「一则让他死心,二则狂龙一声笑作恶多端,罪当伏诛,再者,登仙乃是我天命所归,此路窒碍难行,若要完成修行,首要之务便是专注致志,不受外物所扰,那人所传的内功需要静心方能修练,前面三层倒是无妨,至第四层心法以上,极忌妄动情念,若不慎受到影响,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筋脉尽碎,成为废人,唯有九层心法修练圆满后,才能摆脱这层限制。」
她说得平静,言词之间却略显冷酷,苍摇头道:「若对他无情,他如何能影响到妳?」
练峨眉道:「虽无男女情意,却仍有同修之谊,如此风险,能避则避。」
苍道:「妳既视无双作干扰,又为何让小翠入宫寻找明玥?」
练峨眉道:「皇宫本不属他之地,明玥应有更好去处,我知蔺无双是四皇子的夫子兼挚友,后来听闻他身亡,本要寻皇子问明情况,却发现那人也不知所踪,既然如此,明玥自当还埋白云山。」
苍问道:「那么,妳可知四皇子为什么忽然失踪?」
练峨眉望了他一眼,「你离开宫中,与蔺无双有关?」
苍低声一叹,缓缓道:「妳想问之事,我今日便说给妳明白……无双之死,乃是为我。」
练峨眉道:「哦?」
苍道:「皇帝有意册封太子,指定某位公主为我未来之妻,婚期将近,我推搪数次,眼见难以回避,索性直接对皇帝禀明心意,道此生除蔺无双,再不愿娶任何女子为妻,若非要后妃姬妾方能称帝,那这太子不当也罢,那人登时大怒,连问三声你娶是不娶,我年纪尚轻,气焰难收,回了句宁死不负他,皇帝怒极,召蔺无双来见,我那时方知大事不妙,想去提醒他先行避开,皇帝喝令左右禁卫将我拿下,当时学艺未精,就这么被大内侍卫擒住,关入牢中。」
「皇帝召见无双,问他是否钟情于我,无双否认,那人便要他尽快娶妻,还刻意把我带出天牢,当着我的面赐婚,意图逼我断绝念头,无双虽言对我无意,却不愿应允此项要求,坚决表明决不婚娶,因此获了个斩首之罪。」
苍顿了顿,续道:「我告诉那个人,若无双受到半分损伤,这江山我就是弃了也不觉得可惜,他知我心意坚定,想逼无双自行离开,私下瞒骗无双说若再与四皇子有所牵连,不仅要废景苍太子之位,还会斩断手脚,逐出宫去,皇帝脾气暴躁,曾因一件小事将三皇子的双耳割下,无双当时信了他的威胁,临走之前说想与我道别,接着……接着便当着我之面,一剑抹上脖子。」
「我让人关着,这期间很多事情,都是后来才得知的。」苍轻叹一声,苦笑道:「其实皇帝怎会轻易斩我,大皇子乖戾粗蛮,二皇子懦弱怕事,三皇子不得上意,五六七皆是女儿,八皇子率性自由,难以拘束,九十年纪尚幼,算来算去,仅我一人能承接皇位,无双当时若是一走了之,也就没事了。」
他曾对那人承诺,一同行走江湖,惩奸除恶,那人总是笑着摸摸他的头,像个哄孩子的大哥哥。
那年苍十九岁,已经不是孩子了,但无双似乎一直把他当成十二岁的少年照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练峨眉道:「就算他独自离开,你仍会去寻他,终非解决之法。」
苍苦笑道:「我曾以为无双不肯走是为了保护我,宁死不愿娶妻,是因为对我有些情意……原来,我错得离谱,那人之所以横剑自刎,是因为自练峨眉走后,蔺无双心中,此生再无让他牵挂之人。」
练峨眉淡淡道:「真无牵挂,又如何愿意舍生护你。」
苍摇头道:「护我只是顺便,生死此等大事,于他来说,却已无足轻重……无双如此待妳,妳对他,难道真无半分情意?」
练峨眉道:「他是练峨眉此生挚友。」
熟悉的四个字让苍微微一愣,心头五味杂陈,一阵酸,一阵苦,一阵惆怅,一阵了然。
那个人也曾笑着说过,你是蔺无双此生挚友,永不改变。
原来,世间,真有求不得的人;世人,真有求不得的情。
但即使求而不得,那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仍是喃喃念着,不见峨眉蔺不归,不见峨眉蔺不归。
苍叹道:「我一度怀疑小翠的师父可能是无双,如今总算真相大白,感谢妳帮忙解答诸多疑问。」
听他提起翠山行,练峨眉唇边露出几分难得笑意,「他似乎十分信任你。」
苍苦笑道:「他信任我,却不信他自己,每当我靠近,他总是像受惊的兔子一般逃开,怕干扰我的心绪,其实我并不介意受到影响。」
练峨眉道:「翠山行告诉你了?」
苍点了点头,「他已向我说明,但不知何故,我并没有感觉到他所说的情况发生。」
练峨眉道:「受影响之人并不会有感觉,否则便能自控,不过……」
她望了苍一眼,左掌倏忽探出,一招天化萍踪拍向苍的胸前,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柔中带刚,掌气夹带云流,所到之处草横花折,苍直觉伸手相格,他知道练峨眉没有恶意,只用了三分劲道,平平推去。
两人双掌一交,练峨眉眼底掠过一抹了然,收掌道:「你的内功是蔺无双所授?」
苍道:「是。」
练峨眉道:「我与蔺无双所练内功相同,修练层级越高,心境越定,至第八层以上,已算得天人登仙之境,我不受翠山行影响,若你内功习自蔺无双,想来亦不受影响。」
苍道:「原来如此,我便觉得奇怪,小翠说碰到他的人都会爱上他,我却感觉不到什么心绪波动。」
练峨眉孤高皓洁,心思凝定,凡尘不沾,却并非迟钝不解风情之人,闻言淡淡一笑,「翠山行对你说,碰到他的人都会爱上他?」
苍见练峨眉神色有异,问道:「难道并非如他所言?」
练峨眉微笑道:「不是。他只是会放大别人的情绪反应,无论是否愿意,喜怒哀恶爱恨欲七种情绪,皆会透过肌肤传至对方身上,喜人亦为人所喜、恨人亦为人所恨,故为避免麻烦,自小就被母亲嘱咐远离人群,更不能随意碰触别人,久而久之,便养成了那般淡然的性子。」
苍听她如此解释,心中陡然雪亮,瞬间理解了许多先前疑惑之事,想起那人抱着琵琶时喜不自胜的笑容,偶尔流露几分孩子气的天真,还有为了云染、为了药草奋不顾身的模样,心头又暖又软,低声笑道:「小翠表面冷静淡漠,实则温柔善良,他并非无情之人。」
练峨眉道:「也不擅于撒谎,之所以对你如此说,你心中应有分寸。」
苍微笑道:「我明白。」
练峨眉道:「既然已知真相,望你好好斟酌,若无此意,勿给他无谓的希望。」
苍笑道:「身为小翠师尊,我以为妳会叮嘱我好生待他。」
练峨眉道:「感情之事,本就难以勉强。」
苍正色道:「在感情上,苍绝不勉强,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十多年前的四皇子学艺未精,保不住蔺无双,现在的六弦之首却不同,我已决定护翠山行一生平安、一世周全,只要他愿意,我便陪他一辈子,让他安心地弹琴赏花,再也不需为俗事忧心。」
练峨眉似是有所触动,轻声一叹道:「那就好。」
苍道:「多谢妳今日一番言语,明玥我会交还予妳。」
练峨眉摇头道:「我不使剑,得之无用,明玥留在你那里,方能有所发挥。」
她说完,身形飞起,足踏七彩云霓,转眼间人已飘至远方,朗声道:「十日内,我会在萍山等候,告知翠山行,此间事情一了,前来萍山见我。」
风中隐约传来清越歌声,温和飘逸,悠扬回荡,宛若一缕花香萦绕鼻尖,恰是那曲《云裳诉》。
苍望着飘然远去的女子,想起那人当年跪坐在书房拨弦的侧影,脑海中忽然响起练峨眉方才之言。
『我练的内功,需要静心方能修练,至第四层心法以上,极忌妄动情念,若不慎受到影响,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筋脉尽碎,成为废人……』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那时苍只觉一阵心冷,未曾注意练峨眉所练的内功,其实与蔺无双一模一样。
她会因受到干扰而无法修练,蔺无双亦然,若无双内心始终为求而不得的情爱所纠缠,绝计不可能完成修练,最终能突破限制,功成圆满,是在无双入宫后的事,也就是他误以为练峨眉被狂龙所杀之后。
苍心念忽地一动:也许,自己完完全全想错了方向。
或许,那个识天命、知天机的女子力拔萍山、避世远走,从来都不是为了成就自己修仙之途。
苍足尖轻点,疾步跟上,拱手道:「练云人,苍尚有一事请教。」
练峨眉侧头道:「何事?」
苍道:「无双误会妳遭狂龙所害,去寻他报仇,后来重伤而归,我细问当时情况,他只说与对方缠斗数日无果,发动极招,打算玉石俱焚,明玥逆鳞相接,两方皆被宏大气流震倒,云海涛涛略胜一筹,他脏腑受损,气血错乱,整整昏厥三日,狂龙则当场毙命,如今看来,实情或有出入。」
练峨眉停下脚步,淡淡道:「哦?」
「他并未亲见狂龙之死,小翠又言,妳曾在狂龙手下救过一人,依我推断,那人便是蔺无双。」苍眼底精光一闪,一字一句道:「能于电光石火间扭转玉石俱焚之招,救无双、败狂龙,此等能为,世间罕有,敢问云人是否知晓,罪恶坑第一恶首狂龙一声笑,究竟是谁所杀?」
练峨眉默然片刻,缓缓道:「……我不能容许他与狂龙同归于尽。」
苍闻言一震,练峨眉这句话,等于间接肯定了他的猜测。
其实当日蔺无双急怒攻心,失却剑者应有的沉着,否则也不至于让狂龙所伤,练峨眉自狂龙出关后便一直暗自留意他的动向,见蔺无双寻他报仇,本以为他能轻松击 败狂龙,无奈明玥受怒火牵引,狠冷有余,沉稳不足,狂龙几次进攻,蔺无双竟不加闪避,任由逆鳞刀在身上留下伤口,后来更使出极招,她心知他欲与对方兰艾同 焚,这才出手拦下。
苍苦笑道:「妳之所以诈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无双,因为只要妳活着,他就永远不可能将那套内功练好。」
练峨眉微微一笑,「你心思细腻,聪明绝顶,能想到这一层确实不易,既然谈到此事,那么我不妨一提,方才你关于蔺无双之死的推论,同样也有所疏漏。」
苍点头道:「愿闻其详。」
练峨眉道:「蔺无双剑法极高,内功却不及我,乃因他心有旁骛,迟迟未能突破己身进境,你的内功为蔺无双所授,方才试你内力,似已达到第九层境界,不知你当初花费多久时间练成?」
苍道:「无双尚未入宫前,教了我前面三段,入宫后事务繁忙,后面皆只要求我先背诵经文口诀,我少时喜爱音乐书画,对练武并没有太大兴趣,一直到离宫之后,才重拾……」
苍心头一震,下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已然想到,练峨眉所谓「推论疏漏之处」为何。
还有一人,与练峨眉、蔺无双所练心法相同。
六弦之首,苍。
『此内功最需静心,前三层倒是无妨,至第四层心法以上,极忌妄动情念……』
原来那个人,早已看出皇子的情意。
原来那个人之所以自尽,不仅仅是因为生无可恋。
原来冥冥之中,蔺无双和练峨眉选择了同一种方式,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
苍低声道:「若妳得知他已将心法修练完成,不再受此限制,是否愿意见他一面?」
练峨眉淡淡一笑,「他甚少出宫,不再关注武林事,自然无法得知,萍山自狂龙一声笑逝世那日起,再也不曾离地。」
苍「啊」了一声,直至此刻,总算恍然大悟。
关于练峨眉,关于蔺无双。
那两人太相似,太决绝,太孤傲,也太倔强,于是错过了便无可挽回。
他望着以面具遮住姣好容颜的清丽女子,一直不肯松口的人,终也承认了自己的牵挂。
那个不见峨眉不愿归的男子,你听见了么?
苍轻叹一声,「我将他葬在白云山,妳若愿意,可以去看看。」
练峨眉微笑道:「我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謝謝大家給我好多溫暖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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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拾伍
苍回到天波浩渺时,天色已近黄昏,灵湘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拿扫帚清理环境,看见道者归来,连忙迎上前,喜声道:「弦首,你回来了!」
苍点头道:「那些人呢?」
灵湘道:「翠先生将他们打发离开了。」
苍道:「先生在哪里?」
灵湘的嘴朝内一努,「应该在里头。」
苍点点头,信步走入柳月阁内,天一剑弦静静躺在案上,却不见那人身影,他拦住路过的道清询问,两名侍童自郡王府的人离开后,一直在收拾善后,未能注意翠山行到底去了哪儿,苍也只能自己寻找。
琵琶既在,翠山行就不可能离开天波浩渺,苍心念一动,沿着后山小径,一路寻至桃花落处。
那人脱了鞋袜,坐在潭边,白皙的双足泡在池里晃荡,偶尔拍打出几片水花,瘦削背影在风中依旧挺直。
「小翠。」
他闻声回头,不知是否池水太寒,俊容微微泛白,淡然一笑,口气不减关怀,「找到你想找的人了吗?」
苍走到他身旁,在一颗圆石上坐下,摇头道:「没有。」
翠山行一愣,「我师父……」
苍接口道:「你师父是名女子,名唤练峨眉。」
翠山行怔了怔,垂首道:「原来师父并非男子,我竟然从未发现。」
苍微微一笑,「怎么一人在此发呆,连琵琶也没带?」
翠山行摇摇头,「我挂念你的事,不知你去追师父结果如何,没有心情弹琴。」
苍微笑道:「让你担心了,令师与无双是旧识,听闻他去世,本想取回明玥,葬在白云山,却不知莲华已早一步将剑取出。」
翠山行道:「原来师父知道白云山,她没向我提过。」
苍叹道:「无双也未曾对我说起练峨眉此人,难怪我俩会产生误解,以为他们就是同一人。」
翠山行望着在脚边自在悠游的鱼儿,低声道:「若我早知师父是名女子,你也不必如此费心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寻得你思念之人。」
苍笑道:「过往谜团水落石出,顺道将这十多年来的疑惑厘清,我倒觉得不枉。」
翠山行默然半晌,「……那么,你放下蔺无双了没有?」
苍道:「我知道他在乎我,也就够了。」
翠山行点头道:「嗯。」
苍唇角微扬,「令师说,她会在萍山等候你,待你诸事完毕,可前去萍山找她。」
翠山行收了脚,跳上一块半身高的巨岩,抱膝而坐,垂首道:「既然如此,我也该离开了。」
苍望着他道:「你还会回来么?」
翠山行望着湿淋淋的脚板在石上踩出大大小小的印迹,风一吹,夕阳一晒,便迅速干去,彷佛从未存在过,抬起头,淡淡道:「你放下蔺无双,已不再需要我帮助,赤云染的伤也好了,师父或有任务要交我去办,不知何时方能完成,玄宗身为武林支柱,六弦之首想必十分忙碌,未来之事,现在也很难说。」
苍苦笑道:「这是你最后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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